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可憐

四周尋歡作樂的軍卒們興奮得将火把抛上天,喧嚣嘈雜的叫喊聲混着軍鼓雷動,人人眼露精光,沖着殷涔咆哮嘶吼着,一雙雙手沖着他,對着脖子做出割|喉的舉動,整個圍帳陷入癫狂。

唯有正中的蒼髯将死死盯着殷涔,神色如常。

殷涔全身緊繃,一人一狼相互對視,彼此都俯低不動,這是鮮血淋漓前最後的平靜。

他還是大意了,疏勒國的變|态游戲超出了他的預計,不要說這輩子,殷涔上輩子也沒見過狼,瘦成這樣的狼,不知道多久沒進食,此刻饑腸辘辘,獠牙長長的龇在外,眼前的殷涔就是最好的食物。

然而殷涔決計想不到,更變|态的事還在後面,通道門簾再度被掀飛,軍卒丢進來一個渾身五花大綁的人,殷涔盯着狼的餘光瞥過去,竟是梧葉兒!

四周的歡呼聲似停頓了須臾,待看清場內局勢後,響起更震天的雷動。

被綁住的梧葉兒口中塞了大團布條,在地上拼命掙紮卻無濟于事,殷涔發現他似被人故意抽了鞭子在後背,淋淋漓漓的鮮血越掙紮越流淌得快。

嗅到血|腥味的狼瞬間掉轉了方向,朝梧葉兒箭一般沖過來。

殷涔更快的身形一閃而過,已然擋在了梧葉兒身前,狼直撲上殷涔,尖牙近在咫尺,殷涔雙手格擋用力向外,就差分毫尖牙就伸進了肩頭,殷涔內力貫穿,狼身向後撲騰了半寸,利爪在殷涔身上狠狠掃過,帶飛一片血肉。

已然被撩發了瘋性的狼目光更加兇狠,再次撲上來時直沖殷涔咽喉,殷涔卻也找準間隙反手狠狠攥住了狼的脖頸,一人一狼都直奔對方要害,地上煙塵彌漫,餓狼力大無比,殷涔的手指無法深入到咽喉深處,僵持之間,連月來飽受虐待的殷涔開始力有不逮。

全身汗如雨下,獠牙寸寸逼近,殷涔卻想着這輩子千算萬算,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會葬身狼口。

正大口喘息不止,突然圍帳四周的歡呼戰鼓聲都停了,殷涔瞧見狼身背後,圍帳外升起了一片沖天火光,有人大喊了一聲,所有軍卒們都起了身滿面驚慌的向外湧去。

殷涔不知發生了什麽,然而無論周圍如何混亂,眼前的狼卻是決計不可能放他分毫,窒息感陣陣襲來,殷涔覺得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此刻,殷涔聽到身前傳來一聲蒼勁有力的爆喝聲,“涔兒,接刀!”

殷涔來不及想,只見一片混亂的看臺上一個熟悉的黑衣身影掠過,沈滄!殷涔猙獰着睜大了眼睛,豆大的淚珠瞬間充滿了眼眶,沈滄正在與蒼髯将首交戰,遠遠擲過來一柄細長白刃,殷涔用盡最後的全力将狼淩空抛起,得了片刻的空隙飛身向前,将刀牢牢攥住手中。

那股強大、熟悉、自信的感覺瞬間遍布全身,青山刃,想得你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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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青山刃的殷涔轉身利落一刀,餓狼已然身首分離,殷涔飛閃過梧葉兒身側,劃斷捆綁繩索,此刻沈滄也飛身至他們身旁,将兩人拎起直直朝上掠過圍帳沖出重圍。

殷涔這才看到,整個營地都亂了,火光一片連着一片,軍卒們忙着救火,沈滄帶着二人朝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蒼髯将在身後緊追不舍,出了營地,遠遠看見兩匹馬正在昂首躍蹄,許久沒見的一剪梅正沖殷涔嘶鳴跑來。

殷涔只覺心中有千言萬語要對眼前的人要說,然而此時一刻也無法停留,殷涔抓住沈滄,“還不能走,我妹妹,殷苁,還在裏面。”

沈滄回頭看到緊追不舍的人,拽着殷涔向前奔走,艱難說道,“在放火燒糧倉之前,我已探查過所有軍帳,營地的所有角落都找遍了……”

“我不相信!她跟我一起被抓,一起來的這裏,有個騎馬的軍官一路帶着她……”

“你親眼見的她進了營地?”沈滄喝道。

“沒有……”殷涔答不出來,他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局,只是不願相信,這一路殷涔自己都數次差點命喪于此,更不要說殷苁一個九歲的嬌弱丫頭,只是死未見屍,殷涔說什麽也不能相信。

“我能找到你,必定不會放過這裏的每個角落。”沈滄望着殷涔,“殷苁也許早已經…”

更多軍卒們舉着火把騎着馬往此處趕來,“走!”沈滄不敢再耽擱,一把将殷涔拎起扔到馬背上,一剪梅馬蹄铿锵有力,三人很快躍進無邊黑暗中。

一路不敢停留,直跑到疏勒國與大寧交界之地,沈滄确定身後再無人追蹤,祁連山綿延山脈就在眼前,殷涔才略略松了口氣。

依然不走官道,沈滄帶着殷涔和梧葉兒走進深山叢林。梧葉兒沒有問過沈滄的身份,只是無聲的跟在二人身後,一路上三人各自沉默,沈滄時刻注意四周情形,殷涔和梧葉兒只顧得上筋疲力竭。

夜間沈滄尋了個避風的安全洞口,三人蜷縮擠成一團,此時只有野果果腹,溪水充饑。殷涔覺得這半年的經歷全都堵在了喉嚨,數次望向沈滄,終究沒有開口。

沈滄揉了揉他的頭,攏過肩膀,說道,“我來晚了。”

殷涔瞬間又哽住嗓子,快沖出眼眶的眼淚生生憋了回去,過了半晌,故作輕松地說道,“你喊我那一嗓子,我還以為自己見鬼了……”

沈滄也楞了下,也微微嘲道,“我要是再不到,你還真就見了鬼了。”

“你……”殷涔伸手錘了一拳。

“好歹訓練了你這麽久,怎麽連只狼都打不過?”沈滄難以置信的口氣。

殷涔蹭的一下就被點着了,“你試試餓兩三個月,全身都是傷,再手無寸鐵的去殺只狼給我看看!”氣得恨不得站起來就走。

“別吵架啊……好不容易逃出來。”梧葉兒按下殷涔,軟聲哄道,“這位哥哥好歹也救了我們。”

殷涔轉頭背對了沈滄,心中委屈萬分,快想穿心的人,此刻到了面前,竟對自己沒有半分悲憫憐惜,虧他日日念這個名字,真是真心都喂了狗了。

沈滄倒是好心思的跟梧葉兒拉起了家常,将梧葉兒名字身份以前幹了什麽一五一十問了個幹淨,梧葉兒被沈滄臨危救駕的身姿折服,恨不能當初跪了認師傅。

不多久,疲累至極的三人沉沉睡去,半夜時分,殷涔被人推醒了肩頭,沈滄對他打了個手勢,二人悄無聲息的來到洞外。

沈滄将殷涔帶至稍遠處,确認四下無人且安全,才正色說道,“此次不僅關西七衛被屠,東南一帶也不安寧,若非雲将軍提早發現了對方奸細并做了防範,東南數個州府恐怕也将難保。”

“将軍此前調我回軍營也是因為這件事,待我暗中處理完奸細,趕回查哈鎮的路上已經聽聞了慘劇,一路追蹤到疏勒國的大漠營地,果然在這裏發現了你的身影。”

“此事幕後究竟如何,現未可知,按理來說,絕對不可能如此巧合,幾乎同一時間,大寧朝南北防線遭到幾近毀滅般的重擊。”

沈滄頓了頓,“此事只能待後再查。”

一口氣說完,沈滄發現殷涔并未說話,只呆呆的看着他,沈滄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傻了嗎這是?”

殷涔打掉他的手,“我沒有怪你,我只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想着如果你剩下來的大半輩子都要在找啊找我中度過,就覺得……”

“怎樣?”沈滄挑眉。

“替你難過。”殷涔認認真真的說。

沈滄:“……”

唉,一聲嘆息,竟然是真的。

“查哈鎮已經沒了,我們要去哪?”殷涔問道。

“去皇城。”沈滄閃爍了眼睛。

“去做什麽?”殷涔狐疑。

“你要去保護一個人,并取得他的信任。”

“保護誰?”

沈滄沉默片刻,沉聲說道,“太子陳佶。”

殷涔想了想,沒搞懂之間的關聯,“為何我要去保護他,并讓他信任我?”

“這是以後的事,先做到這些再說。”

“誰讓我做?你嗎?還是,我那将軍老爹?”殷涔撇了撇嘴。

沈滄不動聲色,“是的,雲将軍。”

殷涔忍不住嘲諷,“奇了怪了,我從出生起就沒再見過他,雖說他是我爹,實質上跟個陌生人也沒兩樣,你們哪來的自信我就一定會聽他的?”

沈滄卻沒回怼,又陷入沉默,末了說出一句話,“查哈鎮被屠這件事并不簡單,我跟将軍都不相信只是敵國突然進犯,若是你想弄清楚究竟誰殺了你養父母,殺了殷苁,就要去待在離權力最近的地方。”

殷涔沉默了,低頭半晌,而後擡了眼睛看向沈滄,密林中月光也照不進,沈滄看不到殷涔自雙眼迸發的狠意,殷涔終于點了點頭,“好,我去。”

沈滄拍了拍他肩膀,倆人轉回,殷涔想起什麽問道,“那我兄弟,梧葉兒也一起嗎?”

“此事除了你我将軍,不必第四人知道,梧葉兒留在我身邊做個幫手吧。”

次日黎明,三人繼續趕路,曾經的繁華之都青遠府如今只剩凄涼,一路往東,人煙逐漸稠密,過了豫州之後再轉北上,行進整整月餘,終于抵達大寧國中心——燕京皇城。

殷涔跟梧葉兒都是頭一回進京,頭一回去到這麽人擠人的集市,兩旁澆糖畫的蒸山楂糕的做打鹵面的賣撥浪鼓的……小攤和吆喝聲無盡無止的朝前延伸,小攤背後是一溜正經門楣的大小商鋪,錦羅綢緞的成衣鋪子,比查哈鎮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胭脂水粉鋪子,起了四層樓高的獅子樓酒肆飯館,據說是京城貴公子最愛來的地兒……還有時不時就有高頭大馬的四輪馬車轟隆隆跑過,處處透着京城的好日子。

沈滄提溜着兩個半大小子,稍不注意人就跑沒邊兒了,特意挑了這麽條車水馬龍的路,倒是把殷涔心中的郁結沖散了不少。

沈滄在城區中心的牌兒胡同買了間宅子,此處鬧中取靜,慣常各色人等往來,三人進出也不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有了落腳處,連日奔波的身心總算有了松緩。

梧葉兒一路都沒問過更多的話,他似是大難之後劫後餘生,又遇着沈滄這般絕頂高手,已然開心得不管不顧,聽聞可以給沈哥哥當幫手,更是幹什麽都只需稍加吩咐,麻溜溜的一把好手。

養了些日子,待殷涔身上的傷好到差不多,沈滄開始行動。

沈滄給殷涔套上一身破爛衣衫,領着他去了南城一處人聲鼎沸的交易市場,把他交給了一個黑臉似屠夫的漢子,黑臉漢子拽着殷涔,将他推進一間暗沉沉的屋子。

殷涔打量四周,全是如他上下年紀,衣衫褴褛的男孩,一個個縮頭縮尾的擠在一起,黑臉漢子把殷涔拽到最前面,對着一位正翹腿喝茶的人說,“艾公公,這都是今兒來的新鮮貨,個個來路清白,都是家裏八輩兒都死|絕了的,您看可有滿意的?”

“尤其這個,”黑臉漢子指了指殷涔,“這小臉兒白的,嫩的,可不正好。”

喝茶的公公卻張嘴“呸”了一聲,“你以為是我選幹兒子吶?這可是給太子選貼身奴仆,身家幹淨是最基本的,還得有眼力見兒,機靈,能保護人。”

“是是是,”黑臉漢子伸腿踢了殷涔一腳,“滾一邊兒去。”

殷涔卻偏身躲過,再稍稍擡了擡腿,勾了勾腳,輕微用了點力就将黑臉漢子摔了個趔趄,漢子爬起身要打人,艾公公卻在身後出了聲,“站住—”

艾公公起了身,眯着雙眼擺着八字步,過來捏起殷涔的手腕,“還有點兒力氣,不錯,你家是哪兒的?”

殷涔擡眼望着公公,一提起家,眼眶還真忍不住開始泛紅,“我家是關西查哈鎮的,我父母妹妹都……”眼見淚珠子就要滾下來,艾公公拍拍他肩,拖長了聲音說道,“我懂——查哈鎮吶,那可是滿城屠盡了啊,也是個可憐人兒。”

說罷對黑臉漢子丢下一句話,“就他吧,今兒就把人送過來。”

黑臉漢子顧不上疼,連連點頭哎哎哎的應着。

當日傍晚,殷涔跟着黑臉漢子一起,到了靠近皇宮的一間寬大宅邸,遠遠就能見到朱紅的院牆綿延鋪陳,牆內只見屋檐飛翹,鱗次栉比,他被宅邸的下人們帶着,繞過正門,從後門跻身而入。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告訴他,這裏就是皇上賜給太子陳佶的府邸,今日是太子正式入府的第一日,他須得小心伺候着。

殷涔應了聲,趁着太子還沒來,趕緊去把自己收拾了幹淨。

廚房備了一桌精美菜肴,卧房也整理了一床剛曬過太陽的暖和貢錦被褥,花園院子清理得一塵不染,金色鯉魚在水池中搖着尾巴,屋內炭火烘得正暖,燈籠點得正明……一府邸的下人們都恭恭敬敬的候在院子裏,等着太子主子今日移居府邸。

殷涔也一起站在人堆中,雙腿筆直,畢恭畢敬。

作者有話要說:

序幕終于要拉開啦~明兒今日正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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