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烈焰

沈滄不在的日子,殷涔體會到了一種他從未有過的心情,本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而今看山是堵,看水是悶,策着馬在校場跑到氣喘,舞着刀到汗濕衣衫也無濟于事,青山刃劃過蠟燭,一抹燭火跳躍在刀尖,雲氏刀訣已默記于心,殷涔在室內躍動翻飛,身形輕盈至幾不可聞,待穩穩落下,燭火仍閃耀不滅,殷涔得意一笑,朝後朗聲說道,“這麽穩的刀……”

突覺身後已無人,那雙愛嘲諷愛訓斥偶爾也流露贊賞的眼睛已不在,殷涔微怔片刻,默默頹然的坐在了地板上。

這日子,竟這般難捱。

每過一日,殷涔在室內場削掉半只蠟燭,如今已密密倒了一整排,他沒去數,只覺得時日真的太長了,查哈鎮,又變回以往的黝黑水潭,卯起勁折騰也不見水花。

半個月早已過去,沈滄未歸。

殷涔隐隐有焦躁,突然升起一股不顧一切的沖動,想牽了一剪梅,拎着青山刃去找那個給他承諾的人。

心焦一日勝過一日,殷涔陷在無能為力的頹敗感中,整個人消沉不已。

街對面新開了一家酒肆飯館,店小二殷勤賣力的吆喝,“新到玉壺冰,快來吃一吃嘗一嘗。”

殷涔曾聽聞,玉壺冰乃天山所産名酒,一年攏共就短短月餘的夏季可以産出,不知對面小店如何弄到這天下名物,殷涔當下念動,想起沈滄還留了銀子給他,快步過去掏錢拎走兩壺,直奔平靖校場。

四下無人,斜陽委頓的挂在祁連山側,殷涔舉起酒壺,“一杯敬殘陽。”一口酒下去,辛辣冰冽,過後卻有異香回甘。

“一杯敬青山。”殷涔對着祁連山遙遙相比,“一杯敬天地,一杯敬蒼生。”

“一杯敬你我,”殷涔已紅了眼角,醉意很快浮上面皮,“你說滿十六再說,你不知,我早已過十六,我今年,”殷涔輕輕晃着頭,模模糊糊的算着,前世的二十五加上今世的十三,“我已年滿三十八,沈滄,我比你還老呢。”

說罷自己也覺得好笑,一發不可收拾,笑聲穿雲過草,悠悠回蕩在暮色深處的校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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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哈鎮外,一列騎兵悄無聲息行至城門關口,月色被濃雲遮蔽,騎兵盡數沒入黑暗,不見身形。二十年來風平浪靜的邊陲小鎮,守城之人早已卸下心防,只松松做了個樣子,城牆內外皆睡意迷茫。

一人騎高頭大馬自隊伍緩緩踱出,身形比普通人寬闊許多,滿面蒼髯如戟,用異域口吻對身旁人沉聲說道,“林漠煙戍守西北大漠二十年,用一人半生滄桑,換來卻是守城之人在太平之下的昏聩無能,今夜過後,這太平看他們還能享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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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側人喏喏應聲,聲音異常尖細,答的卻是地道中原漢話,“大汗說的在理,若非大汗此次出兵,只怕這太平假象還會讓林漠煙忘形到不知什麽時候呢。”

馬背上的蒼髯客自喉嚨深處冷哼一聲,朝向身側人冷冷說道,“一夜屠盡關西七衛,如此狠毒手段用到自己人身上,我也好生佩服。”

尖細聲音再度響起,卻只陰側側的幾聲附和笑聲。

蒼髯客扭頭回身,馬背上舉起右手,長刀刺入夜空,刀尖傾傾向前一指,身後鋼盔鐵騎悉數出動,瞬間奔至城門,眼見這守城将士自瞌睡中醒來,睜着無辜茫然雙眼,望着不知從何處突然冒出來的兇猛鐵騎,還未看清便已血濺當場,轉眼城門已破,鐵騎無遮無擋的沖入沉睡中的查哈鎮。

……

殷涔頭痛欲裂的醒來,發現仍躺在平靖校場的衰草從中,玉壺冰的空酒壺還攥在手裏,沒想到此番竟然醉到夜宿郊外,若不是夜裏寒氣逼人,只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會醒。

望向已經魚肚白的天空,殷涔判斷此刻約莫卯時初,他翻身抖落身上草屑,想起家中父母和殷苁,自己一夜未歸,他們怕是此刻不知急成什麽樣了,心中焦急愧疚,忙喚過一剪梅策馬回奔。

還未至城門,毫無來由的殷涔全身汗毛倒豎,一股陌生的血腥之氣令他全身陡然警覺,多年訓練之後,殷涔第一次感受到實實在在的殺意,他勒馬停住,環顧四周,并未發現有任何可疑跡象,帶着一觸即發的敏銳警覺行至城門外,卻見了滿地血泊,守城将士的屍體橫亂在地面,多數還睜着茫然雙眼,殷涔想起父母一家三口,瘋了一樣朝前奔去。

往日平靜的查哈鎮,在這個黎明徹底靜止。殷涔下馬一步步往回走,泛白的天色下是一片死寂的街,往日這時分已經有早點鋪開門,張麻子該在熱氣騰騰中開始叫賣,趙阿姐也該搬出桌椅板凳至沿街……而今寂靜得只如一座空城,街道上留着雜亂的血印子,滴答答的血跡滿街滿門。

殷涔抖着雙手推開自家大門,前廳一片狼藉,屋內原本不多的幾件家具陳設被盡數斬斷,卧室門下有血跡淌出來,殷涔抖着全身推了推殷鐵匠夫婦的房門,一見房內情形,整個人順着門軟在了地上。殷鐵匠和甘氏倒在一地血泊中,殷鐵匠手中還握着一柄自家鍛打的刀,顯是死前與入侵者發生過奮力打鬥,倒在血污中的雙目兀自怒氣圓睜,而甘氏伏在丈夫身上,背後被割開的衣衫挂着數刀恐怖刀痕,往外淌的血都還未完全凝結,殷涔渾身渾身發抖,從嗓子裏擠出一聲低啞的嗚咽,像被人卡主了喉嚨,怎麽都喘不上氣來。

一片死寂中,突然對面床底傳來低不可聞的一聲抽泣,殷涔挂着滿臉淚愣怔住,猶疑試探的出生聲問道,“苁兒,是你嗎?”

一雙細白小手緩緩自床底探出,殷苁擡頭看向殷涔,渾身抖得不成樣子。

殷涔三兩步跨過,從床底拽出妹妹,将渾身顫抖的小人緊緊抱在懷中,兩個人嗚咽着說不出話,只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殷涔捂住殷苁雙眼,将她抱出房外,回到自己房中,入眼也是一片狼藉。

他問道,“苁兒還記得昨夜發生的事嗎?”

殷苁點點頭,如此驚吓之下講話竟然還不失條理,“昨天等到半夜還不見你回來,爹娘着急,準備出門去尋你,我一人在家害怕,娘就讓我到他們房中,娘陪着我,爹爹自己出門。”

“結果不到一刻,爹爹就又回來了,說在街頭看見一隊騎兵,挨家挨戶的進屋殺人,都舉着明晃晃的刀,血流了一路,爹跟娘說趕緊從後門走,結果還沒來得及,那些人就踹門進屋了……”

“爹爹拿了刀跟他們拼命,娘只來得及把我塞到床底下,還給了我一個包裹……我不敢動,娘說,如果哥哥回來,就把這個給他。”

殷苁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布包,殷涔拆開,是一支碧綠玉簪,和一封泛黃的信箋,殷涔知道,這是有關他身世的證明,他沒看信箋,只把玉簪收入懷中。

他拉起殷苁,“此地不能再留,苁兒今日起,要跟哥哥流浪四方了。”

殷苁點頭,“苁兒不怕。”

殷涔攬她入懷,“我知苁兒勇敢,日後你我相依為命,哥哥必叫人不再欺負你。”

閉目之間盡是殷鐵匠夫婦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殷涔不敢想,如果昨日他跟往常一般待在家中,這慘劇是否還會發生,他不覺得以一人之力可以抵擋一隊鋼盔鐵騎,但,至少他可以如殷鐵匠一般,為之奮起反抗,他寧願盡力一搏哪怕不敵後死,也不要帶着永無止境的懊悔愧疚活下去。

此前厭倦至頂的安安穩穩百無聊賴,此刻突變成心頭刺。

天已朦亮,殷涔将殷鐵匠夫婦雙目合上,廚房僅剩火油澆了個遍,扔下一粒火星,火勢瞬間燃起,殷涔抱起殷苁從後門離開,火光漸盛,老舊的屋子瞬間燃成一大片,濃煙熏天。

殷涔頭也不回,将殷苁抱在身前,橫跨在一剪梅身上,大喝一聲,馬蹄嘶昂超前奔去。

哪管身後火光遍天,映成一道烈色朝霞。

殷涔此刻只想到一個名字,沈滄,他想取了青山刃,遠赴他鄉,去尋那個給過他承諾的人。

策馬至城外,殷涔遠遠瞧見不知為何又返回的大隊鐵騎,情急之下趕緊抱着妹妹下馬,狠拍了下一剪梅,馬兒兀自奔騰跑開,他抱着妹妹隐在雜草叢林中,屏着氣息等軍隊過去。

殷涔想了想,舍了一覽無餘的平整官道,改走密林小徑。這條通往青遠府的密林山路殷涔曾聽沈滄提過,為避人耳目,沈滄從不走官方大道,而是一趟趟探查之後,在四周布下自行規劃的密道行徑。

沿着沈滄做下的路徑标記,倒不至于迷路,只是行走得極為緩慢,一天水米未進,眼下天色漸暗,殷涔不忍讓殷苁再繼續疲憊趕路,決定找個隐蔽處度過這一夜。

将殷苁藏在一棵幹枯的樹洞中,殷涔去摘些果子果腹,兜了一包果子正欲往回走,卻聽見密林中傳來腳踏林木快步前行的悉索聲,殷涔心下一驚,又一次感受到徹骨殺意,他小心輕身躍上樹幹,瞧見不遠處一隊兵卒正在密林中蜿蜒前行,盡管打扮盡數相同,殷涔卻認出不是之前在查哈鎮外見到的那一隊行軍,領頭的幾個騎馬軍官也無半面蒼髯,軍隊所行方向正是殷苁藏身所在。

殷涔定了定神,悄無聲息的飛身落地,扔掉剛摘的果子,疾行往回,趕在軍隊前要帶走殷苁,快要靠近樹幹,殷苁卻似感應到他,從藏身樹洞鑽出,一把仍帶着啜泣的嗓子喊道,“哥哥,我怕!”

殷涔心中大叫不好,果然,這一聲之後,行進的軍隊在半秒停頓之後,加快速度朝他們的方向疾行,先頭的軍卒已然瞧見他們身影,騎馬的幾個軍官漢子飛馳向前,将他和殷苁包抄在內。

見是兩個半大小兒,騎馬的軍官們不以為意的笑了,其中一個舉着刀,瞪着眼睛朝殷涔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中飽含肆虐。

殷涔見這隊軍卒打扮,确定不是如他一般的中原人,個個高鼻深目,眼珠色澤如琉璃清淺,為首的軍官并未将殷涔放在眼中,對舉着刀的軍漢說了幾句異域話,軍漢一把跨下馬,提着刀帶着陰邪笑意朝他步步逼近。

殷涔心知對方想一刀了結他和殷苁,他将殷苁護在身後,軍漢咧嘴一笑,揮刀直直向前,殷涔飛身向前迎擊,待近時卻偏身矮過,架肘抄拳向上,辛家二十四手化掌為鎖,勾住對方喉頭,內力貫穿指尖,随着一聲爆喝竟生生将對方脖頸捏斷了!鮮血如泉般湧出,殷涔胸腹微喘,這是生平第一次取人性命。

為首的軍官似完全想不到出現此等局面,調轉馬頭對着殷涔,眼中神色不辨,四周騎馬的軍漢們早已按奈不住紛紛下馬,包抄住他和殷苁的範圍越來越小,殷涔一手護住殷苁,一手奮力與軍漢們交手打鬥,手無半寸兵器,又分心要保護他人,殷涔漸覺力不從心。

但始終記得那句,此後再不會讓苁兒被人欺負,而今面對重重包圍,殷涔想起死不瞑目的養父母,心中拼了命也要護殷苁周全。

電光火石間,殷涔忽覺手中一空,殷苁已被為首的軍官拎到了馬上,一只彎月匕首對準了她的咽喉,殷涔雙膝一軟,當下跪地,頸上也架上了一柄白刃,旁白的軍漢正要動手,為首的軍官突然開口,用的卻是異域口音的中土漢話,“留下他,帶回去。”

動手的人愣了愣,極不情願的松開手,将殷涔用麻繩層層捆住,一端攥在手中,翻身上馬,拖着他往前走去。

殷苁卻被為首的軍官留在了馬上,兄妹倆對視相望,殷涔搖搖頭,遠遠使過一個眼色,殷苁又紅了眼,一串串珍珠般淚珠子挂滿了瑩白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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