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狠人
殷涔将辛家二十四手須将所有拳法爛熟于心,力求在手中不必過腦子就變幻萬千,令人防不勝防,這套拳法看似有形,實則組合變幻多不勝數,近似無形,殷涔遠沒達到熟練程度,但偶爾神來之筆的應變令沈滄心中贊嘆,嘴上卻是從來不松口,殷涔聽到的永遠都是“太慢、太軟、太輕、太重、太……沒腦子!”
更惱火的是沈滄說這些的時候根本看都不看殷涔,殷涔心下一計,爆喝起身,一拳拈花飛葉自上而下到沈滄鼻尖,沈滄聞勢側蹲下身,頭只微微轉了轉,輕松避過,而殷涔此拳卻只是虛晃,身形早已挪到沈滄背後,趁着對方身形變低,一肘勾住沈滄脖頸,并飛快絞住另只手的大臂,雙腿已然攀上沈滄腰腹,沈滄此刻瞪大雙目,微微用了些力,發現竟然掙不脫這詭異的絞鎖,壓迫脖頸的部位還隐隐有了窒息之感。
沈滄穩住身形,當然他可以借由內力将身後小兒打翻在地,但他想,若殷涔此刻是如他一般功夫在身的成年人,這一記絞鎖之下怕是他已經輸了,他拍了拍殷涔捆住他的手臂,頭一次誇獎道,“這手法不錯,打哪兒學的?叫什麽?”
殷涔心下得意,嘴上卻不饒人,“承不承認你輸了?”
沈滄正色,“真正的對戰是無條件、不擇手段的事情,我若不擇手段,你覺得這結局會如何?”
殷涔聞言松了手,卻帶着些微的不服氣,“此乃巴西柔術著名的背後裸絞,若我身形再高大些,力氣再足些,能壓住沈哥哥十數個呼吸,怕是沈哥哥已經氣絕當場了。”
“巴什麽西?柔術又是什麽?”沈滄覺得自己又着了這小鬼奇奇怪怪的門道。
“就是……異域的東西,很遠很遠地方的人練的東西。”
“你如何會?”
“可能是……做夢吧。”殷涔望着沈滄,認認真真說道。
沈滄已經習慣了他的胡說八道,也不再追問,殷涔卻借由此番的靈光一現,認真思考了起來,如何将辛家二十四手和巴西柔術泰拳結合起來,畢竟後兩者曾是他安身立命之本,而此刻多了輕靈巧變的二十四手,他覺得這強大只會加倍。
日日練習日日精進,心法冊子也早已被殷涔翻爛,他逐漸感受到沈滄說的由心法帶來身體感受上的大不同,體內似有一股可以自由流通的氣流,可以輕松将力道外洩,也可以盡數收回,這氣流綿綿不絕,随着心法領悟,愈呈現洶湧奔騰之勢,如今行步街頭也如柳葉飄飛,渾身不着絲毫力道,翻身上梁或縱身躍樓都只是小菜一碟,殷涔有了一種自己能飛的幻覺,還是一般平平無奇的查哈鎮,在殷涔眼裏卻已經天地大不同,原來當自己有了力量,看什麽都可愛可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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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許多年,殷涔十三歲。
殷鐵匠和甘氏老了許多,殷苁九歲,生得玉雪可愛,殷涔很愛這個妹妹,只是日日練功得小心避開她,九歲的殷苁已經不如小時候好哄,殷涔從沈滄這裏軟磨硬泡來的零花銅板都給了妹妹買糖吃。
數年前殷涔已經不再和沈滄合騎一匹馬,馬術也是訓練的一部分,沈滄送給殷涔的馬通體棗紅烏亮,雙目間垂下一條細細雪紋,殷涔叫它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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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又是平靖校場,今年春日多雨水,綿綿密密蓋着整個草場,不似江南溫婉多情,只在這春日裏平添一份肅殺。
沈滄今日背着一個長布囊,殷涔揣測這又是要多一個新鮮訓練玩意了,如今的沈滄年歲已過而立,卻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隐着身份,又多和殷涔這無知小兒厮混一起,看起來倒比當年在雲漸青身邊時少了端重壓抑,多了份氣象疏朗,只是來去仍如影子刺客一般無蹤無跡,是以相處多年,殷涔仍覺沈滄身上秘密重重,魅力四射。
雨落在二人肩頭,青衫濡濕,沈滄望向殷涔的雙眼猶有深意,“拳腳功夫再厲害,都只是肉身近博,在兵器面前,肉身再強悍也當不得銅牆鐵壁。”
說罷緩緩解下布囊,“今日為師送你一把刀。”
粗布抖落,露出一柄長長窄窄的木柄長鞘,古樸烏潤,殷涔眼有精光,只是有點懷疑,這是……刀?一般的刀哪有這般長,這般細?
沒待殷涔看清,沈滄已利刃出鞘,只見眼前一道閃電似的白亮,長刀在半空如雲輕薄,似電閃耀,沈滄随意舞動,長刀将四周空間雨水層層劈開,卷起淩厲寒意氣流,每一寸都狹風雷之勢,撲得人退後三尺。
殷涔心內震撼,一刀在手仿若脫胎換骨,他飛身上前,沈滄将刀從半空抛過,殷涔撩掌接下,将辛家二十四手化掌為刀,心法內力悉數沿着利刃而上,沒人教過他刀訣,而他就在這春光雨色中将一柄長刀舞出了開山辟地之勢。
沈滄高聲說道,“好兵器該有名字,你給了它名,它才真正屬于你。”
殷涔一個回旋,刀刃遙遙指向祁連山,雨中祁連山似變了顏色,往日的茫茫褐色添多了一絲新綠,水霧蒸騰之間朦胧蒼翠。殷涔大笑一聲,在雨中耍起一套随興而動的刀法,吟出一首詩:“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随着最後一個音落,殷涔挑刀落回沈滄身前,“不如就叫,青山刃。”又仔細打量潔白鋒刃,擡頭沖沈滄狡黠一笑,“寓意我與它,相見兩歡。”
沈滄咧開嘴,似牙疼又犯了,“你喜歡……就好。”
關于這形态特異的刀,沈滄解釋了它的來歷,原來是雲漸青的獨創,多年鎮守邊關抗倭,倭人擅用刀,其刀與我朝軍刀又大相徑庭,刀身更窄通體更小巧,但實則更輕靈鋒利,雲漸青在倭刀之上又有改良,使其更長,将刀與棍法兩相融合,自創出獨屬于這細長利刃的雲氏刀法。
殷涔低頭不語,心想這将軍老|子還是有兩手,他朝沈滄伸出手,沈滄斜過一眼,“何事?”
“刀訣啊,別裝傻。”現在換殷涔牙疼。
“呵呵”,沈滄鬼魅一笑,指指心口,“雲家刀法只在心中,才不會寫什麽白紙黑字,留人口實。”
“想讓我求你就直說……”
“咦?我是這種人麽?剛才是誰大大方方就送了雪白細刀……”
殷涔發現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沈滄變成了正經不過三秒的人,離開将軍太久,長年無人管束,他竟然越來越放飛自我,這特麽……有點頭痛,“你還記得你是個護衛,是個刺客,是全天下最冷酷冷血的冷面人嗎?”
沈滄看着殷涔緊盯自己,眼中神色像是見着一件珍貴之物不斷自降身價,自甘堕落的悲痛,他輕快擺頭,“你說的那是誰?聽起來很嚣張嘛。”
殷涔:“……”
算了我放棄。
如果說辛家二十四手重在一個“變”字,雲氏刀訣精髓則在一個“快”,有多快?比意念還要快的刀,才能簡單利落的一刀斃命。
殷涔愛極了青山刃的感覺,突然想起什麽,他問沈滄,“這世間不是俠客都用劍嗎?為何你我卻是用刀?”
“君子使劍,狠人用刀,你選哪個?”
“廢話當然狠人。”
“那還問個……”沈滄還未說完,殷涔一柄刀鋒送至眼前,“請文明。”
沈滄:“……”
殷涔沒想到這輩子過上了有刀有馬的生活,就差酒了,他屢次挑起話題對沈滄躍躍欲試的試探,都被沈滄幹脆利落的堵了回去,“十六再說。”
這世間,竟然也有未成年人不得飲酒?殷涔斷然斷然是不信的。
只是這鮮刀怒馬都還不能随時帶在身旁,為着殷鐵匠和甘氏不起疑,沈滄只在訓練的時候帶過來,練完再收走,其實殷涔早就懷疑,這些年他從小心翼翼的瞞着父母,到越來越堂而皇之的整天不着家,他不信這夫婦倆沒看出點端倪,但是為啥什麽阻攔都沒有?
時光似水,殷涔的身手越發有模有樣,與沈滄的對練也不全是總落下風,如今殷涔偶占上風,沈滄也不再找任何理由,認認真真對他豎起大拇指。大部分時候沈滄雖不動聲色,心裏卻想着這只自己親手訓出的猛虎,他日一旦放出山,不知道會震到多少八方人士。
想到以後,沈滄望向殷涔的面色就有了重重心事,這個在草叢中翻飛起舞的半大少年,可以逍遙撒野的年月已然不多。
某日平靖校場訓練結束,沈滄照舊收了刀馬,跟殷涔說了一件事,“将軍派人傳書,軍中有要務須得我返回一趟,夜間我就會啓程,我不在的期間你訓練照舊,刀留在室內場,不準帶出外,明白嗎?”
殷涔一愣,突然又要走?此時他已不再是無賴小兒,不能再捆住沈滄大腿哀嚎不準走,只是靜靜擡頭問道,“要去多久?”
“快則半月,慢則半年。”沈滄如實回答。
“你還記得嗎?你說過如果我有一日打敗了你,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記得,訓練交手你早有打敗過我,你說吧,我必然允你。”
“只一件事,無論你去多久,無論你要做什麽,都必須回來找我,無論我在哪裏,你都要找到我。”殷涔一字字吐出,似要将整段話刻進沈滄心裏。
沈滄停了片刻,“你出生起我即應允護你一世周全,從未改變。”
“那便好。”殷涔淡淡回道,不再看他,怕再也藏不住目中難舍。
夜間沈滄離開,殷涔站在屋內,朝着城門的方向,心裏默默将誓言又念了一遍,他不去送,也不願看,那個人錦衣蒙面,策馬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