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隐情

陳佶眼前的殷涔,穿着從未穿過的胭脂紅長裙裏衣,外着淺淺一層似緞似紗外袍,黑色腰帶之下一圈纖薄腰身盈盈可握,頭發披散着,只松松紮了個髻,狹長的鳳眼半閉着,仰頭喝一口酒,再回頭嘴角一動,斜斜瞥過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那顆痣跟着唇角上下開合,将陳佶的魂勾了去。

陳佶從未見過如此慵懶的殷涔,從認識起就只見殷涔對周遭一切警覺,見他護自己周全,唯獨不見他松散片刻,而此刻,眼前的殷涔一口口酒喝下,整個人都似映上了桃花。

回眸一笑之下,殷涔飛身向屋頂之上的漆黑夜空掠去,陳佶一驚,也随之躍上屋頂,緊緊跟着那抹醉紅,殷涔鬓發飛揚,衣紗外袍似片片海棠花瓣暈染在夜空,陳佶只覺得眼前人|妖異豔麗至鬼魅,望向自己那猜不透的笑意,讓人如沉溺深淵,即便快要死亡,也舍不得移開目光。

陳佶追着身影到了山頂一潭水霧缭繞的溫泉,星垂四野,山風蟲鳴,一襲紅袍獵獵舞動,殷涔緩緩褪下衣衫,黑發如瀑,盡皆沒入泉中,待再次從水中仰起頭,滿面濕糯,發絲蜿蜿蜒蜒貼在颌角,泉水珠子在眉梢眼角間滾動。

陳佶随之也褪了衣衫,一同進入泉中,水汽氤氲,他們隔着一整泓泉,殷涔擡了擡手,一節濕漉漉雪白的手臂自水中而上,陳佶如被勾魂一般靠近,待到殷涔身旁,只見對方如水魅一般袅娜着貼近了耳旁,吐氣如蘭,輕輕說道,“我,美嗎?”

望着那雙比星空還要深,比星空還要璀璨的眼睛,陳佶呆呆說道,“美,太美。”

殷涔掩唇大笑,笑聲在山谷回響,突然間泉水開始波動得厲害,山與山交疊重重,星空似顆顆下墜……山搖地裂之間,陳佶大驚,身體也猛烈晃動起來……

陳佶猛的睜開眼,只見殷涔正輕輕拍着他的臉說,“阿月,到家了,一路睡得可香?”

陳佶仍微微喘着氣,原只是一場夢,他捂着心口,心仿佛還在那氤氲水汽中,也着實太過旖旎绮麗了……那夢中人,此刻就在眼前,只不過仍是如常的黑衣素裝。

殷涔不知陳佶做了什麽夢,竟睡着了還能笑得醉意盎然,此刻也是一副醒不過來的恍惚樣,他原本想将人打橫抱起直接進屋,奈何對方身形高過自己,殷涔雖不忍心,卻也只得将他叫醒。

回到卧房,陳佶換了寝服,見着殷涔仍似回不過神來,那夜空中、泉水中的魅影和眼前人交疊在一起,難以分辨現實和虛空,自從雨中跑馬回來之後,不知為何常常夢到殷涔,夢中皆是一派意亂情迷景象,看到此刻的殷涔,仍只覺得難以啓齒的心悸撩人。

殷涔兀自仍坐立不動,似在思索,陳佶望着人,收了收心神問道,“平山哥哥在想什麽?”

殷涔道,“林漠煙将軍即刻就要出發去鎮北軍營,聽你說到剛才內閣群臣關于當年關西慘案的議論說辭,定有蹊跷,我想聽林将軍講講當年他究竟經歷了什麽,過了今夜,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将軍,也不知他還肯不肯再講。”

聽到此,陳佶正色說道,“林将軍應會知曉此次他回鎮北軍營是我向父皇的請求,也許看在此番情義上,他願意同你講。”

殷涔明白,這意味他可以借太子之名去見林将軍,他點了點頭,換上夜行衣,飛身離去。

陳佶這才松下心神,徹底癱軟在床上,卻睜着雙眼望着漆黑房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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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麽了?

為何日裏夜裏夢裏都想見着平山哥哥?

為何,不管在哪裏,一見着平山哥哥就心跳、心癢、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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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林府舊宅。

門口的石獅子已積灰多年,兩只搖搖欲墜的燈籠上依稀可辨出一個“林”字,門上的朱紅漆早已斑駁得看不出本來面目,在這風雨飄搖之夜更顯破敗不堪。

高仁帶着聖旨連夜趕去了林府,見着滿院的青苔橫生,山石枯流水竭,也頗為感慨。他陪伴了皇上逾三十年,也幾乎眼見着林漠煙從聖眷滔天,到一夕之間城破家亡,關西慘案之後,皇上念及林漠煙多年戍守邊關的勞苦,和從小伴讀情分,只判了個流亡和軟禁,但對于生來就青雲志的林漠煙來說,無異于比死還痛苦,正值壯年,卻只能枯坐家中不見天日,明知強敵進犯,卻無能為力。

這五年來林漠煙蒼老了許多,鬓已斑白,面上溝壑深重,其實才不過不惑之年而已,一眼望過去竟已似半百之人。他未曾為自己申辯過,那血流成河的一夜,已将他的心徹底掏空碾碎,那是他守了二十年的百姓,就在他的眼底下被屠了個幹淨,他難辭其咎,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被審判,被驅逐,從此終生軟禁在這四方天地裏。

他沉默了五年,再無只言片語,朝堂有人唾罵他千年之禍,有人為他辯護,關西一案必有內情,有人跪地聯名求皇上讓他以死謝罪……他都盡皆沉默,朝堂、獄中、軟禁的家裏,是否有內情已經不重要了,那數萬數不盡的冤魂,就是他一輩子的地獄。

這個雨夜林漠煙并無入睡,看着深夜來客,如古井般眼底似起了一絲波瀾。

高仁站在前廳,手托一物,卻并未急着展開宣旨,看着眼前蒼老之人,緩聲道,“将軍,這些年可好?”

林漠煙負手而立,終于緩緩開了口,卻道,“早已是戴罪之身,何來将軍。”

高仁似未聞,再道,“将軍深夜未眠,是在等老奴嗎?”

林漠煙聲音沙啞如西北大漠黃沙,道,“罪臣林某以為,等的是陛下。”

“将軍為何認定陛下會來?”

“如陛下今夜未至,罪臣便知,與陛下此生将不複再見。”

“陛下不會來了,托老奴轉告将軍。”

林漠煙擡首,高仁緩緩展開手中聖旨,林漠煙随即跪地。

“罪臣林漠煙接旨。”

“臣在。”

“敵國疏勒,屢犯邊境,前屠我關西,又進犯北營,海內疆土,為敵國魚肉,朕命你複鎮北營統帥之職,率遼東十萬援軍,即刻起前往西寧,必北逐胡虜,恥前王辱,興師振旅,複我大寧國之舊疆。寧熙二十二年,欽此!”

“臣領旨,叩謝皇恩。”

林漠煙起身接過聖旨,高仁神色憂思,“将軍此去,多有兇險,皇上為國憂慮之心,望将軍多有體恤。”

“本已戴罪之身,皇上還記得罪臣,臣的命是關西給的,也必将還于關西。”

高仁沉沉點頭,“府外車馬已備,将軍稍後可即刻出發。”随即告辭。

林漠煙轉身回房,他并無行裝要收拾,只待與陪伴數年的啞口仆役叮囑數聲,即可奔赴西北。

殷涔自屋角輕掠着地,身前的林漠煙卻猛然轉身,雙目精光炯炯,望向他道,“來者何人?”

殷涔扯下面罩,自報家門,“太子近身侍衛,殷涔。”

“太子?所為何事?”

“太子殿下今日向皇上陳情,懇請複将軍統領之位,為西北驅逐胡擄。”

林漠煙拱手道,“老臣謝過太子殿下。”

“但太子殿下于內閣議事時,深感當年關西一案事有蹊跷,特此命我前來與将軍稍作溝通。”

林漠煙眼神深邃,沉吟片刻後斷然道,“經年往事,老臣已鑄下滔天罪過,請太子不必再做無謂揣測。”遂轉身朝房內走去。

殷涔跟上,又道,“将軍,此事不單只是太子憂心記挂,那亡于屠刀之下的萬萬百姓,也求将軍給一個清白之詞。”

林漠煙再次轉身,盯着殷涔雙眼,“你究竟何人?”

“關西,青遠府,查哈鎮,殷涔。當年屠刀之夜僥幸避過,而父母家人盡皆葬身于此,我與妹妹被擒敵國軍營,與人做角鬥,與狼做厮殺,只為供人玩樂,妹妹于敵營不知所蹤,應已遇害。後我被高人所救,流落于難民市場,又被艾公公買下,從此以太子侍衛自居至此。”

聽到此,林漠煙冷峻神色之下隐隐有了一絲激動,又似極為克制,伸出雙手又退回,嘆息說道,“沒料到,今日還能見到當年幸存之人。”

殷涔再次問道,“将軍,當年之事是否有隐情?”

林漠煙招手做了個手勢,轉身進屋,在桌上鋪開紙筆,快速寫下寥寥字句,口上卻截然說道,“當年皆是林某一人疏于職守所犯之過,不必再過多追問。”

說着将所寫信箋塞進殷涔手中,殷涔展開,一眼瞥過,心口驟然喘息不止,低聲說道,“果然……果然……将軍當年守了關西二十年太平,我竟不知珍惜,還道歲月無聊……”

林漠煙扶住殷涔雙臂,“往事不欲多糾結,往前看,好好活。”

殷涔突然生出一股子似與父作別的滄然感,雙眼微紅,也對林漠煙道,“将軍此去,萬望當心,平山期待來日還能與将軍再重逢。”

林漠煙點頭,遂又與老仆告別,一頭蒼蒼灰白發,寥落布衣衫,就這麽孑然一人出了門,車馬聲動,奔向那茫然兇險的遠方。

殷涔捏着手中字條,目光落在那潦草數言:宮中有人,借通關文書,引敵軍入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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