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垂幔

卯時初,天色已微明,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于停了,殷涔回到太子府,無聲無息進入陳佶寝房內,正待往裏間暗房走,卧榻上的人突然起了身,“平山哥哥,你回來了。”

殷涔一驚,掠到床邊,發現陳佶神情清醒,原來壓根未睡,他攏了攏對方耳邊碎發,笑着說道,“怎麽我一不在你就不肯好好睡覺,這習慣可不好?”

陳佶也面上一笑,房內此刻正暗,窗紙透着些微的白,人臉上一道朦胧的光跟着化開,陳佶問道,“林将軍如何說?”

殷涔掏出那張薄薄字條,陳佶就着微光展開看到,面色重重一驚,未待他開口,殷涔搶先道,“我料到朝中有人做鬼,卻不想竟是宮中。”

昏暗中陳佶緊緊盯着殷涔,殷涔知他心中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大驚失色,他将陳佶拉近抱在懷中,雙手又輕輕撫上後背。

這消息太過震驚,皇室中人通敵叛國?他不知道林将軍是否了解更詳細的內情,而從林漠煙多年來絕不辯護,甚至絕不開口來看,他所寫下的一定是證據确鑿之事,卻因為種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寧願家破人亡,也無法将其公之于衆。

只是,殷涔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理由,宮中人為何要如此行事?

林漠煙不肯對外示衆,殷涔和陳佶即便知道了這一層內情,自也無法跟任何人說,好似原已昏暗的底色又降下一層黑幕,而若揭了這黑幕,便會如墜深淵,粉身碎骨。

半晌,陳佶從殷涔懷中擡頭,說道,“無論如何,也要還關西七衛一個真相。”

殷涔緩緩點頭,如若不是為了真相,他又怎會在這重重宮闱之中藏身數年,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留在這的理由似乎不止是那麽唯一一個,懷中這半大小子,不知不覺中成了他最為牽絆的人事之一。

從前那個粉糯驕橫的小粽子,而今成了高出他半個頭,身強體壯的魁梧少年,然而依賴人的性子卻似越來越重,但凡只有兩人的私下,陳佶便在他身旁又蹭又靠的,從幼年時的小奶狗到如今俨然一只小狼狗,殷涔無法對這只又真又憨的小狗說出半個拒絕的字。

然而真相,所有的真相都伴随刀光劍影,血流成災。

仿若看不見的繩索套在二人頭上,一定要追尋的真相,不知何時就會勒緊了繩索,頃刻斃命。

殷涔原覺得只是自己的事,不欲拖陳佶下水,而今“宮裏”二字,讓整件事變成二人都逃不開的枷鎖,好似命運的枝幹注定彼此交纏。

罷了罷了,天上|人間,天涯黃泉,一起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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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明殿內,陳澤也一夜未眠,仍側卧于羅漢榻上,絲滑衣衫斜斜垂于地面,此前伴于身側的道士方守敬已先行退下。

高仁進了殿內,陳澤雙目微睜,緩聲道,“他走了?”

“走了,行李也未收拾,接旨後即刻就出了家門。”

陳澤嘴角扯過一笑,“他倒是連夜等着朕的旨意,算準了此番朕一定會用他。”

“陛下,”高仁走近些,柔着一把嗓子,“林将軍此番看着,老得厲害。”

陳澤微微一怔,“我記得他将将小朕一歲。”

高仁道,“而今看着倒像成了兄長。”

陳澤沉默半晌,高仁又道,“當年在安寧宮,皇上與雲将軍一同讓梁太傅授課,還常常拉了林将軍陪着……”

陳澤睜眼打斷道,“你這奴才,今日話這麽多。”

高仁哎喲一聲,輕輕拍了拍嘴角,“老奴多嘴,”卻并不停下,繼續說道,“奴才老了,見着将軍,難免想到過去,當年林将軍和雲将軍鎮守南北防線,天下何等太平……”

陳澤默不出聲,待高仁說完,似想起什麽,問道,“雲漸青之子近日已進京?”

“是的,皇後娘娘還設宴款待過,接風酒就在朝賀殿。”高仁答道。

“她倒是會替朕做人,那個孩子,叫什麽?你見過嗎?”陳澤看向高仁,繼續問道。

“單名一個野字,表字止戈,倒是出落得一表人才,翩翩公子一名。”

“雲野,雲止戈,”陳澤在口中念着,“改日讓他進宮,讓朕好好瞧瞧,漸青的孩子,當年朕還只是太子,一同玩耍時朕還戲言日後要結為姻親,他若是兒子,朕就将公主嫁給他,他若得了女兒,必是朕皇兒之妃。”

“老奴也記着呢,當年林将軍還不服氣,說為何姻親一事将他排除在外,雲将軍當時口不擇言的說道還不是因為你糙,誰敢将兒子女兒送到你家,将林将軍氣得夠嗆……”高仁回憶着,微笑說道。

陳澤也似想起那情景,面上帶了抹笑意,而後卻又忽的沉了下去,“誰都想不到,林漠煙果真一生未婚,在那黃沙大漠一待二十年,只将他鄉做故鄉。”

“陛下,”高仁叩首跪了下來,“若林将軍此次守住了關西……”

陳澤揮了揮手,“不用你來告訴朕,敵軍撤退之日,林漠煙可繼續任統領将軍一職,戍守西北,流放親眷也悉數赦免。”

“陛下寬仁。”高仁起身,背過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扶朕寬衣,該早朝了。”陳澤從榻上起身,雙手打開,高仁忙命人取過新衣與發冠,扶侍穿戴好,再一路陪着前往春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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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後,群臣往殿外走去,祁言之似滿腹心事,緩緩走在最後,趙綸跟在身側,轉過春秋殿後一道轉彎,路上已只見二人身形,趙綸問道,“老師,可是為西北邊防一事所擾?”

祁言之聞言站定,擡頭正要說話,旁側來了位公公,拂塵一擺,對祁言之說道,“祁大人,皇後娘娘有請。”

祁言之轉頭看着何進,“煩勞何公公替下官禀明娘娘,昨夜與陛下商議邊關一案至夜深,下官年紀大了,熬了夜就有些精神恍惚,此刻需回家靜養,來日再與娘娘請罪。”

說着便要走,何進向前一步攔在祁言之身前,神情已然愠怒,“當日閣老有求于娘娘,姿态何等低微可親,如今在朝中獨攬大權,這就不把娘娘放在眼裏了嗎?閣老可別忘了,自你來求娘娘那日起,就已經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了!”

祁言之指着何進,氣息微喘,“你……”

“祁大人,請吧?”何進拂塵朝前撣了一撣。

祁言之看了看趙綸,猶豫了下,說道,“止心,不若你也一道吧。”

趙綸應了一聲,一齊走向前。

慶春殿內,秋憶人端坐于主殿正位,身前垂着輕紗帷幔,從外看不清面目,只瞧出一個端莊華貴的輪廓。

祁言之和趙綸入殿內行李,紗帳內的人擺擺手,兩人坐于殿內右側。秋憶人的聲音自紗帳後綿綿傳來,“如今想見閣老一面都難了,不是何公公一請再請,閣老怕這輩子也不會主動再來見哀家一面了。”

祁言之聞言起身跪地,趙綸也跟着一并伏地,祁言之道,“娘娘折煞老臣了,只因昨夜憂思過慮,想着還是改日拜見娘娘的好。”

“罷了,起身吧,都這麽些年,這些面子上的話不說也罷。”秋憶人淡淡說道。

祁言之和趙綸再次起身,坐了回去。

秋憶人再道,“皇上終究還是又用回了林漠煙。”

祁言之道,“是臣的過錯,沒有想到可以替代顏将軍鎮守關西之人。”

秋憶人道,“林漠煙心氣已折,此番再次出征,未必能如皇上所願。”

祁言之沉默片刻,道,“若關西盡失,于我大寧倒是真正的威脅了。”

秋憶人站了起身,于垂幔後緩步走動着,“威脅?就憑他塔克忽倫,一介莽夫,若不是……”

“娘娘!”祁言之突然高聲打斷,“如今天山十六部已盡皆統一,疏勒國早已不是當日散沙之土,娘娘不可小觑!”

秋憶人停住,望向祁言之,“你的意思是哀家莽撞了?”

“不敢。”

“那是何意?!”秋憶人厲聲問道。

趙綸此時突然沖出,跪地向秋憶人說道,“娘娘息怒,老師的意思是,疏勒國當年暗地進犯,已算得了天大的好處,如今竟敢全線開戰,娘娘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教訓,讓他們從哪來,回哪去。”

“祁言之,你的好學生,倒比你會講話多了。”

不待祁言之回話,趙綸又說道,“謝娘娘,老師方才只是心急,娘娘切勿放在心上。”

祁言之側頭看了一眼趙綸,秋憶人又道,“趙綸,那哀家問你,此種情形,若林漠煙守住了關西,哀家當如何?若林漠煙守不住關西,我大寧又當如何?”

趙綸起身,朝垂幔中人擡首,沉聲說道,“若林将軍守住了關西,則是百姓之福,大寧之幸,疏勒狼軍理應回到他們的大漠戈壁中去,皇後娘娘也應為此慶賀,尤其,”趙綸加重了語調,“在皇上面前為林将軍美言。”

“若林将軍失了關西,則真正是狼已入室,要阻止疏勒繼續進犯,無論和親、割地求和,或是調集全國之兵力予以阻擋,全力一搏,都只有一個目的,将此狼國驅逐出境,此種情形下,林将軍下場如何,自不必娘娘憂心。”

話音落地,秋憶人沉吟半晌,沉沉一聲笑,說道,“趙大人好分析,看起來,哀家倒似真的只有這麽一條路了。”

又狠聲道,“塔克忽倫此等莽夫,哀家斷然不會讓他活成氣候。”

祁言之此時才又緩緩說道,“娘娘,萬事請三思。”

秋憶人已然調轉了方向,問向趙綸,“趙大人,平日如不忙,不若也教教皇兒吧,祁大人平日忙于公務,皇兒這般年紀,正需明師引路,”随即口氣幽幽嘆道,“不然也不會在他父皇面前如此膽寒,惹他父皇不快。”

趙綸看向祁言之,只見老師神色如常,還未答,祁言之看向他說道,“止心就應了吧,我老頭子一個,觀念太過迂腐,這些年也沒教導好韓王,讓皇後傷心了。”

趙綸這才轉向秋憶人,拱手叩謝道,“謝皇後娘娘垂愛,臣必定傾囊而授。”

秋憶人問道,“今日朝堂之上,皇上待太子如何?”

祁言之道,“與往常如一,國事議論,太子有一二建議被皇上采納。”

秋憶人冷哼一聲,“那叫如常?一個林漠煙,讓皇上覺得太子讀懂了他的心,今後只怕越發看得上眼了。”

說罷又朝趙綸看過一眼,雖隔着重重垂幔,趙綸也覺得那一眼之中的狠厲與迫切之色,如浮萍一般明晃晃漂于水面之上,于是他說道,“太子久不得勢,如今漸有擡頭跡象,但此刻尚早,一切都還來得及。”

秋憶人突然哈哈大笑,“好一個來得及,趙大人,就依你所言,來得及。”

……

待二人出了慶春殿,趙綸如往常一般走在祁言之身後,出了宮門,祁言之站定說道,“今日早些回府吧。”

趙綸一愣,問道,“老師,今日不用再去府上做抄錄,與老師議政嗎?”

“不必了,”祁言之擺擺手,“累了,回家歇息吧。”

趙綸依言拱手,與祁言之作別,祁言之上了馬車,臨走又撩起窗簾,對車旁拱手站立的趙綸說道,“止心,好自為之。”

趙綸猛然擡頭,馬車車夫駕了一聲,車輪已滾滾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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