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黑屋

殷涔其實并非想削弱內閣,雖然此時他利用的便是皇帝對內閣日益助長的不滿之意,兩強相争,殷涔得利。但他很清楚,內閣是個好東西,若非內閣,就憑陳澤十餘年沉迷煉丹,這國家早玩完了,但內閣的議事與審批制度,令大部分朝政都得以順利推行。

殷涔不僅要保內閣,還要讓這制度更完善,更……接近現代科學管理,是以他必須要讓陳佶順利繼位,只有他成為皇帝,才有可能有這胸襟與氣魄,令皇權不再淩駕于萬人之上,令時代真正進步。

所以殷涔必須除掉秋憶人,若非祁言之是秋憶人的幫兇,殷涔也并不想動這位勤懇腹黑的老臣,至于祁言之為什麽非跟着秋憶人這個瘋女人,殷涔思來想去也沒找到能完全說服自己的理由,唯一能說通的不過是,若韓王陳儀當上皇帝,便可保祁言之首輔地位不變,但僅憑這個,就能讓老狐貍鞍前馬後地為秋憶人效忠?

審訊辛尚允一事上,殷涔明顯覺得祁言之未費盡心機地為秋憶人和辛尚允遮掩,幾乎是一個放棄的姿态,任由殷涔攪天攪地翻出真相,當時他便有個直覺,這老狐貍是不滿秋憶人的,只是迫于某種不得不做的威脅,勉強合作。

此次拿趙綸開刀,把祁言之背後的秘密逼出來,也是殷涔的目的之一。

世英局的囹獄不同于刑部大牢,刑部即便看押犯人,也還有律法條文在,不得私自亂來,而世英局不受刑部管轄,囹獄自然也随了殷涔的心意——一切只看他心情,想怎麽關怎麽關。

對這第一個重量級犯人趙綸,殷涔并未苛待他,只将他關着,并不審訊,更不會動刑,每天按時供應吃喝,唯一的不同只是,囚獄狹小潮濕,以及一絲光亮也無、一絲聲響也無,這麽一間特制的不透光不透音的牢房,俗稱“小黑屋”。

這時代的人不知小黑屋有多恐怖,殷涔可是實實在在感受過,絕對的安靜和絕對的黑暗是比死還恐|怖的一件事,上輩子特訓時唯一一次瀕臨崩潰便是因這小黑屋,他堵趙綸不出三日必定崩潰求饒。

書生趙綸的崩潰來得比想象中更快,關進去的次日,殷涔正在世英局東苑的值房吃晚飯,便有囹獄特衛前來通報:趙大人在小黑屋內哭爹喊娘,四處亂撞,想盡一切辦法自虐,只求速死。

殷涔微微一笑,說道,“一時半刻還死不了,等我吃完飯就過去。”

小黑屋的四壁并不是真的牆壁,想撞死是不可能的,也無其他利器可以自虐自|殘,唯一需要防治的便是發瘋,殷涔慢悠悠吃完飯再慢悠悠走過去,這麽一天一夜,祁言之毫無動靜,必定是在靜觀其變,他大概怎麽也料不到,他的好徒兒才過了一天就要什麽都招了。

殷涔命人開了門,然後一襲黑衣端坐在囹獄審訊房等着,燭火通亮,趙綸被特衛架出來時用手擋着光亮,好一會才拿開手,眯着眼看清了四周。

殷涔與他隔着三丈遠,平日裏雪白的一張臉此刻在審訊房內又多了許多冰寒,趙綸不免打了個哆嗦。

特衛又端來一張凳子,讓趙綸坐好,他已雙眼浮腫鬓發皆散,臉上胳膊上都是自己自|虐抓出來的印子,到底是書生,關進去才一天一夜,看着就跟老了七八歲似的。

殷涔轉頭示意了下,讓右邊坐在案幾後的世英局文職特衛開始記述。

“聽說你要見我?”殷涔淡淡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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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他審訊,但說得卻是自己求着嚷着要招供,趙綸這會子恢複了半分心智,知道他根本已無退路,平日裏的倨傲此刻半分也無,沙啞着嗓子回道,“對,你想問什麽,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殷涔面色波瀾不驚,說道,“對你,我半分興趣也無,你當知道我抓你是為了什麽。”

趙綸咬了咬嘴角,“為我老師。”

殷涔微微點頭,“祁言之與皇後歷年來所謀之事,你知曉多少?”

趙綸想了片刻,道,“我入朝僅比大人早一年,在入朝之前,老師僅僅教我治國策論,并非件件行事我都知曉。”

殷涔不為所動,“我問的是你知曉多少。”

趙綸道,“辛尚允春獵行刺一案,老師與我都事前知曉,但我二人并非參與。”

殷涔轉頭,“記錄在案。”

文書特衛奮筆連連。

殷涔又問,“行刺一事你二人如何提前知曉?”

趙綸猶豫了,半晌未出聲。

殷涔不容他多想,便作勢要起身,招呼特衛們,“既然不說,原路送回囹獄。”

趙綸驚恐萬分,連凳子也幾乎坐不穩,結結巴巴喊道,“等等……等等……春獵行刺,是皇後娘娘指使辛尚允……過後,皇後娘娘又命老師務必在三法司會審時将雲将軍定為死罪。”

殷涔轉身,半眯了雙眼對特衛大聲道,“記錄在案!”

這一身呼喝極為氣勢,趙綸立刻又縮了一縮,殷涔繼續問,“皇後為何要謀劃春獵行刺?是否想将皇上置于死地?”

趙綸卻連連搖頭,“并非如此!皇後……的目的并非皇上,而是雲将軍。”

殷涔道,“繼續!”

趙綸抖了一抖,繼續說道,“皇後娘娘借折桂郡主婚事一事拉攏雲将軍未遂,且雲将軍擺明了要與秋家劃清界限,便起了心要除掉雲将軍,若雲将軍死了,可命老師和內閣另派聽命于她的人接受撫南營,這便可多一重有力的助力了。”

原來如此,秋憶人一直盯着的便是雲漸青身後的撫南營。

昔年與辛尚允派沈滄潛伏在雲漸青身邊是為着如此,而今借行刺之事栽贓雲漸青也是為此。

殷涔又問,“春獵一案的謀劃,除了皇後與辛尚允、祁言之和你,還有其他人參與其中?”

趙綸想了想,“司禮監何進公公自然是知曉的。”

提到司禮監,殷涔道,“高仁可知?”

趙綸搖搖頭,“并不知,其實何公公與高公公素來不和,皇後娘娘這邊的大部分事情,高公公都不知曉。”

關于這二位的不和,殷涔也隐隐約約覺察到了,但這個不是重點,殷涔繼續問,“除了春獵案,你還知曉什麽?”

趙綸緩緩說出一串官員的名稱,其中大多為六部四品以上大員,這些官員都是祁言之借各種理由,以及借他的各門生之手被構陷彈劾,而後替換成他自己的派系人員。

殷涔轉頭讓特衛記下,“如今朝中可算祁黨一派的,有多少人?”

趙綸道,“具體人數并未統計過,但我看來,十之六七都是聽命于老師的。”

殷涔問得越來越深,“雲南茶稅一案,任同歡、葉明枝及西南大部官員都已定罪,但若說此事沒有牽連到宮中,我是斷然不信的,你信嗎?”

殷涔手中明明有賬冊,但此刻他要聽趙綸怎麽說。

趙綸的防線已完全崩潰,“茶稅的貪贓款項,朝中歷來分而享之,幾乎已成慣例……其中司禮監、內閣、戶部、兵部是主要分贓去向,不用我說,殷大人也知是哪幾位把控着這些錢款流動……”

殷涔盯着趙綸,問出幾個字,“宮中呢?”

趙綸嘴唇早已咬破,此時卻又狠狠咬上一回,鮮血順着唇角淌下,“宮中……司禮監兩位公公,一位代表皇後,一位……代表皇上。”

此言一出,殷涔想起葉明枝最後給他的那本賬冊上,“入內庫”三個字,便是交由了這兩位公公了,他繼續問道,“高仁就是高仁,為何說他代表皇上?”

趙綸知道此話說出去,他便沒了活的希望,可是不說,同樣死路一條,殷涔早已不是太子身邊無權無勢的侍衛,如今建了這世英局,便是挑明了他想幹什麽,便可以幹什麽。

他橫下一條心,“殷大人想必也知道,在我大寧朝,即便宮中要用銀子,也須由戶部撥款,皇上要翻修廣明殿便屢次受阻,多年修道,難道費的不都是銀子麽……高仁處處為皇上着想,又怎會在此事上不盡力分憂,這麽些年,他拿着茶稅分來的銀子,不與皇上挑明,卻暗地裏把各處該用該補的花費都填補上了,至于他私下還剩了多少,皇上都睜只眼閉只眼,由着他了。”

殷涔道,“若皇上根本早就知道茶稅有貪贓,又為何會命我前去徹查?”

趙綸蒼白着臉笑了笑,“皇上是知道貪贓,但若不是秦念衾查了那些數字,皇上根本不知貪贓數額會如此巨大……他讓你去查,是去查底下到底有多少人,到底瞞着他貪了多少!一千萬兩白銀,到皇上手中竟只有一百萬兩,換做是你,你要不要查?!”

這會子殷涔真正呆在了椅子上,胸口起伏大口喘氣,原來,陳澤怒斥群臣,毫不猶豫将半個大寧朝的官員全部處決,不是為着正風氣肅朝綱,而是恨這些人毫無敬畏,沒将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沒有,将最多的銀子奉上給他!

回過神來,殷涔只覺得一切可笑至極,這國家早就爛到了根子裏,虧他還以為一切尚可挽救,而他自己,以為機關算盡,卻仍舊只是做了他人手中之刀。

他再問趙綸,“何進與皇後,在此事中又充當了什麽角色?”

趙綸道,“任同歡,是皇後命司禮監派去的雲南,你說皇後當的什麽角色?她便是這一切的源頭……如何從茶稅中弄虛作假貪贓錢財,根本是皇後手把手教的任同歡,葉明枝只不過是順應了操縱,給予了便利而已,自然,拿到最多贓銀的,大人不用我說也知是誰。”

殷涔轉頭對文書特衛,“記錄在案。”

茶稅一案遠超出殷涔所料,但好歹算是有了秋憶人主謀的供詞,至于關西七衛的慘案與秋憶人通敵疏勒國一事,趙綸則直接說道,“此事發生之時我年紀尚輕,至于老師與皇後如何參與其中,我并不知曉。”

殷涔看他面色,知并未說謊,他倒也不擔心,趙綸只是第一刀,跟多的內幕,他等着祁言之攤牌給他。

關于祁言之此人的心思,殷涔毫無顧忌地對趙綸說,“你老師應是盼着韓王陳儀繼位登基,才可保他首輔之位不變,可是如此?”

趙綸輕嘆一聲,殷涔也留意到,話題從講到祁言之開始,趙綸全然不似剛才說起秋憶人那般全線崩潰肆無忌憚,而是無論如何都還保有一絲尊崇,他說道,“如若不是因為如此,老師又如何會選擇與皇後合作。”

殷涔覺得話裏有話,眼神示意他繼續。

“我入朝之前,便曾聽過一些傳聞,說老師還未進內閣之時,便替皇後,也就是當年的玉妃籌謀,而待玉妃繼位皇後,老師便跟着進了內閣,而後又成了首輔,一切都是倚仗皇後的扶持,但以我這麽多年跟在老師身邊的耳濡目染,我并不相信這些傳聞,老師與皇後雖有一些共同籌謀,但絕非傳言中的事事倚仗。”

“老師身為內閣首輔,自然一切以內閣為重,殷大人也明白,內閣與皇權本就互相牽制,是以皇上雖用老師,卻仍免不了處處厭棄,而老師當首輔的這些年,皇上沉迷方術,老師嘔心瀝血地處理朝政,卻仍在許多事務與皇上的觀念背道而馳,不得不妥協……老師一心希望內閣更強大,而不是皇權更盛,是以,自然希望日後登基的是韓王……太子殿下聰慧過人,老師并不想有這麽一個實力強勁的對手。”

趙綸說完,殷涔也跟着一同陷入沉默,這是今日第二件超出他意料的內幕,祁言之也重內閣多于皇權,這其實與殷涔所想竟殊途同歸。

不對,殷涔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祁言之的重內閣,與他心裏更科學的內閣制仍舊是不一樣的,祁言之要一個足夠無能的皇帝,這樣才便于他将內閣之權重提升到無比強大的地位,然而事實不是如此,殷涔縱觀整個世界史,只有足夠開明睿智的君主才辦得到,祁言之從根上就錯了!

想明白了這點,殷涔突覺茅塞頓開,他看着趙綸,此人也算聰穎,只可惜跟錯了人。

他命人将趙綸再押下去,卻不是小黑屋,而換了間普通囚室,對趙綸道,“明日你老師便會來此,至于你老師真正是個什麽人,你信不信傳言都好,明日便會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作者有話要說:

2020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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