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真相

當年林漠煙鎮守關西,已經維持了十數年的平靜安穩,彼時疏勒國尚未統一,分裂成大大小小十來個部落,最大的疏勒部由塔克忽倫率領,已有逐漸壯大之勢,并因着多年來與關西邊境的互市,與大寧建立了尚算良好的邦交。

歷年來的互市都有規矩,只在固定的幾個州府,固定的地點,每年固定的時間可以互市,疏勒部人并非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但也有例外,如涉及較大規模,非互市期的交易,疏勒人可向大寧申請特定的商貿通關文書,一般由州府層層向上遞交,到布政司審批之後,交由司禮監存案即可。

一切在寧熙十七年陡然生變。

鎮北營發現關西邊境數個州都出現了大批手持商貿通關文書的商隊,初始只是小隊人馬,邊境守衛見文書齊全,便很快放行,然而商隊越來越多,某天突然湧入了上千人,守衛仔細盤查之下,發現對方根本講不清到底為什麽商貿而來,為何是如此規模,便覺蹊跷,當日将商隊看押,并上報到統領林漠煙。

林漠煙在看押所見到那群商隊,只見他們個個體格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當下斷定他們是軍人而非商人,而對方頭領卻拿出商貿文書,按大寧律法,文書齊全沒有理由不放行,林漠煙猶疑之後,仍将他們趕到了城門外,并派人在城中暗查此前拿着文書進城的疏勒人。

不料這群被趕出去的疏勒人竟一直集結在城門外不肯離去,人數還越來越多,守衛粗略統計已近三五千人。更令林漠煙吃驚的是,三日之後,京中來了更高一級的指令,司禮監何進揣着內閣和司禮監批示的公文來了鎮北營,命令林漠煙必須開門迎商隊入城。

無奈之下,整個關西門戶大開,七日之後,便是大寧歷史上的關西慘案。

而當皇帝問責之下,司禮監和內閣将一切責任推得幹幹淨淨,信誓旦旦那批放進來的只是商人,至于為何出現這麽多軍隊,都是林漠煙因為多年的邊關平靜而麻痹大意,玩忽職守,讓敵人趁着互市商貿鑽了空子。

滿朝大臣群起而攻之,林漠煙有口莫辯,皇帝盛怒之下将他革職□□在京。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亡,林漠煙雖自認不是奸臣,但那些喬裝打扮的軍隊卻實實在在是在他手下大搖大擺地被放了進來,他此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講完這段往事,林漠煙又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殷苁卻輕言問道,“林将軍可曾懷疑,為何疏勒軍人手中會有內閣和司禮監的文書?”

聽完林漠煙的講述,在場所有人都關注到這點,當殷苁問出這話,殷涔道,“苁兒可是知道這內裏緣由?”

殷苁點點頭,而她接下來所講的,是林漠煙曾經歷的一切背後的故事。

當年殷苁被虜至疏勒軍營之後,便一直被關在塔克忽倫的王帳,寸步不得離開,她為了活下去,便開始裝作驚吓過度而失憶,兩年以後,塔克忽倫才允許她可以出帳自由活動,漸漸她發現軍營中有不少大寧的物件,大至武器裝備,小至衣裝服飾,她以為那些都是塔克忽倫去搶劫和襲擊大寧軍隊的得來之物,直到後來一次醉酒之下,塔克忽倫胡言亂語之中卻洩露了事實,他一直朝大寧皇後要錢要物,而每一次皇後都會滿足,甚至,靠着這些錢財軍備,他已經逐漸統一了不少散落的部落,疏勒國統一指日可待。

為何大寧皇後會一次又一次滿足塔克忽倫無底洞般的索取?

殷苁開始各種猜測,皇後斷不會毫無理由地扶植一個有狼子野心的敵國,并眼睜睜看它不斷壯大,成為可以與自己匹敵的強大敵人,那唯一的理由便是,皇後有什麽把柄捏在了塔克忽倫手中,逼得她不得不一次次就範。

Advertisement

想到了這點,殷苁便開始不斷接近塔克忽倫,并将自己的身世遺忘得更加徹底,她講疏勒話,穿疏勒衣,每一次塔克忽倫征戰其他部落,她都站在等待他回營的隊伍最前端。

漸漸塔克忽倫對她的态度也有了轉變,從當一個婢女一般,到想納她為妃。

新婚之夜塔克忽倫酩酊大醉,殷苁問了他一個接一個問題,全都有了回答,雖然語無倫次,支離破碎,殷苁卻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事實。

寧熙十七年的邊境互市,塔克忽倫用兩千匹上等良馬,換回了大批上等官茶,這原本是按照歷來規定,無驚無險的一件事,然而回到部落營地,塔克忽倫才發現,這批所謂“上等官茶”,竟然只有不到一成是正品貨色,其他全都是以次充好,粗制濫造之物,當即怒不可遏,連夜命人将大寧互市的商人葉明枝,以及茶鹽司的督造任同歡抓到了軍營。

塔克忽倫原本想将二人就地斬首,給大寧以示威懲罰,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二人卻提出了一個令他無法拒絕的條件,任同歡說,此番互市以次充好,以粗茶替代官茶是皇後娘娘的意思,若塔克忽倫對此不滿,大可率部衆進關西,對老百姓的打砸搶燒,任他處置,搶到滿意為止。

最關鍵的一點,任同歡提到,這進城的通關文書,宮中司禮監和內閣自會備好,塔克忽倫和軍隊只需喬裝成商人便可。

于是,葉明枝和任同歡自然活了下來,而塔克忽倫帶着大批虎狼之師,進了關西七衛,原本只是強搶,而他如失心瘋一般為了示威,竟将全境搶完之後又連夜屠了一遍。

塔克忽倫與皇後的這筆交易,永久性地被他記錄了下來,并在日後時不時拿出來威脅對方,缺錢了,皇後就要送錢,缺武器了,就要送武器,甚至還包括女人,塔克忽倫的七個妃子,倒有三個是大寧的女人。

聽到此,殷涔已想通了所有前因後果,因為皇後常年與司禮監協同,将川南所産官茶充入粗茶據為己有,葉明枝便拿不出足夠的官茶去進行互市,然而皇後卻不以為意,天才般的想到了以開邊境線,放任搶劫來安撫對方的昏招,才導致了無可逆轉的慘案。

殷涔和陳佶互相看着對方,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無比的震驚和憤怒,為一己之私而視天下百姓如草芥,如蝼蟻,且毫無悔過之心,并因此還親手扶植了一個強大的敵人……好一個大寧皇後!

這皇後不僅蠢惡,還失心瘋。

想到自己是被這樣一個女人從小養到大,陳佶心中只覺惡寒不已。

殷涔又問道,“苁兒可知,塔克忽倫與皇後的這些往來,可有什麽證據?”

殷苁想了想道,“我曾見過皇後的一封書信,上面寫滿了大罵塔克忽倫忘恩負義狼子野心的言辭,但塔克忽倫看完之後只是笑了笑,将書信燒掉了,至于還有沒有其他信件是留着的,我便不知了。”

殷涔點點頭,緊緊握着殷苁的手,這手在他掌中綿軟無力,再看向殷苁的面色,說完這麽一大段話之後,似用盡了最後的力氣,連睜開眼睛都做不到了。

殷苁雙眼睫毛閃動,她只想再好好看看哥哥,她曾以為他死在了角鬥場上,哭得死去活來,又聽說他被人所救逃了出去,往後的日日夜夜都為哥哥祈禱,願他平安生活,不必像自己一樣擔驚受怕。

梧葉兒終于回來了,帶了一個老大夫回來,老大夫挎着藥箱,被梧葉兒拽得踉踉跄跄,林漠煙将其他人都叫了出去,只留殷涔陪着殷苁。

大夫手指搭在脈上診了片刻,深深嘆了口氣對殷苁道,“夫人腹中胎兒未到安穩之日便長途奔波,已有滑胎之兆。”

其實不必大夫說,殷苁自己也感受得到,腹中陣痛不已,她一直強忍着,然而此刻疼到全身大汗淋漓,滑胎的跡象越發明顯,她知這一關已躲不過去。

殷涔焦急,連連逼讓大夫想辦法,老大夫也很無奈,“若是早個一兩天,或許還有法可解,但如今已到這關口,只能讓胎兒先出來,再盡力調節。”

殷苁緊緊咬着嘴唇,殷涔知她痛不欲生,而自己卻無可奈何,殷苁身下已有鮮血淌出,林漠煙叫了幾個仆婦端着一盆盆熱水進來,殷苁卻始終未曾大聲呼喊,只是臉色一瞬比一瞬煞白。

殷涔守在營帳門口,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力。

晌午一直折騰到夜裏,突然仆婦們驚慌喊道,“不好了大夫!夫人血崩!”

殷涔和老大夫都大驚,再也顧不得許多,殷涔沖進帳內,一片血腥之氣,仆婦結結巴巴道,“我家姐姐當年生完孩子,症狀便是如此,夫人這是血崩啊……”

小産後的大出血,在這麽一個荒涼簡陋之地,又是醫療條件如此落後的時代,血崩幾乎等同于喪命。

殷涔幾乎要瘋了,抓着大夫的手吼道,“快想辦法啊!若不能止血,你……”

大夫也急得滿頭大汗,将藥箱打開,拿出一卷銀針鋪開,将針根根紮進殷苁身上。

片刻之後,仆婦們發現血崩之症似被止住了,然而還沒待殷涔心下緩和,殷苁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跟着更多鮮血從身體湧出。

大夫收回了針,“沒有用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殷涔不知何時滿臉是淚,将所有人趕出了屋外。

“哥哥。”殷苁的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

殷涔上前,蹲在妹妹身前。

“不要……難過。”殷苁面色如紙,伸手摸了摸殷涔颌角。

“我很開心,真的,這些年……唯一的願望就是再見到哥哥,如今見到,我也滿足了。”殷苁一字一句說得很慢。

殷涔泣不成聲,他第一次失言,并未在養父母死後照顧好妹妹,而令兩人雙雙被俘到軍營;第二次失言,未曾在沈滄來救他之時拼了命去找到殷苁,帶走她;第三次失言,終于将她帶了出來,卻令她拖着懷孕的病弱之軀長途奔襲,最終釀成大患。

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做到他曾說過的話,他不是個好哥哥。

甚至到殷苁臨死之際,還在安慰他,不要因此自責,不要難過。

殷涔看着殷苁漸漸閉上眼睛,眉目安詳,只覺得身體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死亡于殷涔而言并不陌生,他經歷過上輩子的誤殺,經歷過這輩子數次面臨死亡的威脅,也取過他人性命,在每一次死亡面前,他都覺得自己更加強大了。

除了這次,殷涔覺得自己無比軟弱,無比無力,無比的,希望自己從沒來過這個世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