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渾水
祁言之到家,換了常服,用了飯,神色疲倦卻無法歇息,皇上隐隐呈現的傾向,皇後日益無法克制的野心,還有趙綸,自己這個得意門生如今的表現,都讓他感覺一切都在失控。
不知不覺到了夜間,催用晚飯的家仆來了幾次,都被他吼了出去,夫人也來書房問他所為何事,見他神思憂慮,也靜靜掩了門,留他一人安靜待着。
仆人卻又來通傳,“老爺,趙公子來了前廳,說想見老爺,有事商議。”
祁言之一愣,随即回到,“我今日已同他說過,不必議事,你回我的話,就說我已經歇息了。”
仆人應了,轉身去回話,不多會卻又折返了回來,再說到,“趙公子說,他今日行事魯莽,惹老爺不快,故來向老爺請罪,若老爺已歇息,他便也留在府中,待明日一起與老爺早朝,路上還能同老爺說上話。”
祁言之聞言愣怔片刻,面上不快卻加重了些,末了說道,“讓他進來吧。”
趙綸仍一襲白衣常服,渾身似不染半分塵土般,翩然入內。
拱手向祁言之道,“老師,今日學生在皇後娘娘面前多有僭越,懇請老師責罰。”
祁言之卻道,“我為何要責罰?”
趙綸低頭沉聲道,“學生不敬,老師當責罰。”
祁言之:“你有何不敬?”
趙綸:“學生今日順着皇後娘娘的心思,媚上而失根骨。”
祁言之嘆了口氣,“止心,你既知如此,又為何這般行事?”
趙綸擡了頭,看向祁言之雙目深處,道,“皇後之心,與老師之心,殊途同歸。”
祁言之猛然拍向桌面,“一派妄言!”
趙綸卻似全然不受驚擾,仍沉聲冷靜,“老師所籌謀之事,學生赴湯蹈火定全力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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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祁言之盯緊趙綸,聲線粗喘,“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單憑你口中籌謀二字,已可讓老夫下刑獄,誅九族!”
趙綸跪地,“老師息怒,學生只是在老師面前坦言,并非有所居心。”
“好一個坦言,你心中的老師,就是一個欺上瞞下,陰暗籌謀之輩嗎?”
趙綸再擡頭,看向老師,雙目炯炯而堅毅,“不,老師,在我心中,老師才能卓絕,無人能出其右;老師胸襟寬廣,為天下蒼生,百姓社稷殚精竭慮,是以,學生傾慕之,敬仰之,至死追随。”
祁言之扶着書桌,渾身輕微的顫抖似無法停止,手指向趙綸,“這些說辭,誰人教予你?身為老師,從來教你的都是韬光養晦,修身養性,低調隐忍,而今,你這是反了嗎?!”
趙綸自顧起身,走近祁言之,将老師扶坐書桌後,再退後站好,道,“止心自八歲起便于老師處開蒙念書,如今年十八,老師所授詩書道理止心一刻不忘,如今能入得了仕,與皇上和諸多同僚一起議天下大事,也都因老師垂愛,方能在朝堂之上一展抱負,但,”趙綸突然頓了頓,更沉了沉聲音繼續說道,“我知老師心中有鴻鹄之志未曾得以實現,然而老師,壓抑志向并不會讓它消失,只會讓它變得更強烈,學生相伴老師多年,深知老師隐忍之苦,當前之勢,學生認為老師不必再忍,而是,該行動了。”
祁言之端坐着,氣息倒不似剛才起伏,緊盯着趙綸的雙眼片刻不眨,然後緩緩開了口,“剛才你說,我與皇後殊途同歸,你可知,皇後不是可與之為伍之人,你更可知,我與她,也并不同歸。”
趙綸點頭,道,“學生明白,只是,我們卻需要皇後,她是棋子也好,刀也好,盾牌也好,我們如今都只得與她虛與委蛇。”
祁言之雙眼微閉,聲音中似有無限沉痛,“當年一念之差,如今卻要受制于人,止心,你可知這一念之差的代價有多大嗎?你只當皇後是棋子是刀是盾,卻不知她是個瘋子,你又如何能掌控一個瘋癫之人,你太天真了!”
趙綸再道,“只要她心有所圖,必然有能掌控之法。”
祁言之閉了眼,深深嘆息。
他深陷在太師椅中,燭火在面上輕微跳動着,映得面色忽明忽暗,他擡了手,此刻方招呼趙綸坐下。
二十年入朝為官,祁言之從一個小小侍郎,做到如今內閣首輔,眼見當今皇帝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勵精圖治治理下大好江山,到逐漸沉淪方術丹藥,在虛無幻境中越陷越深,當時的首輔梁洛書一身倨傲之氣,無數次當堂頂撞皇上,于群臣之面淚灑滿襟,痛陳方術惡弊,最後卻被皇上一怒之下除掉首輔之職,換了懂隐忍,有尊畏之心的祁言之。
皇上要一個會做事的臣,卻也要一個聽話的臣,他深知于此,此後十年一心治國,卻從未頂撞過皇上,于國政,他無愧于心,于軍防,卻有一道心頭大刺,若不是當年初為首輔根基不穩,也不會恍了心神被皇後說動,而後的事實走向卻遠遠失了他的控制,誰也不知道在這其間他擔任了什麽角色,除了皇後。
他讨厭那個瘋婆子,厭惡到極點,而趙綸卻又說中他的心事,他需要那個瘋子,至少表面看起來,他們目标一致。
祁言之睜眼,眼神深邃不可知,看向趙綸道,“與虎謀皮,終不會有好下場,為師已是先例,止心,你心性高潔,大可不必趟這渾水。”
趙綸所說卻似心意已決,“我一介商人之子,是老師讓我有一方天地去舒展抱負,老師之志向即為我之志向,許多事,老師不方便,但止心可行,我是老師手中之刀,只望老師能握住我,揮向四方,天下太平皆系于老師之手,老師不必仁慈。”
祁言之似被這番氣焰嚣張的說辭鼓動一般,從太師椅上起身,負手踱至窗前,此時門窗緊閉,窗紙映出屋外廊檐下燈籠的淺淺形狀,沉默半晌,終于說道,“你我需萬事小心,如今西北邊防戰事吃緊,朝堂之上風聲鶴唳,稍有動作,皇上便會雷霆震怒,我雖是首輔,他人說我獨攬大權,而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所有人都心懷鬼胎,是敵是友,絕非表面可判。”
祁言之緩緩轉身,面向趙綸,“止心,此一開始,無論成與不成,都只能當萬劫不複,你,懂嗎?”
趙綸也起了身,朝向祁言之深深一拜,“學生,明白。”
……
書房內燈火長明至深夜,兩個身影輪番在窗紙上映出舉手投足的身形,直至寅時初,一個渾身素白之人才匆匆作別,離了祁府。
書房內燭火此時方熄,祁言之走出房門,靜靜站在院中,今夜天空一片墨黑,月亮盡數被雲遮了去,院中樹影搖曳,角落裏幾盞長明燈映出唯一的些許光明。
祁言之覺得自己也似那長明燈一般,以微弱之勢竭力燃着,在比夜空還要黑暗的朝堂官|場,這盞燈火想要燃出一片朗朗晴空……他微微自嘲一笑,一把老骨頭,就當一把火焚燒了吧,看着燈能亮幾許,能燃多久!
府外更夫又敲了更,他回過神來,緩步朝卧房走去。
書房屋檐之上一個墨黑暗影,嗖一下沒入暗夜之中,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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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陳佶如常去了早朝,書房內只剩殷涔與梧葉兒,殷涔看着越發人高馬大的梧葉兒,皺眉問道,“你确定?祁言之說皇後是個瘋子?”
梧葉兒自信滿滿的點頭,“沒錯,原話就是這樣,一字不差,而且,說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吞了對方一般。”
殷涔面上的疑雲散不去,“按你聽到的來說,祁言之和皇後早就有過什麽勾當,而且他似乎是被皇後欺騙利用了,才如此憤恨。”
梧葉兒也仰頭想了一番,再認認真真回道,“不知道。”
殷涔:“……”
算了,你高大威猛,你記性好武藝高就行。
殷涔繼續分析,“按趙綸所蠱|惑的,如今他們和皇後仍然在一個陣營,有共同目标,而且,馬上就要開始行動了。”
梧葉兒又仰頭思索,這回重重點了下頭。
殷涔再道,“你覺得他們的目标是什麽?接下來又會如何?”
梧葉兒這次想都沒想,重重搖了搖頭,然後抓抓腦袋,露出一個非常愧疚、非常欠揍、非常可憐的表情,“他們後來講得太久,我……我睡着了……”
殷涔:“……”
怎麽辦呢,打又不一定打得過。
殷涔難以置信的看着梧葉兒,嘆了口氣,“哪天你被人抓住了,千萬別說認識我。”
梧葉兒又點點頭,“絕對不說,我誰也不認識。”
老天保佑,傻人有傻福。
殷涔打開房門,梧葉兒颠颠跑了出去,直奔訓練房,跑了一半又回頭道,“平山哥哥,我們好久沒有交手了,要不你來過兩招?”
殷涔心思完全不在其中,牙疼般擺擺手,“改天。”
梧葉兒不情不願嗯了一聲,殷涔整日心事重重,沈滄跟消失了一般,梧葉兒很不開心,除了四處監察,無人可玩啊。
殷涔獨自坐在書房內,百思不得其解,卻隐約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似與自己有關,與陳佶有關。
突然的心念微動,他想起一個人,很想與他訴說分析,算算看,他已經很久沒見沈滄了,沈滄,殷涔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發現有別于以往的感覺出現,自見到他站在雲野身旁的一刻起,殷涔發現沒有辦法跟沈滄再袒露一切,此刻心中被祁言之與皇後的名字填充着,他卻覺得無法與沈滄言明,這些信息,他只能自個嚼爛了咽下去,再想到陳佶,心中生起保護之念。
殷涔突然覺得,除了身份,他不想對陳佶再隐瞞任何,想起陳佶望向自己袒露又真誠的目光,就覺得,為了能讓這個人一直傻下去,他願意付出一切,為他刀光劍影,為他機關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