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寒冰
朝臣們都等着看雲漸青的笑話,說不定皇上就此一怒,便會如當年對林漠煙一般,罷官免爵,再找個機會打入大牢也都未必。
然而宮中再次傳來消息,皇上陳澤拟定了日子,要和撫南王雲漸青去春獵。
衆人大驚失色,這這這是什麽神操作?如此惹聖怒竟還能一同春游?
前來傳旨的是高仁,雲漸青神色頗有些疑惑意外,還隐隐有些不滿,他只用眼神詢問高仁,高仁雙手交叉垂在身前,似也有些無奈,“皇後娘娘得知皇上與将軍見面有些不愉快,很是擔心,她也知皇上與将軍從小的情分不一般,萬不想因為一樁無關緊要的婚事就壞了君臣之間的關系,皇後娘娘勸皇上,世子與折桂郡主的婚事成不成都另行別論,但将軍好不容易回京來,不說賞賜多年為東南海防做出的功勳,單是以對待重臣上賓的禮儀,皇上便也不該發如此大的火,一番勸說下來,皇上也微微軟了心。”
雲漸青眉頭越皺越深,高仁繼續道,“跟着皇後又提出,少年時期時,每年皇上都會與兩位将軍一起春獵、秋獵,如今既然回來了,也趕上春天,不若再一起春獵一回,之前的争執就當一筆勾銷,皇上便也同意了,這才下了旨。”
“雲将軍,您還是接旨吧?”高仁好言好語。
雲漸青跪地雙手接旨,“臣,遵旨。”
高仁笑了,悠悠轉身回宮。
雲漸青還沒回屋,雲野便沖了出來,他向來與父親不相融,父子如兩座冰山,此刻卻神情激動,雙手攥成拳頭,雙眼似要噴火,他沖雲漸青道,“父親,為何要阻撓我的婚事?”
還沉浸在春獵疑雲中的雲漸青聽見雲野的咆哮,又提到與秋家的婚事,心頭火蹭一下起來,盯着雲野雙眼,斬釘截鐵說道,“只要我還活着,你就別想娶秋家女!”
雲野氣得雙唇發抖,母親邬玉覃也跑了出來,攔在他們父子中間,雲野扶着母親的胳膊,“折桂……她,不是一般的秋家女,父親怎可憑一己之私就阻撓兒子的終生大事!”
雲漸青怒拍向院中石桌,桌子應聲而裂,“一己之私?究竟是誰的私?”他走向雲野,一副要将他拎起來扔出去的樣子,邬玉覃趕緊攔住他,雲漸青手指向雲野,“你為了一己之私,為了尋求朝中的倚仗靠山,聽信趙綸那個混賬小人的傳言,投靠了秋家,以為從此便可以榮華富貴,名利雙全了嗎?”
雲野硬着脖子,硬聲道,“是又如何!至少趙綸看得起我,願意交我這個朋友,至少秋家不覺得我是個廢物,還願意将才貌雙全的折桂郡主嫁給我!”
雲漸青再也忍不住,推開邬玉覃,一掌扇在雲野臉上,雲野跟着一個踉跄往後退了好些步,撞到了沈滄身上。
沈滄扶住他,上前一步擋在了雲野身前。“将軍息怒。”
雲漸青看也不看他,朝他身後怒吼道,“若不是你身後的撫南營五十萬大軍!你以為,秋家和趙綸會來接近你?來時我如何一遍遍強調,韬光養晦,低調行事,你呢,可記住了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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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野嘴角湧出鮮血,雲漸青這一掌收了九成力,用在雲野身上卻還是将人打了個半懵,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雲漸青咆哮憤怒以及恨鐵不成鋼的失望之色,心中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邬玉覃滿面淚痕,雲漸青可能從未将雲野視為兒子,可在邬玉覃眼中,這個被調換過來的孩子,從小小的嬰兒開始便在身邊,是他漸漸撫慰了她失去親生兒子的痛苦,她便也将他視作了自己的骨肉。
她拉着雲野的胳膊,聲淚泣下,“止戈,別跟你父親吵了,他……是為了你好。”
“母親……”雲野也受不了邬玉覃哭,然而此刻他卻無法安慰她,雲漸青又朝邬玉覃怒道,“慈母多敗兒!若非你從小護着,又如何會是非道理都分不清!還有,居然瞞着我與皇後商定了婚期,訂婚大典都匆匆辦了……你,你們這是一起脅迫我嗎?!”
雲漸青十九年來在雲野心裏種下的寒冰此刻變得如鋼刀一般堅硬,他平靜目視着父親,說道,“無論您同不同意,我會娶折桂,我喜歡她,我相信她也一樣屬意我,從我見到她的那刻起,便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幸運過,您若是反對,只能此刻便将我打死,我若不死,便娶定了折桂。”
說完之後,雲野定定等着雲漸青排山倒海一般的拳腳,然而奇怪,雲漸青卻只半眯着眼睛打量他,末了冷冰冰抛出一句,“耽溺于兒女私情,難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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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世子府書房內,雲漸青問沈滄,“如何看待此次春獵?”
沈滄負手而立,整個人跟暗影融為一片,“擺明了是陷阱。”
雲漸青嘴角一絲嘲諷,“皇上當真已經糊塗至此嗎?”
沈滄想了想,“從未有其他人将皇後作惡之事擋着皇上明言,時至今日,他仍舊是相信皇後的,所以……”
雲漸青皺眉,右手指彎曲在書桌上一下下叩着,“皇後比當年更難對付了。”
又問沈滄,“如果你是皇後,你會怎麽做?”
沈滄道,“春獵之中傷害皇上,而後嫁禍給将軍。”
“那我又該如何反應?”雲漸青又問。
“将計就計。”
“似乎是下下之策。”
“不管上策下策,反正是唯一之策。”沈滄神色平靜。
雲漸青微微一笑,這場與秋憶人的隔空之戰,又将如何?
突然,一向不主動說話的沈滄主動開了口,“平山他……将軍覺得如何?”
雲漸青一怔,“何為如何?”
沈滄微微嘆氣,幹嘛要說那麽明白,“您覺得這孩子如今怎麽樣?”
雲漸青想起殷涔微笑的樣子,說話的樣子,嚴肅的樣子,不自覺嘴角上揚,“自然……是我的兒子。”
這看似答非所問的話,沈滄卻明白了意思,也微微一笑,好似自己養了個兒子,得到了誇贊一般。
不料雲漸青跟着就低聲吼了句,“你讓他穿的那是啥?你自個一年到頭一身烏鴉黑,把他弄得跟你一樣,看着就心煩。”
沈滄一愣,哭笑不得,跟着嘴硬了句,“那可不,誰叫他整天跟我一起,又把我當偶像。”
雲漸青一愣,“偶像是什麽?”
沈滄啞然失笑,這詞兒,不過是殷涔口中諸多奇奇怪怪的詞之一,“就是……覺得我哪兒哪兒都好,什麽什麽都想模仿的意思。”他朝雲漸青解釋道。
跟着倆人大眼瞪小眼,忍不住互相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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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兒胡同內,殷涔的府中也在商議此事。
春獵的消息不胫而走,四人小組關起門來好好讨論了一番。
殷涔不自覺已經習慣了先問秦念衾的看法,秦念衾先問道,“我們看看主使人的動機,皇後為什麽要慫恿皇上和雲将軍春獵?”
陳佶道,“絕不可能是像她說出來的那樣,為了緩和君臣關系。”
秦念衾看向殷涔,殷涔對陳佶點點頭,說道,“這個女人,與己無關的事斷不會出頭,雲将軍拒婚,便等同于撫南營拒絕加入皇後一派勢力,對于這個結果,她定然會做些什麽,要麽扭轉局面達到她的既定目的,要麽,讓這阻撓之人付出代價。”
梧葉兒已經聽懵了,一副求救的模樣看向秦念衾,秦大人白過去一眼,自顧自繼續說道,“平山分析得很對,只是如今,雲将軍的拒絕之詞如此決然不留情面,除非皇上不顧一切仍要求完婚……但皇上是個愛惜名聲的人,雲将軍的拒婚已經朝野皆知,皇上再強硬下去,只會被人說強人所難,所以,多半這婚是結不成了。”
陳佶緊接道,“皇後也知婚事已黃,所以這春獵,不過是她精心布下的陷阱,想要給雲将軍一點教訓,讓他知道,與皇後作對,沒有好處。”
殷涔嘻嘻一笑,“冰雪聰明。”
陳佶朝天翻了翻眼珠子,你心裏我是有多蠢?
秦念衾再道,“你們猜皇後會如何給雲将軍下套?”
陳佶與殷涔異口同聲,“行刺皇上,栽贓給将軍。”
梧葉兒這才恍然大悟,噢……成年人的世界好複雜。
陳佶道,“我們幾個關着門都能想到這一步,雲将軍自然也猜得到,所以這春獵,去得了嗎?”
殷涔嘴角一笑,“我猜,去得了,不僅去得了,将軍還會按兵不動,将計就計。”
秦念衾奇道,“為何每次一說到雲将軍,平山就如此篤定?上回如此,這回又是這般。”
陳佶也被說得有些好奇,三個人六只眼睛一齊盯着殷涔。
殷涔後背冒汗,上回好容易胡扯糊弄過去,又來!
只得含含糊糊道,“将軍的性情都差不多,我只是按林漠煙将軍的性情去猜而已。”
這個答案大家非常不滿意,但又……挑不出毛病。
然而一慣傻呵呵的梧葉兒卻別有深意地看了眼殷涔,有些疑問在他心中已經良久,當年沈滄救他們于黃沙大漠之中,明顯沈滄與殷涔熟識,而後卻又見沈滄搖身一變成了雲野世子的護衛,此番雲漸青進京,沈滄片刻不離将軍身旁,梧葉兒都看在了眼裏。
若說殷涔與雲将軍沒有任何關聯,梧葉兒打死也不信。
殷涔留意到了梧葉兒的異常,微微有些頭痛,這兄弟傻歸傻,卻極其不好糊弄,他還沒想好要如何跟梧葉兒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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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各人寝房內,殷涔與陳佶沐浴過後,穿着一模一樣的月白色長袍裏衣,陳佶最愛看殷涔将頭發散開,整個人的神色也跟着散開的模樣。
殷涔悠悠懶懶走向陳佶,整個人飄飄灑灑,陳佶突然心念一動,将殷涔一把拉了過來,“明天我去買件紅色的長裙裏衣。”
殷涔嘴角一笑,紅痣在夜間格外鮮豔,如花如血,“幹什麽?”
陳佶目不轉睛,“等不及看你穿喜服,只好拿紅裙當禮服。”
殷涔面色緋紅,想起雲南苗寨流水席那夜,這小子也是如斯般說……輕輕拿手錘了下,“記得……買貴點兒的,質地好點兒的。”
陳佶面上一喜,“全京城最貴!”
殷涔想起件事,正經了神色對陳佶道,“這幾日我要去見見艾公公。”
陳佶抱着他,神思模糊,“見他做什麽?”
殷涔道,“你可知雲将軍是你母親,春晖娘娘的故交?”
陳佶一愣,從殷涔胸口擡頭,“不知,你如何得知?”
殷涔低頭看着陳佶,“雲将軍與皇上争執那夜,有提到關于春回娘娘的死因,而皇上似故意遮掩,我想……去問問艾公公,如今還能找得到的當年娘娘身邊的人,就只有他了。”
提到母親,陳佶臉色有些哀傷,“早些年我也問過艾公公,他什麽都不知道,平山,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這些事過去太久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殷涔摸了摸他的臉,“有一線希望我也會試試。”
陳佶再抱緊他,悶悶“嗯”了一聲,“我沒事,即便什麽也查不出來,也不要緊,我只是怕你失望。”
殷涔被他箍得緊緊的,卻頭一回想到,他二人的糾纏交集其實老早老早,從父輩便開始了,若有天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知道自己一開始的接觸便懷有目的,是否還會像如今這般,毫無保留,全盤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