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春晖
皇帝陳澤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過春獵了,自林漠煙和雲漸青分別去了西北和東南之後,三人從少年時期便有的結伴春獵秋獵便逐年少了下來,待先皇後春晖娘娘去世之後,便徹底歇了。
如今與雲漸青再次騎馬走在去往翠山獵場的路上,兩人心中都有些感慨。
燕京出城,一直往東北便是四十多萬畝的翠山獵場,原始草原、濕地、森林的交疊,還有大大小小的湖泊點綴其中,讓這片獵場生機盎然。
然而這只是往日勝景,作為早已被廢棄的皇家獵場,皇帝本人不獵了,外人自然也進不來,于是這十來年間,除了幾個林場的看守人,和禁軍每隔半月的循例巡查,再無他人踏足過。
林子裏的野物們可是得了天堂,十年來野蠻生長,還常有看守人被野獸所傷的消息傳出,當然,作為已被皇家遺忘的林場,即便有人葬送野獸之口,也不會引起朝中重視。
此次春獵的消息驟然傳出,禮部和司禮監趕緊命人将獵場重新整理,至少,沿途的路總得清理得順溜點兒。
雲漸青只帶了沈滄一人,此外還有太子陳佶帶着侍衛梧葉兒,以及其他皇室宗親子弟也一同随行前往,高仁自然伴在陳澤身側,辛尚允率領禁軍沿途護駕。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走在明媚春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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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留在了京中,春獵自然沒他什麽事,陳佶走之前,他再三叮囑梧葉兒看顧好陳佶,秦念衾也在一旁碎碎念,梧葉兒一連說了幾十個“好”之後茫然道,“就沒人擔心我?
殷涔看向秦念衾,故意咳了幾聲,秦大人走上前,面色微紅語焉不詳地說道,“你……早點回來。”
梧葉兒哀嘆,這麽傲嬌害羞的性格什麽時候能變一變……
陳佶剛走,殷涔便出現在太子府。
太子府中所有人早已都當殷涔是自家人,自從殷涔入朝為官之後,更是将他視為了半個主子。
殷涔找到艾公公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裏斥責新來的下人們澆花,顫顫巍巍地站着,一說話淨漏風,“毛手毛腳的花都讓你們澆死了!這些,這些,”艾公公指着那幾排種了好些年的玫瑰,“都是太子殿下最心愛的花,澆水一次要澆透,但不能天天澆明白嗎?”
幾個生面孔的丫頭怯生生低頭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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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走過去摟住艾公公瘦小肩膀,“艾公公,您可吓着她們了。”
艾公公吓一跳,發現是殷涔,雪白眉毛笑得抖了起來,“你小子,好些日子沒來了,也不惦記你艾公公,這麽大歲數,一不留神可就沒了。”
殷涔也笑,推着人往內院書房走去,“哪兒能這麽說,公公可是長命百歲的人。”
艾公公擡頭看着殷涔,陽光下半眯着眼睛,想當初從南城人販子手中挑中他,就看中他一股機靈勁兒,還有把力氣,能護住小太子。
而今老懷安慰,果然沒看錯人,這些年殷涔不僅把太子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還……艾公公想到此,擡手拿袖子捂住嘴,這倆小子,從第一天就睡在了一間房裏,這麽些年真當我老糊塗了,我可什麽都知道吶。
到書房內,殷涔關上門,又四處查探一番,确保四周無人安全可靠。
艾公公坐在書桌後的紫檀高背椅上,太陽從身後打到背上,暖融融。
他帶着一絲笑看殷涔四周走動忙活,末了殷涔坐到書桌前,倆人笑眯眯互相對視着。
艾公公慢悠悠道,“說吧,來找你艾公公什麽事兒?”
殷涔歪頭想了想要怎麽開口,“艾公公,您是最疼太子殿下的,對不對?”
“嗯——”艾公公仰頭拉長了聲音,“疼——當然疼,只是嘛,公公我能做到的,也只是伺候殿下的飲食起居,其他的,人老了也幫不上什麽了。”
“那可不一定。”殷涔搖了搖頭,“公公可是打春回娘娘身邊過來的人,大小看着殿下長大,要論知根知底,誰能比的了艾公公您吶。”
這一番話,艾公公聽出了點兒意思,他拿手指了指殷涔,“你小子最滑頭,你想問關于太子殿下的什麽事兒?”
殷涔微笑着,拉着艾公公的手說道,“關于阿月的母親,春晖娘娘的事兒,您還記得多少?”
艾公公一下變了臉色,将手抽了回來,壓低了嗓子啞聲說道,“老奴……年紀大了,什麽都不記得了。”
殷涔正經了神色,“當真?”他站起了身,俯身到艾公公身前,“若有人想廢了太子,想害他,甚至想殺他,您也坐視不理,任由他們奸計得逞得到目的嗎?”
艾公公面上一絲猶豫,殷涔眼尖,發現了。
但公公卻仍舊說道,“只要皇上沒有二心,不廢太子,旁的人,無計可施。”
殷涔口氣嚴肅,“公公久不在宮中,已不知朝局緊張到何種地步了吧?皇後拉攏各方勢力,如今連撫南營都要拉了進去,內閣和司禮監為皇後所用,把持朝政,一心想着那個廢物韓王繼位,他們好繼續為所欲為,而今皇上都已經只是個擺設,太子殿下,您以為他能在這個位子上安安穩穩到什麽時候?”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起了效果,艾公公皺皺巴巴的五官擠到了一起,語重心長地說道,“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是全都清楚,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讓我活到現在。”
殷涔點點頭,“您知道的,都可以告訴我。”
艾公公嘆息一聲,似想起來很久以前的回憶。
春晖娘娘與皇帝陳澤自小相識,年少定情,而後成了太子妃,陳澤繼位之後成了皇後,一切都順理成章,陳澤與春晖也是難得的夫妻恩愛,成為京中乃至大寧朝的一樁美談。
美中不足的是,春晖與皇帝陳澤只有一子陳佶,生下來便立為了太子。陳澤倒不以為意,太子時期他便只要太子妃就足夠,做了皇帝,也毫無納妃的心思。
但春晖身為皇後,自不可令後宮僅只有她一人,擔上專寵誤國的名聲,便從朝中百官家中,挑了個跟她自己不太相同,看着活潑明媚的女子秋憶人入宮,封為玉妃,一年後,玉妃生下了韓王陳儀。
春晖為人和善,即便做了皇後,也提倡勤儉持家,是以她的身邊除了當時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艾公公和幾個宮女之外,并無他人,并也将這簡樸作風在後宮推廣了出去。
玉妃秋憶人卻和春晖娘娘的做派完全不同,她生性外放,喜愛一切奢侈用度的好物件,然而在以勤儉為美德的後宮,她只能克制壓抑着。
皇帝陳澤一開始對她平平淡淡,時間久了,看慣了春晖恬靜如水的性子,倒也覺得玉妃的明媚熱烈有些有趣,加之她常年各處搜羅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獻給皇上,有一些還真入了皇上的眼。
漸漸,皇上和玉妃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這一年,玉妃給皇上引薦了一個人——道士方守敬。
一開始方守敬只是偶爾來宮中,給皇帝和玉妃宣講道家理法,而後開始将煉丹成仙、長生不老的邪魅之說灌輸給皇帝。
世人都想長生不老,皇帝尤其,沒過多久,方守敬便住進了廣明殿,皇帝專門在此興建了煉丹爐和丹房,每日下了早朝便長待于此。
丹丸服用下去,皇帝開始變得面色蒼白,卻時有潮紅燥熱,一時汗如雨下,一時卻又畏寒畏風,皮膚漸漸穿不得普通的龍袍,只能日日穿着極順滑絲質的寬袍大袖。
春晖娘娘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然而皇帝自己卻似精神極佳,每吃下一顆丹丸,便覺自己離成仙近了一步。
某日,春晖娘娘穿着皇家大典才用的禮服,跪在廣明殿前,請求皇帝回朝處理政務,皇帝卻在殿內避而不見,并怒火攻心破口大罵,甚至說出來“恃寵生嬌脅迫朕,朕要廢了她”這樣的話。
春晖娘娘這一跪便是一天一夜,直至昏倒在地。
醒來之後一切并沒有任何改變,皇帝仍舊日日流連廣明殿,後宮之中只有玉妃因為一同煉丹服丹,而被皇帝留在了身邊。
後來便是寧熙十年,皇帝已經不去春晖娘娘的霜華宮很久了,那一天正逢春晖娘娘生辰,皇帝想了很久,還是去了霜華宮。
春晖娘娘自然是高興的,在那一天,她好像又看見了沉迷方術丹藥之前的皇帝,還是那個年輕有為,心系天下的少年君主。
而後的夜裏卻出了大事。
皇帝留宿霜華宮,與春晖娘娘同塌而眠,卻在夜間被一個宮女用绫綢勒住了脖子,宮女力有不逮,皇帝半夜驚醒後奮力反抗,宮女被随之而來的侍衛亂仗中當場打死。
此事至今仍是一個謎,為何一個宮女會如此大膽行刺皇帝,而在當時,驚魂未定的皇帝不由分說便認定了幕後主使就是皇後春晖娘娘,是她的近身宮女,除了是她授意主使,還能有誰。
然而此事實在太過蹊跷,其中疑點重重,且并不光彩,皇帝吩咐宮中所有人不得宣揚,也并未因此而廢除皇後打入冷宮,然而,行刺事件發生不出一個月,春晖娘娘便得了暴病離奇去世。
艾公公講完這段陳年往事,殷涔聽得眼睛都不敢眨,末了問道,“行刺事件和娘娘去世之時,你都不在宮中?”
艾公公點了點頭,似乎猶豫了一番才開口,“說起來,都是老奴的過錯,最關鍵的當口沒能看着娘娘。”
“公公幹什麽去了?”
“那時我有一個相好的宮女,也是娘娘身邊的人,她家裏出了事兒需要回去一趟,但她不能出宮,娘娘身邊的人,就只有我有資格出宮,于是我便替她回了趟家,等幫她家人處理完事情回到宮中,發現娘娘前一天晚上已經沒了。”
艾公公說起此事時萬分後悔,殷涔卻又想起件事,“聽說,春晖娘娘下葬時,身邊所有宮女都要陪葬?”
此時艾公公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是的,本朝并沒有這規矩,這是皇上當時下的旨意,可能因為此前被娘娘身邊的宮女行刺,一怒之下便命所有人殉葬。”
殷涔沒放過那抹猶豫之色,問道,“公公,如今可不不必再有任何隐瞞吧?”
艾公公轉頭,又低聲嘆了口氣,“如今我也老了,估摸着也活不了幾天,當年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平山啊,你知道了這些,要怎麽做,自個兒拿主意吧。”
跟着他看着殷涔繼續說道,“當年與我相好的那個小宮女,在要殉葬之時來求我救她一命,磕頭磕得滿臉都是血……我哪能見死不救呢,散盡了家財才救了她出宮,只有她,才知道當年娘娘到底怎麽死的,但這麽些年過去,她出宮後便無半點消息,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了……”
聽得殷涔也鎖緊了眉頭,“公公可還記得那個宮女的名字?家住何處?她又是什麽相貌?”
艾公公眼前似浮現出多年前那張嬌俏淺笑的臉,“她叫濯香,家在杭州府錢塘縣,那時候長得膚白杏眼,右邊耳垂有一個小小的豁口,天生的,如果她還活着,如今差不多也三十多了。”
殷涔道了謝,他知道,如果不是艾公公已經活到了這把歲數,如果不是如今陳佶的太子遭受觊觎,艾公公斷不會将這足可再卷起一陣腥風血雨的後宮秘聞說出。
他心裏祈禱一千遍一萬遍希望那個宮女還活着,關西慘案皇後通敵和茶稅分贓一案還未拿到實證,春晖娘娘一事若也斷了證據,這種知道一切去不能掀翻一切的感受,已經讓殷涔要憋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