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月
時光穿梭,如今已是大寧慶熙二十二年春,又一個雨露霏霏之季,殷涔十八歲了。
燕京也不是個雨水豐沛之地,只在春夏偶有一些濕潤日子,但雨水一旦落下,整座城就如同變了臉一般,從一個飒爽悍将搖身成了一個碧玉佳人,春雨總帶着些許褪不盡的寒氣,清清冷冷,溫溫涼涼。
殷涔站在屋檐廊下,十八年前的那個疾雨風高之夜,雲漸青也如此一般矗立着,殷涔回想起來,此後很多年的這個日子,人生總會出現一些或大或小的變故轉折。最初的那一天,他開始跟着沈滄亡命奔逃,而後隔了多年,沈滄又在同一個日子再次出現,給他青山刃,教他如何冷面無情,卻最終失敗的只把他訓練成了一個空有冷酷外表,內裏血仍未冷的殺手。
就跟沈滄自己一樣。
殷涔嘴角笑了笑,春天的雨是珍貴的,京城的雨,祁連山的雨,東南小城的雨,在這個溫潤日子出生的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表裏如一的冷。
不知何時陳佶也站在了殷涔一側,陪着殷涔看了會子雨,靜靜的不發一言。
十五歲的陳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玉雕粉糯的小娃娃,早在兩年前就已高過殷涔,整日在訓練房摔打,練得一身肩寬體闊,從背後看,跟梧葉兒仿若雙生子,而待看到正面,卻還是一張如玉般的溫潤貴公子模樣,自從某日殷涔說他穿天青色最好看,便常常一身雨過天青色窄袖常服,搭一根月白緞帶束腰,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陳佶發現了今日殷涔非同一般的沉默,他看着這個朝夕相伴了五年的哥哥,心知他并非心情不好,只是每年到了這個季節,殷涔總會格外有些寂寥。
殷涔常年一身黑,更襯得膚色如雪,待到十八,也早已褪去往日僅剩的一絲孩童稚氣,英氣利落的一張臉,劍眉如墨,鳳眼如星,沉默時寒面如冷霜,而一笑,卻又冰雪消融和暖如春,身形仍是單薄,卻并不顯瘦弱,背着不打眼的青山刃,行走無聲無息似一陣風,站立又如山如岩,這些年陳佶只要見到他,心中就自在安定。
站立不知多久,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殷涔突然說,“我在雨天出生,單名一個涔字,成年後表字平山,意為山随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又轉頭看向陳佶,“今日起,你可喚我平山。”
“平山,”陳佶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含在嘴裏似有西北的幹冽氣息,他俏皮一笑,“平山哥哥。”
殷涔也随之牽動笑意,“殿下可曾想過日後的表字?”
陳佶歪了歪頭,“多半是父皇賜下,不過,”他突然有了精神,“如果我提早就想好了,父皇也未嘗不會允準。”
他看着殷涔,“平山哥哥文采好,不若也幫我取個表字如何?”
殷涔又是一笑,看着陳佶認真倔強的一張臉,心裏頭好好思索着,風華絕代的公子,不似烈陽刺目,卻如銀輝沁人,殷涔說道,“叫令月如何?令鳳鳥飛騰,繼之以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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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月。”陳佶和殷涔都咀嚼着這名字,都覺甚好,灼灼其華,熠熠生輝。
陳佶心念微動,令鳳鳥飛騰,這是多壯麗自由的寓意,他想起殷涔曾短短幾句跟他提過的,從小生長的西北塞外,褐色蒼莽的祁連山和衰草連天的校場,在這個綿綿不盡的春雨之日,突然很想跟殷涔一起,可以策馬橫川,抒盡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淤堵之情。
越長大,就越必須小心翼翼,甚至,在這個人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的皇城,身為太子的他又有什麽資格例外,可殷涔不是,雖也是日日伴在身邊,但他長于肆無忌憚的塞外,曾也是橫刀闊馬的拼殺過,而不像自己,從出生就帶着看不見的鐐铐,還将一直帶着它,這鐐铐叫皇子,叫太子,人人在這鐐铐下俯首稱臣,居心叵測。
陳佶眼中迸發出晶光,閃爍跳躍的一雙眼睛盯着殷涔,“我們去郊外跑馬吧!”
殷涔像是讀懂了他的心思,壓根沒問為何是雨天,擺了擺衣衫,傘也未撐,闊步走進雨中。
一剪梅仍舊矯健如飛,陳佶的馬名叫疾風,一人一馬,一青一黑,霏霏淋淋中轉眼奔出了城門。
皇家在郊外有專門的跑馬校場,而他們此番并不想去那裏,只想找個無人認識的陌生開闊之地,跑它個山川不老,天地變色。
殷涔在前頭縱橫馳騁着,雨早已打濕衣衫,密密的遮住前方視線,前路一片水汽茫然,而他不管不顧的朝前飛奔着,他曾無數次穿着夜行衣在這個龐然大城的屋頂上翻飛,看盡了這城下的百姓生計、官侯密道,卻從未像此刻一樣,讓自己如此無謂袒露在天地之間,他隐藏自己,恨不得活成一個影子,而如今在這撕心般的狂奔中,胸腔那顆仍在躍動的心仿佛在提醒着他,你還是你自己,一切從未忘記。
陳佶在身後,嘶吼的聲音雜着水汽傳來,“殷平山!”
“哈哈,”殷涔朗聲大笑,并不回頭,“陳令月!”
“殷平山!”
“陳令月!”
這兩個簡單的名字,仿佛是一種宣告,自今日起,我們命運交纏,我們互有倚靠,我們再不懼這世間所有的人謀天算。
不知奔出去多遠,停下來時已經完全是個陌生之地,雨勢漸微,四野有農田,蜿蜒道路盡頭一座平平青山,山腳農莊冒起了炊煙,和雨霧交融一起,整個莊子似神仙居所一般。
殷涔和陳佶雙雙下馬,饒是春雨如牛毛,跑了這會子也都渾身濕透了,看着彼此濕漉漉的樣子忍不住笑得發顫,水珠子如雨簾一般順着衣衫往下淌着,殷涔望了望村莊對陳佶說,“我們試試看有沒有好心人可以收留我們,蹭一頓熱湯熱飯?”
陳佶一個皇子,哪來過這麽偏遠的村落,此刻又欣喜又好奇,
殷涔自然牽過陳佶的手,此刻寒涼如冰,他放在掌心搓動一番,兩人渾身是水,找不出一寸熱乎氣。
正巧一戶人家開了院門,挑着一擔柴正要進門的大叔看到渾身濕透的二人,驚了一聲,“怎麽淋成這樣,快進屋烤烤火,別看春天了,這雨可淋不得,一會功夫就能病倒。”
殷涔笑道,“大叔你不也剛冒雨去打柴?”
大叔呵呵一笑,“我們習慣了,再說回家就能烤個熱乎,你們一看就是京城過來的公子,淋成這樣,回去不得躺上十天半月的,別說這麽多了,快進屋讓你嬸子弄點熱柴熱水啥的。”
說罷拉着二人進了屋,一個包着頭巾正在做飯的婦人自竈臺匆匆出來看了眼,絲毫未對自家男人帶回陌生人感到驚奇,倒是也被二人濕淋淋的樣子吓一跳,對正幫忙燒火的小男孩說道,“小虎快去隔間生堆火,讓兩位公子把衣衫烤一烤,這穿着怕是要生病。”
名叫小虎的男孩果真虎頭虎腦,自竈臺勾出幾塊正燒着的柴,弄到隔壁屋子,又抱了一小捆曬幹的木頭進去,不一會小火堆就燃了起來,他站房門口招呼着小手讓殷涔和陳佶趕緊過去。
二人進了屋,小虎留了一堆幹柴在火堆旁,讓他們自行添加,然後又去幫母親做飯去了。
殷涔打量這屋子,似是冬月裏用來熏肉的屋子,中間的火塘堆也是燒慣了的形狀,他招呼陳佶靠近火堆,二人坐在矮凳上,各自除去盡濕的衣衫。
外面天色已暗,房中只一堆柴火跳着光,殷涔脫下黑色外袍,裏面一件雁灰長衫,松掉長衫系帶,就只剩一件月白裏衣。
一段纖薄鎖骨橫在肩頭,陳佶順着鎖骨延伸的方向看過去,一路看進了衣衫裏,殷涔鬓角的水珠順着臉頰滑下來,再凝成一顆細小的珠子,掉在鎖骨凹處……陳佶突然很想去吮了那顆水珠子,薄薄的水光在皮膚上滑動,他的心也如那春水一樣,蜿蜒,輾轉,難捺。
殷涔轉頭,見陳佶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仍是濕漉漉的衣衫,皺眉一笑,湊近過去幫他,手剛碰到外袍帶子,陳佶似剛回過神來,猛地從矮凳上站起,後退一步說道,“我我,我自己來。”
殷涔不知今日這小子是怎麽了,遂松了手,自己抖開黑衫外袍,罩着火堆細細烤起來。
陳佶也抖開自己的一身天青色外衣,與殷涔面對面隔着火堆,衣袍上很快升起蒸騰水汽。
火光映在殷涔的臉上,雪白面孔透出一絲澄澄暖色,似紅非紅,火苗的影子在他的眼角跳動,低垂如雲的睫毛好似成了蝴蝶一般,再往下是薄薄如柳葉的兩片唇,陳佶頭一次發現殷涔唇角有顆極小極淡的痣,随着開口說話,隐隐戳戳地勾人,陳佶的目光從眉到眼,摩挲過直峭的鼻梁,看到兩瓣緋紅,那唇,中間微微凸起,似含了一顆小玉珠,那唇,開了口,對他說道,“你這是怎麽了?莫不是風寒發熱了?”
陳佶面上通紅,殷涔手背蓋上他額頭,果然微燙,嘴裏哎呀呀自責一通,怨自己大雨天還帶他出來跑馬。
小虎探進來一個頭,喊飯好了,二位哥哥出去吃過再來烤衣。
殷涔和陳佶都穿着內裏長衫,出去看到農婦嬸子熬了一大鍋熱騰騰米粥,幾樣山野小菜,勺子在米粥裏攪動着邊對他們說道,“趕緊一人喝一大碗,裏頭擱了生姜,去去寒氣。”
兩人連聲應着,一人盛了一大碗,就着大竈鐵鍋燒出來的菜,哧溜溜吃得額頭冒出細細絨汗,嬸子見狀才放了心,說道“這下好了,出了身汗,定不會病倒了。”
殷涔又去探了下陳佶的額頭,發覺果然恢複正常,奇道,“你這身體,恢複得也太快了。”
陳佶嘿嘿一笑,掩作尴尬。
吃過飯,二人的衣物也差不多全幹透了,此時雨過風明,一彎如鈎新月上了樹梢,是一個清朗朗的春夜,二人跟農夫夫婦道了別,給小虎塞下一錠銀子當做回贈,遂上了馬,順着蜿蜒道路走出村外。
路邊蛙聲一片,擡頭是一片雲散後密布的星空,空氣濕潤中混着新鮮的泥土和花香,二人在馬上走得慢悠悠,似舍不得這悠閑春夜太快溜走,殷涔問道,“阿月可曾去過江南?”
“未曾。”陳佶答道,“塞外,江南,漠北,海南,都只是在夢裏。”
想到作為皇子的諸多不自由,殷涔也在心裏嘆息心疼了一番,說道,“你既已入朝,他日總能尋得機會去踏遍河山。”
入朝……陳佶心裏念着,雖只是日日在早朝時站着聽衆臣議事,也已感受到朝堂之上難以言述的詭谲兇險,他說道,“如若真有那麽一天,平山哥哥定在我身旁。”
殷涔望他一眼,少年的眸子不比星輝黯,他點頭,似回憶起往事,“自然,每年江南都會有漫長的雨季,叫黃梅天,雨落在青石板上,會長出綠油油一片青苔,特別滑……待過了這黃梅天,就正是吃楊梅的好季節。”
陳佶奇道,“平山哥哥好像在江南生活過,但哥哥不是長在塞外嗎?”
殷涔也不知怎麽,今夜記起那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許是跑馬過後難得的松弛,又遠離京城,勾起了心裏深處最久遠的畫面。
他只淡淡答道,“長在塞外,心裏也特別向往江南,逮到從江南來的商客們,總喜歡追着問個幹淨。”
“原來如此,那以後我們就在江南買個大宅子,每年春天都過去住一陣子。”陳佶的眼中尤有稚氣,話卻說的格外認真。
殷涔笑了,好像真的是一個可以實現的夢呢。
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京城,進了城門,兩個人一下都感受到另一種謹慎、束縛的氣息,那舒适閑散無盡暢想的春夜,已經結束了。
馬過城中街巷,某一個路口殷涔遙遙向巷子深處看了一眼,他突然很想,帶陳佶去看沈滄,把身邊珍愛的一個人,帶到另一個珍愛的人身邊,這世間他只剩這麽兩個需要護着的人,他真的很想,讓他們彼此知道。
只是心頭一念,馬已馳騁往前。
巷子深處,沈滄握着一壺酒,站在院中看着星空明月,終于略顯滄桑的面孔低低說了句,“生辰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甜,這麽甜,這麽甜
殷平山
陳令月
終于長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