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承平在醫院與章可貞進行着這一場令他極度驚駭的談話時,近海的某處游艇停靠碼頭,孟哲也在經歷着同樣的驚駭難當。因為他在游艇的監控錄像帶中,無意中看到了秦笙跑回船艙裏拿救生圈時的表情變化。
孟哲的游艇上有監控系統,不過出海時往往處于關閉狀态。因為游艇主要是用來度假,與親人朋友在一起歡度時光沒必要時時監控。只是停泊在碼頭時才會開啓,以防遭竊。
這天,有朋友向孟哲開口借游艇帶女朋友出海玩,他很大方地答應了。開車去碼頭送游艇鑰匙時,他考慮到朋友肯定要在船艙內二人世界浪漫一下的,特別提醒自己上船後記得先幫他把監控關了。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上回出海自己都忘了關監控。
忘了關監控并不是什麽大事,尤其是孟哲再一想上回出海秦笙也來了,倒覺得沒關監控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因為監控肯定拍到了秦笙的不少鏡頭,而她是他喜歡的女孩子,他忍不住想打開來好好欣賞一下。反正朋友還沒有來,他正好有時間先看一下監控。
監控的高清攝像頭忠實記錄了秦笙在船艙裏的每一次進出。她那張巴掌大小的嬌美面孔很上鏡,在鏡頭裏的一颦一笑也很迷人。孟哲看得目不轉睛,還在心裏盤算着要截取幾個漂亮畫面私下保存起來。因為他沒有秦笙她的照片,只能通過這樣曲線方式來獲取。
可是,監控看到一半時,孟哲看見了意外不到的一幕。
屏幕中,一身濕漉漉的秦笙十萬火急地沖進船艙後,卻忽然站住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也從原本的慌亂變成了漠然的冷硬——那份冷硬,是他從未見過的。那張一向嬌嬌怯怯楚楚可憐的美麗面孔,在蒙上這份冷硬後,竟變得有些邪惡又可怕起來。
那樣冷冷的、定定的、讓人害怕地站了好一會兒後,秦笙才重新換成慌亂的神色抱起幾只救生圈又跑出了船艙。她來去匆匆,神色間的變化卻有如兩極分化。
而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異常的兩極分化,孟哲不是笨人,不難揣測出原因所在。這一幕畫面發生在章可貞落水之後,秦笙跑進船艙表面上是為了取救生圈扔給她,可她的表情卻顯示出她其實并不想救她。恰恰相反,她分明是希望她能淹死在海裏。
一念至此,孟哲渾身一震,從頭到腳僵成了一座石雕。
飄雨的黃昏,下了班的秦笙獨自走出寫字樓。她撐着一把深紫色的雨傘,穿着一襲淡紫色的套裙,袅袅婷婷地行走于蒙蒙煙雨中,像是詩人筆下那位丁香般的江南姑娘。
孟哲的保時捷跑車就停在路旁,他一直在樓下等着秦笙下班。看見她如一朵雨中丁香似的翩然出現,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看過監控錄像,寧願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
但是已經知道了的事,終究不可能再裝作不知道。深吸一口氣定定心神後,孟哲把車滑行到秦笙身旁,降下車窗對她說:“你上車,我有話要問你。”
秦笙最初是想拒絕的,因為她還以為孟哲來等她下班是追求的用意。但是看見他一臉格外凝重的神色,她意識到另有緣故。
順從地收起雨傘坐進副駕駛座後,秦笙疑惑地主動詢問:“孟大哥,你有什麽話要問我?”
孟哲木着臉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掏出手機當着秦笙的面播放了那段她濕淋淋跑進船艙又跑出去的監控片段。看得她臉色一變、身子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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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車廂裏死寂一片,空氣脆薄得如同早春河流裏将融未融的冰,輕輕一碰就要碎裂。好半晌,孟哲才開口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很輕,輕得就像一縷微風,卻嘩的一聲把河冰徹底碰碎了。
“秦笙,你為什麽會有這種表情?難道你希望章可貞死嗎?”
秦笙驀地哭了,眼淚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沿着臉頰不停往下淌。一邊哭,她一邊嗚嗚咽咽地開了口。聲音低低的,弱弱的,像一只飛不起的雛鳥,特別凄婉可憐。
“孟大哥,我不瞞你。那一刻我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很陰暗的念頭,想着如果章可貞淹死了,沒準我就有機會贏回承平哥,所以在船艙裏猶豫了一下。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那一刻很壞。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這種念頭是大錯特錯的,也馬上拿起救生圈跑出去救她了。只是海上風太大,把救生圈都吹偏了,這真不能怪我呀!”
監控鏡頭的角度有限,孟哲看不到秦笙是因為從舷窗裏發現時承平正游過來救人,這才抱起救生圈重新上了甲板。他也不知道章可貞就是她故意拖進海裏的,還以為只是單純的意外。畢竟他不是當事人,事發時也不在船上,事後才返回游艇聽了一個簡略的概述,完全不了解個中細節。
所以,在孟哲聽來,秦笙淚流滿面的解釋是合情合理合邏輯。因為許多人在與他人産生矛盾時,都或多或少有過巴不得對方去死的陰暗想法。但那往往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只是內心深處的暗自發狠與咒罵,并不會真正付諸于行動。
孟哲願意相信秦笙忽然流露的惡念只是一剎那間的鬼迷心竅。因為和時承平一樣,他實在難以接受秦笙這樣外表柔弱如羔羊似的女孩會處心積慮地想要殺人。她怎麽看都更像是無辜無助的弱女子一枚,像是一念之差才會誤入歧途。
“孟大哥,那一刻我的想法很壞,我承認。你會不會以後都覺得我是一個壞女人?”
看着秦笙哭得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孟哲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軟,溫和地說:“一瞬間的邪念我想誰都有過,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一個壞人。我相信,你的本質還是善良的。”
“孟大哥,謝謝你的理解。”
頓了頓後,秦笙一邊拭着淚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那……這段監控錄像,你會給承平哥看嗎?”
孟哲明白秦笙的顧慮,搖搖頭說:“我會為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是你要答應我,以後絕對不能再有類似的一念之差。明白嗎?”
揚起淚濕的兩排濃密長睫,秦笙細柔的眉目間浮滿感激之色,哽咽着說:“謝謝你,孟大哥,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有這麽壞的念頭了。”
雖然孟哲保證不會對時承平透露自己的“一念之差”,但秦笙對此并不是完全放心。再和時承平見面時,也格外注意觀察他的神色,想知道他是否有所知情。
當時秦笙是在醫院和時承平見的面。章可貞住院後,他除了工作外的時間基本上都在醫院,想要見到他只能去醫院找人。
一走進病房,秦笙就感覺出了異樣。無論是時承平還是章可貞,看向她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盡管三個人表面上還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但是她已經敏銳地知道一切都不同了,他倆顯然是知道了什麽。
強顏歡笑地離開病房後,秦笙臉上的表情馬上轉變為強烈的忿恨不滿。她在醫院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給孟哲打電話,聲音尖利如針。
“孟哲,你答應過會為我保守秘密,可是你卻沒有做到,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了承平哥。你這個騙子!”
話筒那端,孟哲的聲音滿是驚訝不解:“秦笙,你在說什麽?那件事我一個字都沒有對承平提過。既然答應了你我就一定會守口如瓶。”
秦笙不信任地追問:“你真的什麽都沒有告訴過承平哥?”
“當然,我是言而有信的人,答應過別人的事就一定會辦到。你這麽問,是不是承平和你說過什麽?”
“我剛才見了承平哥,他雖然什麽都沒有說,但是他和章可貞對我的态度都有些奇怪。”
“所以,你就以為是我告訴了他監控的事。再一次鄭重聲明我什麽都沒有告訴過承平。當然,信不信由你。”
孟哲斬釘截鐵的一番話讓秦笙相信了他所言不虛。挂斷電話後,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思索:如果不是孟哲對承平哥說過什麽,那他怎麽會對我心生懷疑呢?難道……是章可貞事後懷疑上了我,并且把這種懷疑告訴了承平哥?
想到這個可能性後,秦笙臉色陰晴不定地變幻着,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閃而過的強烈憎恨:這個女人如果那天直接在海上淹死了該多好啊?她為什麽就那麽命大呢?
接過秦笙的電話後,孟哲一開始并不認為時承平會知道了什麽,認為一切純粹是她心虛敏感的緣故,所以才會疑神疑鬼。
不過聽了秦笙一番話,下午在新視覺機構見到時承平時,孟哲還是下意識留意了一下他的神色。發現他一派心事重重的模樣,他不由地走過去試探地問:“承平,你怎麽一臉大寫的煩字啊?”
“沒什麽。”
否定地答複後,時承平又遲遲疑疑地反問:“孟哲,你覺得……秦笙的為人怎麽樣?”
這個問題讓孟哲心裏一突,因為時承平很明顯是對秦笙的人品産生了懷疑才會有此一問。他勉強一笑說:“好端端的你怎麽問起這個來了?難道你覺得她的為人有問題嗎?”
“我……算了,當我沒問吧。”
時承平有苦難言地嘆了一口氣,不想再談下去了。章可貞是他的女朋友,可以把自己的疑慮一一對他坦陳,但是他卻不好把同樣的疑慮都說給孟哲聽。一來憑借沒有證據的猜測就說秦笙有殺人嫌疑很不負責任;二來秦笙又是孟哲喜歡的人,這種話就更加沒辦法對他說了。
可是孟哲已經聽出了時承平對秦笙的懷疑,也不難明白他避而不談的顧慮所在,幹脆開門見山地問:“承平,你會這麽問,該不是認為上次章可貞的落水,秦笙在中間扮演了什麽不光彩的角色吧?”
孟哲如此直截了當的詢問,讓時承平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吞吞又吐吐:“孟哲,我……我……”
“說不出話來,看來真是在懷疑秦笙了。承平,你為什麽會懷疑她與章可貞的意外有關,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我可要生氣的。”
孟哲故作生氣地要求解釋,逼得時承平不得不拉他進了辦公室,然後将章可貞的分析猜測原封不動地全盤複述給了他。
最初在監控錄像上看到秦笙的表情變化時,孟哲雖然也看出了她希望章可貞淹死的念頭,卻并不清楚章可貞的落海也是她一手炮制的。此時此刻,時承平的一番話才讓他後知後覺地明白了,秦笙或許并不只是因為一念之差才不想救章可貞,而是極有可能從頭到尾都想要置章可貞于死地。
所以,當秦笙兩次在時家別墅吃過晚飯後,當晚章可貞都發生了原因不明的感染性腹瀉;所以,當秦笙執意讓他叫上時承平與章可貞一起出海後,章可貞又在船上意外落水;而秦笙一再蓄意想要害死章可貞的行為,也讓孟哲同樣不可避免地聯想起了秦筝與喬安娜的意外身亡。她倆的死是否也與她有關呢?
一念至此,孟哲眼前就像有一座高山轟然塌下,滿天滿地昏黑一片。
時承平長長的一番話還在繼續,孟哲一臉木然地聽着,每一個字都像是風暴尖利的呼哨聲灌滿雙耳。除此以外,還有一種隐約的碎裂聲,來自幾近窒息的胸腔。
時承平的話結束後,孟哲久久地沉默無聲。時承平不知道這種沉默意味着什麽,小心翼翼地說:“當然,一切都只是貞貞的猜測,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秦笙真的想要害她。也許是我們太多疑了,如果你覺得難以接受,就當我什麽也沒說過吧。”
如同整個人被凍僵在十二月的暴風雪中,孟哲無比艱難地一寸寸擡起自己的右手。右手心裏握着他的手機,手機裏保存着那一段監控錄像。一邊費力地打開那段視頻,他一邊聲音艱澀地說:“承平,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