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狂妄

殷涔喝了很多酒,從重生到現在,他只大醉過兩次。

上一次在平靖校場,他違背了沈滄的規定,醉倒在山谷間,待回家便見到了被屠得幹幹淨淨的查哈鎮。

此後他再無喝醉過,一喝酒,便想起當年錐心的愧疚自責。

如今,眼見殷苁他懷中閉上了雙眼,他感覺心裏空了巨大的一個洞,用再多的都無法麻痹,都填不滿。

陳佶從未見過如此的殷涔,找到殷涔的時候,見他一個人在鎮北營的邊緣荒地如行屍走肉一般,不言不語,拼命喝酒。

陳佶上前奪過酒壺,“你還有傷!”

殷涔無力反抗,癱坐在地上,捂着臉,眼淚從指縫間燙出來。陳佶蹲在他面前,将手疊上去,輕輕撫着他的手,他的眼淚,他的面龐。

過了很久,殷涔松開手,雙眼如血一般透紅,他轉頭看着陳佶,聲音如一把枯草,緩緩說道,“當年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恍惚間以為看到了苁兒,我沒能護得了她,心裏便想着一定要護住你。”

陳佶再靠近了些,将殷涔摟進懷中,“你護住我了,韓王宴的念香散,騎射場代我上馬,歸雲湖的水秋千,狙殺元遠山,還有為我入朝,來這兇險之地查案……都是因為我。”陳佶捧着殷涔的臉,往事歷歷襲來,他也很哀傷,他只怕殷涔因此而萬念俱灰,便一遍遍說道,“平山,我需要你,這全天下之中,我只要你。”

殷涔的眼淚來得更兇,殷苁的死讓他清醒地認識到,他不是一個超人,不是他想保護的一切,便能護得住,若有一天躺在他懷裏的是陳佶,他又當如何?

今夜陳佶無比溫柔,他将以往殷涔用在他身上的一切都用了回去,抱着殷涔輕輕拍他的背,“平山啊平山,不要難過,還有我,還有我。”

他吻殷涔的臉,将眼淚一顆顆含進口中。

見着心愛的人受傷、痛苦至此,陳佶好似一夜之間長大了,以往在殷涔面前的小孩子心性,似乎在這一夜都消失殆盡,他模模糊糊感到了一些責任,懷中這個無比痛苦的人,是他的責任,他要對這個人好,傾其所有,就像這個人對自己一樣。

直到半夜,陳佶才抱着徹底醉死過去的殷涔回了營地帳內,他估算着,明日秦念衾和羅青衫應該就要到了,在此彙合之後,便會一起上路,一直往東回到京城。

此時距離當日離京已經過去五個多月,至于要如何處理從殷苁和林漠煙口中得知的真正的真相,陳佶想着還是想等殷涔精神好點之後再另行商議。

世道多險惡,真相是利器,能殺別人,也能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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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秦念衾和羅青衫趕到了鎮北營,殷涔一覺睡醒只覺頭痛欲裂,胸腔被丁入松打傷之處仍錐痛難忍,他靜坐調動內力調息,卻發現以往順暢的內息此刻似被震裂出一道斷崖,無論怎麽調,心中都郁結難消,他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這狀況,想來想去,只能撐到回京城再去找沈滄。

卻不想讓陳佶擔心,強撐着神态自若地跟他秦念衾和羅青衫打招呼,陳佶見狀,一顆心也放松下來,以為最難捱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秦念衾并不知後來在疏勒軍營和殷苁身上所發生的事,陳佶代他簡單講述過後,秦念衾半晌沒出聲,過後嘆息道,“原來竟是禍從內部生。”

陳佶皺眉低頭不語,殷涔見狀對秦念衾道,“一人之錯釀成的大患,尚能挽救。”

秦念衾卻冷笑一聲,“皇後固然錯,然而她若不是皇後,手中無權,又如何能這般為所欲為?即便她是皇後,即便她弄虛作假,挑撥離間,便是只有她一人有錯嗎?皇後之錯,根源在于皇上的不做為!”

此話一出,陳佶猛然擡頭,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做何感想,他當然恨皇後,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源于她,然而……秦念衾此時“大逆不道”的言論,卻令他無法反駁。

秦念衾還在繼續,“言官們上疏彈劾時總愛說,蒙蔽聖上,我卻不喜這說辭,奸臣固然會蒙蔽聖上,而聖上能輕易被蒙蔽,說明本身并非明君,眼不清耳不明,自然給了奸臣以利用之機。”

殷涔也沉默不語,他自然清楚一切的根結在于何處,只不過他跟秦念衾想法不同的一點是,他見過沒有皇帝這號人物的世界,靠一個人,即便這個人是皇帝,靠希望他是聖人明君,是神仙落凡來解決這世間的一切問題,實在是,太理想化了。

但當下殷涔并未反對秦念衾,他們生活在這個時代,便要按照這個時代的規則來行事,即便是殷涔自己,也必須順應這規則。

林漠煙此時也巡防結束回到了營帳內,所有人都到齊,殷涔開始與衆人商議,如何處理他們此次獲得的“真相”。

同一個真相,關聯到茶稅一案,甚至關聯到早前震驚朝野的關西慘案,這處置必須慎重。

殷涔首先問林漠煙的意思,林漠煙冷靜說道,“此事牽連甚廣,且都是位高權重,為皇上信任之人,若我們不能拿出足夠證據,且在無數輪會審中贏下來,便是死無葬身之地,試問我們如今勝算有幾何?”

殷涔沉默,他也知這是如若一擊不中,便再無機會的事,茶稅一案有銷贓賬冊在手,卻隐去了皇後的名字,而關西慘案則是殷苁“卧底”得來的內幕,并無半點可以拿出手的實證,這些都不利于他們冒然上疏彈劾。

此時陳佶開了口,“事關父皇和皇後,我本沒有資格在此多言,然而自入雲南以來,我一步步見證到如今朝局的腐|敗,秦大人說得對,一切皆因父皇的不做為,然而要改變這局面,靠三寸不爛之舌與一腔孤勇毫無用處,只會讓奸臣們借機鏟除更多異己,我希望我們所掌握的鐵證足夠一擊即中,令他們毫無反駁的可能,是如此,才有贏的機會。”

殷涔看向他,“與我所想一致,彈劾時機未到,還需忍耐。”

秦念衾問殷涔,“殷大人,此番查出如此多內幕,回京之後,即便大人隐忍不發,對方會不會暗地對大人不利?

殷涔搖了搖頭,“葉明枝将剩餘賬冊交給我之事,并未來得及通報給皇後,而如今他人已死,賬冊的下落便成了懸案,皇後估計會派人四處搜尋,也可能會懷疑是不是在我這裏,但她不敢确定,因此也不會輕易對我下手,而關西一案,她更不會知曉我們已經知道所有事實,勿需擔心。”

秦念衾和陳佶都點點頭,陳佶對秦念衾道,“倘若皇後真有什麽不利舉動,京中還有我。”

這話提醒了殷涔,他對秦念衾說道,“此番你跟羅師爺随我們一同進京,憑借茶稅案的功勞,我會正式舉薦你入朝為官。”

秦念衾面色一瞬間猶疑,梧葉兒見之大驚,“怎麽還猶豫上了,你不想一起去京城跟我在一塊嗎?”

這話一出,除了秦念衾所有人都笑開了,秦大人大窘……到底要怎麽弄才能讓這小子分分場合好好講話……

他沖殷涔回道,“感謝殷大人舉薦,只是,我這麽不圓滑的一個人,不知道去做京官會不會死得很快……”

殷涔淡淡笑了下,說道,“秦大人并非不懂圓滑世故,只是懶得做罷了,在雲南邊陲便與上級府衙鬥智鬥勇,這等才智,不去朝中施展一下,豈不可惜?”

秦念衾聞言也笑了,他其實很想得開,當初被發配到這蠻荒之地,他也并未覺得任何氣餒,而今有了回京的機會,倒也不妨……試一試。

于是便沖殷涔點了點頭,轉頭便看見梧葉兒笑得龇牙咧嘴。

羅青衫有些茫然,怎麽,我也要跟着去京城嗎?我又沒有功名,不能做官,我去做啥?

談妥了秦念衾,殷涔這才對羅青衫道,“師爺不必做官,我有其他安排,包你滿意。”

羅胖子擡頭,臉上肉抖了一抖。

殷涔繼續道,“葉明枝除了邊境的茶葉生意,在京中還有大量商號,現在他已死,這些商號便成了無主之産,我要你去收了那些商號,暗地讓商號的人知道他是死在了我手中,現在通通歸你管,”殷涔笑眯眯看着羅青衫,“這筆生意讓你做,意下如何?

羅青衫笑得眉毛亂飛,眉眼擠成一團,“甚好,甚好!”

秦念衾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腳,“是讓你打理,不是讓你吞了知道嗎?每月的賬面盈利做得清爽點。”

羅青衫一邊躲一邊說道,“我當然知道!我是替殷大人打理,所得之利都歸大人……秦知縣你這個人,好歹我也幫你算了那麽久的賬,你怎麽還覺得我蠢……”

陳佶也哭笑不得,平山哥哥真是厲害了,取了人家的命,還霸了人家的産,啧啧啧。

殷涔看着陳佶,心裏知道他怎麽想,心道我要那些錢幹什麽,還不都是給你這個史上最窮太子準備的,當年被逼得去放高|利|貸,現如今可好,一勞永逸,還不感謝我。

想到此,殷涔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陳佶:……

見鬼了,連心裏偷偷損一損都不行……

商量好一切,便要啓程回京,殷涔已經着暗衛提前出發去通報。

與林漠煙将軍告別,殷涔此前未見過将軍之時,便對他有莫名信任,皆因小時候在查哈鎮時沈滄所說“今日關西平靜都因林漠煙将軍的鎮守之功”,而後在京城,鬓發皆白的将軍臨危受命,再次出發去收複關西,殷涔那一次所見,竟有了視他為父親一般的情感,而這一次,林漠煙在涼州迎他,更是救了他的命,殷涔無言以謝,深知經過了這一遭,他二人已結成類似同盟般的連結。

終于啓程,來時已知前途兇險,卻還是熱血孤勇地來了,而今歸程在即,也料得到波詭雲谲的場面在前方等着,若論少年之狂妄,便是這不甘不平,恨不能打碎天下重建新秩序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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