第65章
打定了主意日後讓徐正卿教元宵讀書, 這日早朝之後, 穆庭蔚留下他說起給元宵做教書先生的事。
穆庭蔚覺得, 尤旋如今親自教元宵,還得打理府上內務着實辛苦, 既然選定了徐正卿這個人,如今讓他先跟元宵熟悉一下不是壞事。
吏部侍郎的工作,若忙也忙, 若想讓他不忙,也可以不忙。下午騰出時間教元宵念書,這不是什麽難事。
穆庭蔚知道這其實不合禮法, 但為了尤旋能輕松些,也為了元宵有個好先生,他覺得禮法什麽的不重要,如今這大霖他說了算, 滿朝文武沒人敢多說什麽。
他什麽都想到了, 唯一他沒料到的是,徐正卿居然拒絕了。
他說得委婉,覺得自己才疏學淺, 不敢擔此大任什麽的。但再委婉,那也是拒絕。
穆庭蔚在朝中說一不二,素來都是命令的口吻,這還是頭一次他語氣很好地請徐正卿給元宵做教書先生, 結果他居然敢拒絕!
穆庭蔚臉色當場就不好了, 卻也沒說什麽, 只沉着臉淡聲道:“不着急,你回去考慮一下。”之後闊步從殿內出來。
大殿之外,沈鳴黎和秦延生針對早朝議論的事正說些什麽,後來沈鳴黎看穆庭蔚臉色陰沉着出來,心情不好的樣子,便随他一起出宮去。
留下秦延生一個人,他正要自己出宮,瞥眼看見随後出來的徐正卿,臉色似乎也不大好。
秦延生看了眼穆庭蔚離開的方向,又望一眼已經走過來的徐正卿,問:“你跟鎮國公起了争執?”
徐正卿這人比較死板,他認定的東西,絕對不松口。
朝堂之上,皇帝是個擺設,穆庭蔚說的話就是聖旨。滿朝文武都怕他,對他的決策說一不二。
但徐正卿不一樣,較真兒起來命都能豁出去,偶爾因為政見不合還敢跟穆庭蔚嗆上兩句,吓得滿朝文武大氣兒不敢出。
不過穆庭蔚此人有膽識,有謀略,更有心胸,并不跟他計較,依舊很重用他。
但秦延生想着方才穆庭蔚離開的神情,似乎是生了大氣,對徐正卿很不滿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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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秦延生跟徐正卿關系不錯,見他不吭聲,便又問了一句。
徐正卿苦笑一聲:“公爺要給小世子請教書先生。”
“這又怎麽了?”話一問出,秦延生就想明白了,訝然地看着他,“公爺看中了你?”
再看看徐正卿的表情,秦延生很不解:“你拒絕了?為什麽?”難怪穆庭蔚生那麽大氣。
徐正卿頓了頓:“我才疏學淺,怕教不好。”他主要是怕日後出入國公府,清平會不自在。
秦延生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聞此便道:“鎮國公既然看中了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何況,如今朝中局勢你我心知肚明,給小世子做先生,日後前途已然明了,對你是有好處的。”
徐正卿笑笑沒再提這個,掠過此話題,琢磨着問:“你有沒有發覺,近日公爺和沈相的關系似乎不一般?”
秦延生想到方才二人還是一起出去的,而且沒有劍拔弩張,似乎氣氛很融洽,他點點頭:“這倆人當初決裂的莫名其妙,如今和好的也讓人不明所以。最近朝堂之上,沈相很少跟公爺唱反調,沉默了很多。”
——
出了皇宮,沈鳴黎看穆庭蔚臉色依舊很臭,他道:“堂堂鎮國公也有請人被拒的時候,是有點兒丢面子。不過你可真會給你兒子找先生,挑那麽一個頑固不化的,也不怕把你兒子教得日後跟他一樣,處處跟你作對。在朝中,你被他嗆得還不夠?”
穆庭蔚道:“此人是有些軸,但為人剛正,又頗有才情。放眼朝中,也沒幾個學識能力比得過他的。再者,我倒是挺欣賞他的直言不諱,有什麽說什麽,有時候反駁我的話不無道理。”
說着,又嗤笑一聲:“沈相當初不是還想拉攏他到你門下?如今倒是覺得他不好了。”
被穆庭蔚這麽一說,沈鳴黎讪笑:“我那時候是看他總能氣到你,覺得合我眼緣,想拉他到我這邊專門跟你作對,給你添點兒堵。不過這人軸是真的軸,朝堂上再怎麽跟你嗆,也只認你。不得不說,鎮國公拉攏人心的确有一套。”
“他軸起來,我有時還真想砍了他。”穆庭蔚又想到方才被拒絕的事了。
沈鳴黎笑了:“這人還真是寧折不彎的性子,将來有做太傅的機會都不肯要。你說他為什麽拒絕你,不會是不贊成你……也不對,你手底下那些文武大臣哪個不巴着你早點成事。你給小皇帝做帝師這些年,他們明裏暗裏慫恿你稱帝,別以為我不知道。不過你倒是沉得住氣,就差最後一步了,你偏偏不動如山。”
穆庭蔚對此并不言語。
他這人心思重,這個話題又敏感,見他一點心思都不透漏,沈鳴黎索性不提,笑呵呵道:“你剛說放眼朝中,沒幾個能給你兒子做先生的。那麽,你覺得我怎麽樣?”
穆庭蔚望向他,似乎還真在思考這個問題。
沈鳴黎給他一個白眼:“你想得美!”
穆庭蔚:“……”
“不過,我有法子幫到你。”他笑。
穆庭蔚不以為然,并不多話。
沈鳴黎也不多言,到了宮門口翻身上馬:“信我的話,跟我去相府。”
穆庭蔚大概猜到了,策馬跟上去。
——
回到相府,兩人路過花園的時候,看見涼亭下一個人坐着的綠衣女子,似乎在發呆。
穆庭蔚望了一眼:“她還好吧?”
沈鳴黎随便應了聲,對他道:“你先去書房等我。”之後一個人疾步走向涼亭。
穆庭蔚笑了笑,也沒說什麽,轉而去了書房。
紫嫣聽到腳步聲回頭,看見沈鳴黎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向遠處的一抹背影。
“穆大哥來了?”
“嗯,待會兒跟他談點事。”沈鳴黎面對她時,神色柔和許多,又見她穿得單薄,略微皺眉,“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也不多穿件衣裳。”
紫嫣笑:“剛剛出太陽了,我在這裏曬太陽來着。不信你摸摸我手,不涼的。”
沈鳴黎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溫熱柔軟,一時也舍不得松開了。
紫嫣沒躲,依舊笑看着他。
“用膳了嗎?”他問。
紫嫣搖頭:“等你回來呢。”
沈鳴黎許久沒有這種平靜而幸福的感覺了,心上暖暖的,将人扯進懷裏,久久沉默,對她格外依戀。
突然的親密讓紫嫣有些不适,卻沒躲開,靜靜任他抱着。
這幾年在常寧宮,她親眼看着他黯然神傷,憔悴落寞。看他在常寧宮裏坐着,盯着獨孤儀那張臉發呆,獨孤儀跟他說話他卻不理,坐一會兒便走。
她知道,每當那個時候,他都在想她。
這個世界上,她最不應該辜負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她靠在他胸前,閉了閉眼,柔聲道:“等你幫穆大哥登上帝位,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我不想呆在帝京了。”
沈鳴黎輕輕應着:“好,到時候帶你四處看看,我們去大越,去吐蕃,去回纥,去南诏,去游山玩水。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紫嫣輕輕點頭,唇角上揚幾分:“真好。”
“餓了吧?”他松開她,面上挂着笑,“走吧,先陪你去用膳。”
“穆大哥不是來了,要不要叫上他一起用膳?”
“不用,讓他餓着。”沈鳴黎說着,牽起她的手送她回房。
——
等沈鳴黎去書房的時候,穆庭蔚茶已經續了第四盞,實在喝不下了,便随意坐在案前看書,百無聊賴。
見沈鳴黎推門進來,此時換下了官服,一襲藏青色直綴,帶着幾分清爽。穆庭蔚眉頭一皺:“你可真懂待客之道。”
沈鳴黎嗤他一聲:“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穆庭蔚懶得搭理他。
沈鳴黎也沒再說什麽,走至貼牆的書架前,轉動一鼎香爐打開機關,從小隔窗裏取出一個匣子,走過來擺在穆庭蔚跟前。
穆庭蔚看了眼,又望向沈鳴黎,也不開口,似乎在等他主動說。
沈鳴黎道:“老頭子當年與前任吏部尚書柳悉之間來往的密函。柳悉當年是老頭子的門生,但并不贊成老頭子烏七八糟的手腕,幾番勸慰,兩人起過争執,後來就把老頭子給得罪了。什麽貪污受賄買賣官吏,都是假的。這裏面還有老頭子陷害柳悉的罪證。”
見沈鳴黎打開匣子,穆庭蔚拿起信函看了幾封,神色淡淡:“我就知道,這些罪證必然在你手上。老沈相死的時候,只有你見過他。”
沈鳴黎唇角扯了扯:“我去見他可不是念及什麽父子情份,就是想看看他這輩子,除了抛棄我和我娘之外,還做過多少令人不齒的事情。不過有幸的是,還挺有收獲。”
說着又拿出幾封信函遞給他,語氣鄭重幾分:“這些是他當年跟蠻夷之間的往來信件,通敵叛國,滅門大罪。”
穆庭蔚盯着那些信,臉色寒了幾分,眸光微凜,書房內的氣氛瞬間凝重了。
半晌之後,他把書信接過來,一封一封地看,臉色的陰沉程度一點點加深。
最後,他望向沈鳴黎,肅穆的臉上帶着幾分震怒:“你可知,當初蠻夷入我中原,欺我子民,屠殺百姓,占我土地,奪我珠寶,何等橫行霸道不可一世?你又知不知道,我征戰那些年,多少将士血染疆場,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沈鳴黎斟了茶水仰頭飲盡:“他做的事,與我何幹?”
穆庭蔚唇角輕扯,語中帶怒:“那你藏着這些信件是何用意?怕他臭名昭著,辱你聲望?還是怕滿朝武将得知此事,拿你洩憤,将你大卸八塊?又或者,你想做個好兒子,替他遮掩什麽?”
沈鳴黎苦笑:“蠻夷還真是你的逆鱗,說不得。”
“一将功成萬骨枯,你一介書生,焉知當初死了多少将士,堆了多少屍骨,才換來我的戰功和如今的安定?”
“我知道。”沈鳴黎對他的怒意不以為然,“我留着這些信不拿出來,自有我的用意。”
見穆庭蔚沉默,他道:“當初你九死一生換來大霖江山的安寧,但到頭來得到的是什麽,先帝的猜忌,試探,甚至一次次想要至你于死地。當時我便說過,這天下若沒你,早被蠻夷踏為平地,哪還有他們趙氏蹦跶的機會。你有用的時候,當你是大爺,打完仗沒用了,當你是孫子。他們坐享其成,還想卸磨殺驢,天下間哪有那麽好的事?”
提到先帝沈鳴黎想到了沈嫣,一拳重重落在案上,頸間暴起青筋:“老子恨不得挖他祖墳,把他祖宗十八代拉出來鞭屍洩憤!”
“王朝興衰古來皆然,當初他們趙氏從別人手裏得了江山,子孫沒能力守住,引蠻夷入境,民不聊生。你擊退蠻夷,振興朝綱,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如今那皇位唾手可得,憑什麽不能取?”
沈鳴黎說着,又指了指那些信函:“當初你除了戰功,在朝中并無根基,這些書信當初拿出來,頂多勾起百姓和群臣的憤懑,卻也起不了什麽大浪。但如今不一樣,你在朝中地位已然穩固,小皇帝又孱弱無能,整個大霖是你在頂着。此時群臣若看到這些信件,想起當初你擊退蠻夷之功,擁你稱帝哪個會不服?天下民心也會向着你這邊。”
“我留着這些,不是為了替他遮掩,我也從沒承認過他是我父親。但這些罪證可是激起天下人怒火的好東西,也是讓天下人再次憶起你功勞和恩德的好東西。好東西,就要用在最恰當的時機,才不會被白白浪費。”
“至于,小皇帝趙旭不是皇室血脈這事。”沈鳴黎頓了頓,“你知我知便好,公之于衆對嫣兒來說是一種傷害。何況,稚子無辜,他體弱多病,命不久矣已是可憐,何必再傷他一次。”
“嗯。”穆庭蔚應着,他本就沒打算對那個孩子怎麽樣。
抿了口茶水,穆庭蔚又掃了眼關于柳悉的信件,擡頭:“你知道蘇韶的身份?”
沈鳴黎笑:“你真當我這丞相是白做的?我不僅知道他是柳悉之子,我還知道他曾是大越的準驸馬,差點兒做了大越皇帝的乘龍快婿。”
“我更知道,當初你與南蠻之戰,重傷落海,流落南島,險些淪為徐正卿未婚妻的面首,失了身。大霖鎮國公的光榮事跡,可以載入史冊的,這段歷史我來給你寫。”
穆庭蔚被茶水嗆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