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止戈

宮中又來了請柬,這回來的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太監,司理監秉筆大太監何進,何公公和顏悅色,給陳佶遞了帖子,說是宮中宴會,為迎接一位功高勞苦,德高望重的要員,卻沒說具體是誰,只讓太子殿下務必前去。

陳佶站在院中,行禮後接過帖子,心有疑惑,如是功高勞苦之臣,為何不是父皇設宴,卻是皇後來的請柬。

何公公搭着拂塵,看着面色疑惑的太子殿下,只微微笑着,站着氣定神閑,陳佶終是擡頭問了出來,“父皇……近日還是……”

不待他說完,何公公輕言慢語打斷道,“太子殿下,皇上龍體康健,又勤于政事,是我大寧之福分,其餘諸事,自有皇後娘娘和司禮監操持,殿下大可不必擔心。”

陳佶點頭回道,“是我冒失了,請何公公轉告母後,宮中宴會兒臣定會前往。”

何進面上的微笑似是永恒,微微點了頭,撣了下拂塵,搖身出了太子府。

陳佶轉身望着殷涔,面色又怒又哀,說道,“龍體康健?勤于政事?我有多久沒見過父皇了,雖日日上朝,父皇卻一直隔着重重垂幔與大臣們商讨國事,都說當今皇上已快修煉成仙,我卻覺得,父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的身子,應該都快被那些丹藥蝕空了。”

殷涔趕緊将陳佶拉到書房,關上門窗,對陳佶做了個手勢,“以後萬不可在有他人的地方說這些話,這府中處處都是眼線,都在等着你忍不住自亂陣腳,殿下有千般難耐,都只能在關上門後,暗自抒發。”

陳佶一拳重重捶在書桌上,“我并非不知,只是看那些人站在大太陽下,氣定神閑的對我說些明知見鬼的話,就……”

殷涔過去攏住他的肩,順了順他的脊背,輕聲軟言着,“阿月不要急,一定會想出好辦法。”

陳佶在這聲聲勸慰中漸漸放松了身體,呼吸也緩了下來,只有眼前這個人,可以百無禁忌,可以在每一個他忍不住要爆發的瞬間讓他冷靜,将他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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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當日,陳佶穿着皇太子冕服,內裏一身圓領朱紅長袍,外套一件青晶藍寬袖斜襟褙子,澄黃腰帶上墜一塊通綠玉佩,烏黑發絲仍用一根玉簪束好,戴一頂淺紗頭冠。殷涔随同前往,也略略做了修飾,慣常的黑色侍衛衣着,也如陳佶一般束了發,一根烏木簪毫不打眼。

筵席設在朝賀殿,一般有外來使臣,或是有駐外重臣回京時,才在此處設宴款待,陳佶随着司禮監公公前往,心裏揣測着今晚貴賓的分量果真不一般。

殿內宮人們正上着果盤小食,陳佶坐在大殿右側,斜向上擡頭就是皇後的主位,對面錯開一人的位置坐了韓王陳儀,他們年齡相仿,陳儀這些年已然長得臀肥腰圓,在吃喝玩樂一條龍的路上策馬狂奔,內閣首輔祁言之,太傅梁洛書等朝中重臣也都俱在。

陳佶正對面的坐席尚空餘,他料想這就是留給今夜的貴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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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端端靜坐在陳佶背後,沉默卻細微的察看衆人,發現祁言之帶了趙綸一起前來,趙綸也如他一般靜靜坐在祁言之背後,兩人互視一眼,趙綸遙遙一笑,殷涔也輕輕擡了擡手算作回應。

皇後秋憶人由何公公攙扶着,款款走上主位,今夜的秋憶人穿着皇後冕服,雲翔鬓染,一派牡丹天香之姿,待落座,背後襯着一幅前朝花鳥大師盧松子的翠寒夢玉圖,端的一副雍容國母氣度。

秋憶人擡擡手,何進搖了拂塵,站上前拖長了聲音大聲宣告,“宣——雲漸青大将軍之子,世子雲野進殿——”

所有人齊齊看向殿外,殷涔在這一聲之下,恍若驚雷從天而降,驟然全身血液凝固,被人施了法術一般,渾身動彈不得。

他從沒問過沈滄,關于被調換的那個孩子後來如何,心裏知道他是那個要代他成為質子的孩子,卻在後來十多年的歲月中刻意将他略過去了,而如今,這只當年的“貍貓”就要正式履行他的使命,進京來了。

來不及多想,一人帶着兩位随從翩然進了殿內,正中一位身着枯綠寬袖長袍禮服,戴牙白束發冠玉的男子必然就是何進口中的世子雲野,身後一位身着軍士騎裝的随從,另一位随從被雲野身形遮擋了視線,殷涔微微偏過身,看到一個單薄峭直,冷冷清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沈滄!

沈滄,作為世子雲野的護衛,端端正正進了朝賀殿,目視前方,随着雲野一起叩首行禮。

不知道是不是殷涔太過敏感,他覺得皇後在看到雲野一行人進來的一瞬間也失了些神色。

雲野朝皇後朗聲說道,“在下雲野,雲止戈,家父撫南王雲漸青,此次進京,代家父履行忠義之責,此刻東南海防軍務緊急,家父無法脫身前來,還請皇上皇後娘娘恕罪。”

秋憶人恢複了滿面春風,示意三人起身,随即賜座,柔柔話音傳來,“我大寧海防有雲将軍把守,實為我朝之福,将軍通曉大義,此次讓世子進京,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世子千萬莫再客氣,京城比之東南沿海州府大有不同,以後我兒韓王可帶你多走訪認識。”

雲野又擡手行禮謝過,一旁的陳儀聽聞母後如此說,立馬來了興致,恨不能立馬抓起這位新玩伴就出宮耍樂去。

祁言之朝雲野和皇後拱手說道,“世子這名字取得也好,止戈,雲将軍的一片忠義丹心都在此了,連年征戰,苦百姓也苦朝廷,唯有止戈之日,方是萬民之福。”

雲野遙遙朝祁言之也回禮道,“閣老言之有理,家父亦如此想法,我這個表字,也是一番祝願。”

說罷又朝對面拱手以禮道,“這位應該就是太子殿下吧?此前曾聽家父多次言及太子殿下,都說詩書盛名在外,且行事低調內斂,是以讓我多加學習。”

陳佶聞言也回了禮,淡淡說道,“謝過雲将軍謬贊,詩書之名實不敢當,既居太子之位,理應多學國策縱橫,日後世子若有此等興趣,可常來切磋。”

雲野面上微笑,不再多說。何進拍了拍手,一隊盛裝宮女進了殿內,絲竹弦樂聲起,正是宮中難得一見的玉女春慢舞,水袖袅袅,人影婆娑,好一片旖旎悅色。

筵席菜肴一道道上過,酒仍是江南名品山海津,殷涔悄聲叮囑陳佶少飲莫醉,陳佶輕點頭,回身一句“放心”。

殷涔的視線穿過人群,找向對面雲野身後的沈滄,見他沉默低頭正飲着酒,擡頭的一瞬目光似也朝對面瞥過,然只比火花還要短促的一瞬,即已移開。

殷涔又打量雲野,與自己一天出生,一般年紀,身形竟也相仿,只是面上有一種,從小活在太陽底下,風雨陽光澆灌之下,明明白白的倨傲之色。

與他這個自小逃亡,又在強權之下陰影暗處活了五年的無影人全然不同。

雖知他是替自己受過,此後一生都無法再踏出皇城,殷涔也還是有些感慨,此人倨傲狂放,他卻讨厭不起來。

晚宴結束,雲野帶着沈滄與随從先行告辭,去了城中皇後安排好的世子府,陳佶和殷涔也出了宮回太子府。

正值春夏之交,夜間不涼不熱,陳佶提前下了轎,與殷涔緩緩走一段路,初夏的夜風沁涼怡人,街道寂靜月輝皎皎,映在人身上,拖長兩個交疊相觸的人影。

陳佶問殷涔,“今日筵席上你似有心事?”

殷涔笑答,“阿月如今背後都有眼睛了。”

陳佶也笑,“不用看也知你心思恍惚。”

殷涔只得說,“那個雲野,長得很像一位故人。”

“哦?什麽樣的故人?”陳佶挑眉再問。

“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個玩伴,後來……沒事了,只是面相上頗有相似。”

“這樣啊,平山哥哥以前的事,好像很多我都還不知道呢。”

“哪有,十三歲之後你不是全都知道。”

……

一路閑閑聊着,回到了府邸。

殷涔輾轉反側,待夜深,他探了探陳佶的氣息,确認熟睡之後,又換了夜行衣飛身上了屋頂。

沈滄果然還未睡,随着殷涔落到院子的一瞬,沈滄端坐着睜開雙眼。

“回回這樣睜着眼等我來有點吓人你知道嗎?”

“那不如下次我躺床上等你來如何?”

“為老不尊……”

“太難伺候……”

……

一番唇槍舌戰,殷涔閉了嘴。他看着沈滄,這張面孔他看了十八年,從最初的單薄少年樣,到如今終于露出了滄桑,他動動嘴唇,沈滄卻揮了揮手止住了他。

若說這世上誰最了解殷涔,莫不過就是眼前人了。沈滄說道,“他既是世子,我既是護衛,合該天經地義。”

“軍營不止你一個護衛!将軍為什麽不派別人?”

“信得過的人終究只有那麽幾個。”

“既然當初把你給了我……”

“喂喂喂,什麽叫把我給了你……”

“一人不侍二主!”

“這就過分了啊,我可不是秋闌院那些女子。”

“你……”殷涔望着沈滄,卻說不出來那句“你是我的。”

沈滄也望着殷涔,末了說道,“此後這院子我不會随時都在,你若是來了未見着我,可留下字條信箋,若是何事需要商議,可約定時間地點。”

又說,“即便他不是真的世子,但将軍也不希望他被人利用,成為一顆棋子,是以選了我。”

“将軍該明白,質子與棋子,原本是一個意思。”殷涔也硬聲說道。

“我也是一顆棋子,将軍的棋子,你也該明白。”沈滄如是說道。

“那我呢?”殷涔說。

沈滄不答,只說道,“好好看着太子,将他握在手中。”

“你是将軍的一把刀,我才是那顆棋子,”殷涔說道,“看着太子,握住太子,他日若皇上對将軍不利,太子則是将軍的一張保命底牌,是嗎?”

沈滄不語。

殷涔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可你們都高估了太子,低估了皇上,身為天子,在乎的唯有皇權不外落,天下在手中,一個太子而已,沒了還可以再立,何況太子不受寵天下人人皆知,我即便握住太子,也未必能如了你們的意。”

沈滄卻說,“皇上也許不在乎太子,可你在乎,不是麽。”

殷涔與沈滄對視,雙方眼中皆漸露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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