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佶
直至過了大半個時辰,兩隊禁軍護衛和一輛鎏金馬車駛至正門,禁軍列隊站立,馬車上門簾掀開,一只玉白小手伸了出來,門口守着的艾公公趕緊過去遞過了胳膊肘搭架子,卻不想被那只小手嫌棄的推開,“走開,不用你。”
艾公公讪讪退後,殷涔偷偷擡眼瞄着,只見一個周身裹成了粽子般的小公子從馬車中歪歪扭扭的蹭出來,馬車離地面略高,小人兒想了想,縱身一跳。
跟着殷涔看到了他此生難忘的一幕——前兩日下過雨的路面并未幹透,低窪處被寒天凍成了冰,而小太子就這麽剛好跳到了冰面上,雙腳一歪,被一塊冰帶着滑向了遠方……
太子“啊啊啊”地發出了一串高亢嘹亮的驚呼,滿院子人都驚呆了,竟都一動未動,反應過來的艾公公呼天搶地的奔過去,卻已然來不及,眼見轟隆一聲,小太子結結實實的摔在了地上。
殷涔捂住了眼睛,卻忍不住笑出了聲,見管家狠狠盯着自己,只得狠狠将笑憋回了肚子。
心裏卻想着,“這玉雕粉糯的蠢娃娃,就是太子陳佶?”
沒成想太子已然站在了院中,圓睜着雙眼看着衆人,一一掃過,不知道在尋找什麽,過了片刻小手揉了揉鼻子,一把稚嫩童音生生咆哮成了獅子吼,“剛才那個笑出聲的,給我站出來!”
猝不及防的來了個刻骨銘心,所有人刷的一下全都看向殷涔,殷涔低着頭縮着背站了出去,故意抖着一把聲音,“是是是我。”
粽子小人上下打量一番,艾公公忙上前溫言勸和道,“殿下,這是今兒剛從南城給您買來的貼身侍衛奴仆,您不要宮裏那些人,我就給您挑了個最幹淨白嫩的,力氣還大。”艾公公嘴角一抽,湊近說道,“您要生氣了怎麽打都成,這下賤人啊,都耐抽——”
殷涔背地裏吸了口氣,感情這小太子還有不為人知的隐秘愛好?
太子殿下這才緩了下來,冷聲對殷涔說,“跟我過來!”說罷就搖搖擺擺的穿過前院朝後房走去。
一屋子下人們也跟着浩浩蕩蕩向後,行到一半太子突然轉身朝後喊道,“其他人都散了。”指了指殷涔,“就你,跟着我,哪都別去。”
又朝艾公公說道,“讓廚房準備幾個我愛吃的菜,送到卧房來。”
“得嘞!”下人們忙不及的散開,艾公公颠颠的跑去了廚房。
殷涔跟在身後,踏入太子的寝房,整間屋子居然潔淨簡約,不見皇室慣用的繁雜冗沉,除了必要的明黃點綴,其餘都是質地上乘但毫不打眼誇張的家居陳設,不知背後是誰在安置打點,殷涔在心裏默默誇了句好審美好品位。
太子殿下也溜溜着雙眼四面走動了一圈,看神情似還滿意,然後在一張黃花梨羅漢榻坐下,手撐着一旁的矮幾,朝殷涔瞪了一眼,“走近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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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畢恭畢敬的挪過去,在太子面前站定,垂着手,低着頭,眉眼乖順。
卻不想聽到面前小人脆生生的一把童音,“我叫陳佶,是當今太子。”
殷涔猛的擡頭,想說“我知道”,又覺不妥,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這突然坦白突然自我的太子殿下。
陳佶看着愣怔在原地的殷涔,皺了皺眉,又嫌棄又猶豫的說道,“艾公公既然挑了你,原本以為是個伶俐厲害的,沒想到這麽呆傻。”
殷涔又是一愣,脫口而出,“我不傻!”心頭忿忿,前一刻不知道是誰蠢蠢的當衆摔倒呢。
陳佶小臉微動,挑了挑淡眉問道,“哦?那你會什麽?”
“會……念書騎馬摔跤打架泅水射箭。”殷涔一口氣說完,眼前小人的臉已經隐隐興奮,眼睛越睜越大,不口出惡言的時候,倒真是個粉雕玉琢極好看的小公子。
陳佶換了眼光重新打量殷涔,也覺得眼前這個從南城人販子手裏買下來的少年家奴的确生得面目白淨,眉眼柔順,講起話來聲音也柔和動聽,也不怎麽懼怕自己,這點,特別好。
“你多大?”陳佶昂聲問道。
“十三。”殷涔擡頭迎着陳佶的眼光。
“我十歲,你怎麽會那些功夫?”陳佶又問。
“我……”電光火石之間殷涔用上了梧葉兒的那套說辭,“我娘見我念不進去書,就找了武師教我功夫,我還跟他們走過镖……”
“好了,”陳佶揮了揮手,似不耐煩聽更多,“艾公公說你家是查哈鎮的?”
“是。”
“那鎮子沒了,從今往後,你就跟着我吧。”
“好。”
“你會保護人嗎?”陳佶猶疑問道。
“會——不過,有誰要傷害太子殿下嗎?”殷涔想到他此生唯一保護過的人,殷苁,心內如刺。雖然之前曾聽沈滄略略說過陳佶的處境,此刻殷涔倒想聽聽陳佶自己怎麽說,又忽的想到,十歲?這個頭也忒小了點吧。
陳佶咬了咬嘴唇,正欲開口,房門外傳來兩記敲門聲,問道,“廚房熱菜備好了,殿下要此時用飯嗎?”
“進來吧。”
仆婦丫鬟們将五六個精致小碟擺到了羅漢榻中間的矮幾上,白玉豆腐,香煎小黃魚,爐炙羊肉、清水蝦,還有一碗翡翠蛋羹,和一壺溫得熱熱的酒釀。
待下人們都退下,陳佶從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從中抽出一根銀針,逐盤菜都探了下,方才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似是餓壞了,小人呼啦啦埋頭猛吃了一陣,才停下來拿起熏過香的帕子擦了擦嘴,松了口氣,對着殷涔開口說道,“我是被母後——皇後趕出宮的。”
殷涔沒說話,等着下文。
陳佶嘆了口氣,收斂了神色繼續說道,“現在的皇後娘娘非我生母,我生母是先皇後春晖娘娘,在我小時候就病逝了……我是皇後一手帶大的,皇後待我極好,比對她親兒子還好,我跟我皇弟一同犯錯的時候,我總是不被責罰的那一個,但我自己知道,內外終究有別,皇後待我的好,也許只是為了博一個名聲,現如今提早将我遠遠支在外頭,名義上太子到了年紀就要有太子的排面,也許只是為了讓我離父皇遠遠的。”
陳佶又指了指屋外,“總之外面那些人我一個都信不過,都是派來監視我的。”他看着殷涔,“只有你不是,你是我的人。”
殷涔心頭微動,問道,“皇上難道不管嗎?”
“父皇……”陳佶提到自己的父親,面上更顯無助,“父皇從不過多過問我。”
殷涔心想,這會子倒是又不像個十歲無知憨娃娃了,心裏門兒清嘛,感情那驕橫纨绔做派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吶。
陳佶幽幽的目光不知看向何處,心思也不知飄向了何處,這諾大的、危機四伏的皇城,他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艾公公,此前跟了生母春晖皇後近十年,算得上是個能說話的人,但畢竟……
繼位的現皇後秋憶人,确實對陳佶呵護備至視如己出,但眼見着自家的親生兒子陳儀日漸成長成了一個只知玩樂的纨绔子弟,跟陳佶在一起的兩相對比之下,越發顯得憨慫無能,皇後終日嘆息垂淚,對着陳佶也難有笑容。此番讓陳佶出宮封府,打着支持擁護太子獨立的旗號,內裏心思難以揣摩,陳佶出宮前,還跟皇後上演了好一番難舍難分的母子情,直教人聞着垂淚,見者傷心。
而當今皇上寧景帝陳澤,給了太子陳佶名分,給了他太子應有的吃穿用度、帝師教育,然而也沒有更多了。傳聞寧景帝與先皇後春晖娘娘夫妻情深,後宮幾乎皇後獨寵,而不知道為什麽,在春晖娘娘仙逝之後,留下唯一的太子陳佶,卻十分不得寧景帝寵愛,皇上連單獨召見都極少,陳佶這個太子當得,連宮人太監們都敢在背後議論紛紛:有名無實。
陳佶回過神來,不知何時殷涔慢慢靠近了自己,他仰頭看對方,殷涔蹙眉問道,“你害怕嗎?”
陳佶動了動嘴唇,還未說出聲,殷涔将手按在他肩頭,目光堅定,“別怕,有我。”
陳佶不知道為什麽就信了,這個今日才剛見面,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侍衛,目光和氣息裏有他此前從未感受過的安全和信任,他朝着對方沉沉點了點頭。
陳佶朝他寝卧後方指了指,“這裏還有一間暗房,你每日睡這裏可好?這樣我随時都能找到你。”
“好。”殷涔點頭,想了想說,“今晚我得出去一趟,去,取個東西。”
“取什麽”
“青山刃。”
“青山刃是什麽?”
“我的刀,一把快得不得了的刀,有它在,保你高枕無憂。”
“那便快去,等你回來。”
陳佶燭燈下的臉暖了些許,雙眼滿是期待。
殷涔又想起殷苁的臉,一樣期待又信任的眼睛看着他,他拼了命也沒護住殷苁,而現在對着另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他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人深夜半,殷涔換了夜行衣,輕躍屋頂飛馳而出,夜空中一道黑影如風刮過,他已穩穩落在了沈滄的院內。
沈滄開了房門,端坐正中,似是早知他今夜會來。
沈滄像個真正的刺客殺手一般,問話簡潔至極。
“如何?”
“順利。”
“沒起疑?”
“即便有疑,也沒有選擇。”
“這不對,疑就是疑,以後必成大患。”
“那便無疑。”
“你……”
沈滄無語,自己教的徒弟含淚也要受下去。
“他如何?”沈滄另起了話題。
“嬌蠻、可愛。”殷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孤獨。”
“喲,你這口氣,似有感情在嘛。”沈滄斜了斜眼。
“喲,你這口氣,似是吃醋了嘛。”殷涔挑了挑眉。
“算了,你長大了,安全第一,小心為上。”沈滄正經了面色。
“我懂,消息,随時報給你,放心。”殷涔也正色答道,認認真真看向沈滄,“他是個好孩子。”
沈滄噗嗤笑了,一手扔過青山刃,“帶着它,好好護着你的好孩子。”
“必須的,我走了,你保重。”殷涔看了沈滄片刻,轉身沒入黑暗。
沈滄揮手滅了燭火,繼續坐在屋中片刻。當日我護你,今日羽翼漸豐,你終也有了要護着的人。
嘴角含了一個若有似無,若有所思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