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壞人
祁言之拟好了奏疏陳詞,關于春獵一案的三法司會審結果,至于最後竟審出了辛尚允,他未做太多解釋,只講審案經過一五一十寫了上面,陳澤看完陳詞,将奏折丢在了案幾上,面上雖有憤怒,卻并未十分驚詫。
祁言之心頭卻有驚詫,他看着陳澤波瀾不驚的面色,遲疑問道,“辛大人當如何處置?”
陳澤微微偏頭,看着站立在廣明殿中央的首輔,竟迸出一個笑,“若此刻是雲漸青需要處決,祁大人還會猶豫請旨嗎?”
祁言之道,“自然也需請旨,不論最後審出主謀是誰,按律都當斬,但仍需要皇上批閱。”
陳澤再将奏折拿起,喚高仁道,“拿朱筆來。”
高仁連連蘸好筆墨遞了上去。
陳澤在辛尚允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勾下了“斬立決”。
祁言之退出廣明殿外,正看到皇後前來,秋憶人的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意和惱怒盯着他,祁言之無懼無畏,目光坦然迎上。
秋憶人看向祁言之手中文書,“那是……皇上已做了判決?”
“回皇後娘娘,是的。”祁言之拱手躬身。
“如何?”秋憶人再問,從手到身體都在發抖。
“斬立決。”祁言之緩言。
秋憶人踉跄了下,何進趕緊攙過胳膊穩住她,秋憶人盯着祁言之,胸口喘動得厲害,終是轉身進了廣明殿。
陳澤此次并未阻止秋憶人,這還是自春獵回京後,二人首次相見。
此時殿內并不見方守敬,陳澤揮了揮手,命高仁跟何進都退下,空蕩蕩的殿內就只剩下他與秋憶人兩人。
秋憶人雙眼含淚,定定不動望着陳澤,陳澤不似往常般坐于榻上,而是負手而立,寬袍長袖背于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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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擡手指了指右邊胸口,“當日那刺客便是刺向朕此處,若不是佶兒擋在朕的身前,朕此刻怕是不能站在這裏同你說話。”
秋憶人上前一步,陳澤卻長袖一揮制止了她,秋憶人哭訴道,“臣妾……日夜挂心……”
陳澤面無表情地盯着秋憶人,“算起來,你入宮也十五年了。”
秋憶人止住哭泣,擡頭茫然看着陳澤,陳澤繼續說道,“當初,春晖薦你入宮,便是因你明媚活潑,說這後宮未免太冷清了些。”
聽到春晖的名字,秋憶人似怔在了原地,皇上此刻提起先皇後,怎麽看也不像好事。
陳澤微微眯起了眼睛,向前探身朝秋憶人說話,叫出的卻是多年前的封號,“玉妃,你可覺得朕的後宮冷清?甚至,朕的朝堂都太過冷清?”
秋憶人神色驚疑,她早已繼位皇後多年,而此刻皇上竟然叫是的玉妃!
陳澤還看着她,眼神陰鹜至極,秋憶人渾身抖了下,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多年來只顧着修仙的男人似乎不是表面上那麽混沌,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若是都落在了他眼中……秋憶人突然心底如墜冰窖。
玉妃……這是要廢後?
秋憶人身子一軟,跪在了陳澤身前,“皇上……臣妾從來都無此意,臣妾替皇上打理後宮,從未獨斷專寵,至于朝堂……臣妾更是從未敢……”
“夠了!”陳澤喝斷她,秋憶人整個人瑟縮成一團。
“朕,身不在朝堂,也不住正殿,可朕沒瞎,沒聾!”陳澤并未咆哮,卻字字句句如千斤之重,砸在了秋憶人心上。
秋憶人低頭啜泣,過了最初的驚慌失措,她卻很快理清些許頭緒,若今日皇上早已掌握她這些年所作所為之證據,她早就沒命跪在這裏,陳澤遣走了高仁何進,便是留了一線生機。
想到此處,她竟松下一口氣,雖不十分确定,但她知道,陳澤沒有實證,也不知為何,對自己留下一份情。
然而此刻她只能示弱,弱到塵埃裏弱到化成一汪水,才能緩緩澆熄陳澤的怒火。
于是她不再辯解,而是繼續哭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哭得無聲無息,卻讓眼淚一串串一顆顆砸在地上,偶爾仰起頭,梨花帶雨如泣如訴。
卻不料陳澤緩緩說,“朕要廢一個人,未必需要理由,朕寒了心,便可以找出千萬個理由。”
此話一出,秋憶人當真心頭一驚,是的,陳澤的确沒有證據,但,身為皇上,他要什麽證據?
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陳澤望向她,“我可記得,辛尚允可算是你的姐夫。”
終于說到正題了,秋憶人渾身僵硬,點了點頭。
陳澤道,“殷涔和秦念衾已查到此人幕後主使行刺的實證,我倒是好奇,他做了這麽些年的禁軍統領,為何突然失心瘋要殺了朕。”
秋憶人軟弱無力,“皇上,他……他只是,一時糊塗……”
陳澤若有所思,卻不知是真的在思忖,還是假裝,片刻之後說道,“你的意思,此人只是迷了心智,并不是真心想要朕死?”
秋憶人帶着滿面淚痕,卻拿不準此時該點頭,還是該當做茫然無知。
陳澤蹲下身來,湊近秋憶人的臉,“你說,他到底是為了誰這麽做?”
秋憶人滿心驚慌,不自覺手撐着地面,往後退了一退。
陳澤卻仔細端詳秋憶人的臉,頗有玩味,“你跟你姐姐,長得還真是像啊……”
秋憶人再也無法裝下去,登時跪地叩首拼命喊道,“皇上——辛大人他,從來未将臣妾當做姐姐,他對姐姐思念至極,早已……早已了斷兒女□□啊皇上。”
陳澤站起身來,胸口起伏,看着眼前不斷磕頭求饒的女人,突然心底湧起一股狠戾之氣,是這個女人,借朕的手殺了春晖,又看透朕當年根基未穩,害怕讓此事被朝臣們知曉,趁機讓她自己上位當了繼後……朕隐忍了這麽些年,今日,今日……
陳澤轉身四處看着,他想要有一把劍、一把刀,今日若就此砍了這個女人,又能如何!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卻處處顧忌權臣的少年皇帝,他是執掌了大寧二十餘年,即便隐于垂幔之後,也将群臣玩得團團轉的老辣之王。
然而廣明殿內并無刀劍,陳澤尋了一圈,回到秋憶人身前,拽着她的衣領将人從地上拖期,無比厭棄無比狠戾的口吻說道,“你手中最快的刀已經斷了,你來跟朕求饒?你想殺朕,還想借此除掉雲漸青?你也不看看你的手,打得了這麽如意的算盤嗎?朕便告訴你,你,不但保不了他,連你自己,朕會有一天親手送你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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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涔瞞着陳佶和秦念衾去了刑部大牢,辛尚允即刻就要問斬,這是殷涔最後的機會。
牢房內,辛尚允丢盔卸甲,一身布衣坐在地上,殷涔命人開了牢門,也走進內去。
地上的人睜開眼,殷涔站在他身前,辛尚允看到官靴,擡頭一路向上,靛青團繡的言官朝服,金佩藥玉帶,再往上,看到殷涔在昏暗光線下幽白冷峻的一張臉。
辛尚允即便坐在地上,也顯出身形高大,殷涔離他稍稍遠了點距離,命人搬進來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
殷涔開口,問的卻不是春獵案,“你是沈滄義父?”
辛尚允有些意外,眼神遲疑,卻緩緩點了點頭,又道,“你如何得知?”
殷涔平靜道,“此事雖然有些年頭了,但并非無人記得,我若要知道,也不是全無途徑。”
殷涔又問,“既是義父,為何全然不為他想?若是我沒查出兇手,要赴死的便是他。”
辛尚允聞言,直露出不可思議之笑,“赴死之人不是他便是我,若是你,會如何選?”
殷涔冷冷道,“若是我,一開始便堅定立場,絕不卷入。”
辛尚允微有愣怔,殷涔看在眼內,繼續說道,“辛大人是否在想,自己究竟是從何時、哪一件事開始卷入,為何漸漸便無法脫身?”
辛尚允面有怒色,卻不言語。
“值得嗎?”殷涔問,“聽聞辛大人乃重情之人,亡妻之後再無續弦,卻将一腔思念之情都錯付了她人。”
辛尚允無法再安坐地上,猛然起身,牢房狹小,頭頂幾近觸及梁頂,他俯視殷涔,帶着滿腔憤懑怒火,“辛某行事,從來只求自己甘願!”說着又冷笑一聲,“你以為憑你幾句挑唆,便可讓我改口,說此番行刺我辛尚允也是做了他人的手中刀?無知小兒……你既知我重情重義,又何必多此一舉。”
殷涔嘆息一聲,“重情重義……看來,沈滄并不在你的情義之內。”
辛尚允再度冷笑,“或許這話你應該問他,我又是否在他的情義之內。”
殷涔心知無論如何,他必是不會道出真相了,便也不再繞彎子,“皇後娘娘有你這個姐夫,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辛尚允死死盯着他,殷涔繼續,“若無你這絕頂高手做她的底氣,她斷然也不會如此大膽,攪得這宮中、朝中不得安寧,可是,偏偏又因為你,她太過狂妄,膽子大到沒了邊,便會露出馬腳。”
殷涔也起了身,朝前跨出一步,微微仰頭盯着辛尚允,輕聲說道,“如今你既要死了,告訴你也無妨,秋憶人貪墨西南茶稅、勾結疏勒、導致關西七衛屠城這些事,我已查得清楚,這麽一個禍國殃民之人,而你卻還要保她?”
停了片刻,辛尚允似才回過神來,滿面驚疑,“關西七衛被屠與她有何幹?!”
看他反應不似有假,殷涔心道,原來竟還有他不知道的事,心內嘆息,說道,“原來你竟不知……”跟着便簡單将查到的秋憶人勾結疏勒大汗塔克忽倫,引敵軍入關導致屠殺一事講給辛尚允聽。
辛尚允沉默半晌,他不能相信,他以為秋憶人只是想要皇後之位,想讓陳儀當上太子,誰知竟如此膽大逆行,視百姓蒼生之性命如草芥。
這一刻他心內才有所動搖,自己是死是活他本不在意,他也知道自己多年來助纣為虐,只是一直說服自己,一切只為亡妻遺願,妻子所托,他便不顧一切地去做到。
他為她暗殺無數,凡阻礙她路之人,皆殺得幹幹淨淨,唯一未成功的兩次,便是太子和皇帝。
然而……然而……
他縱容了一個什麽怪物出來?
殷涔趁熱打鐵,“辛大人既知道我所說為真,想必心內已有決斷。”
辛尚允盯着他,他不喜歡殷涔,但他知道殷涔所說一切都是真的,卻蒼涼一笑,“大人既已查到如此多罪證,皇後娘娘該當如何,都堪稱罪有應得,只是辛某自己,即便十惡不赦,也做不出背叛二字……既是個壞人,就壞到底吧。”
說完這些,辛尚允再度坐了下來,閉上雙眼,再不作答。
殷涔思忖片刻,便命人打開牢門走了出去。
他要進宮,他要見皇上,茶稅與春獵兩案,皇上都欠他賞賜,如今他便準備去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