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理想

審完祁言之,殷涔卻不得不放他走,先抓後報這個權利他暫時還沒有,以及,如若真要“先斬後奏”,他手中的供詞便要連夜遞到宮中,他還差一步棋,這是一次開弓便不能回頭的箭,他要萬無一失。

祁言之以全部的秘密,來換取趙綸和他自己的不死,他們的交換協議裏,并不包括将審出的供詞全盤遞交,畢竟就如殷涔所言,他要的是皇後倒,但內閣仍需要祁言之。

祁言之信了,不信又能如何?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殷涔從謀劃世英局開始,想的便是,“以流|氓之道還流|氓之身”,都什麽時候了還講個毛線的仁義禮智信。

殷涔卻也焦急,時間每拖一天,便多一分不安定因素,秋憶人此刻必定不會安分守己,春獵一案令她元氣大傷,但也令她更加要将矛頭對準殷涔,被咬傷了的獵物最危險,殷涔能想象她如今嗜血癫狂的模樣,不能讓這瘋女人搶在了前頭,焦急萬分之下想到,若沈滄再趕不回來,他便要等不及開始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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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夜裏,沈滄帶着一身初夏的雨水千裏奔襲回了京城,跟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喬裝打扮過的農婦,而夜裏城門已閉,沈滄只好帶着人一直在城外等着,到清晨天色将明,城門剛一打開,便迫不及待地策馬進了城內。

一路直奔牌兒胡同,這一天早晨殷涔仿佛有心念感應一般,早早便候在了前廳,聽到帶着一絲迫切卻仍舊沉穩的敲門聲,心下一喜,知道來人帶來的必定不是壞消息。

此時距離上朝還有一小會,衆人聚攏在前廳,沈滄讓帶回的女子簡單講了當年事。

這喬裝過的農婦自然便是濯香,只是根本不是艾公公口中所言膚白杏眼的美人,而是半邊臉似被火燒過一眼皺起了皮膚,滿臉焦黑,唯一能對上號的,只有耳邊小小的缺口,沈滄也是因着如此,以及連番試探,才确定此人就是當年唯一知曉內情,又九死一生的宮女。

這些年雖為了掩人耳目躲避追殺,早已自己将容貌毀去,也過了好些年的山野農婦生活,但濯香舉手投足、行走落座無意間仍會顯露從前宮中生活的影子,而此刻見着已經十六歲的陳佶,濯香忍不住落淚,捂着嘴很久才沒讓自己失态,跟着又行了跪拜大禮之後才簡潔道來。

“從娘娘還是太子妃時,我便開始服侍娘娘,娘娘生活簡樸,一直到成為皇後,身邊總共也沒超過十個宮女,我因為跟的時間久,做事情仔細,娘娘後來便升我做大宮女。”

“娘娘與皇上的感情,先頭的确是很好,到後來,玉妃漸漸得勢後,皇上便越來越少來娘娘宮中,只聽說玉妃找了不少新奇好玩的玩意兒,還有一些修仙道人,皇上迷這些迷得不得了,娘娘怎麽勸都沒用。”

“跟着便發生了那件事……娘娘生辰當天,皇上在娘娘寝宮過夜,結果有個宮女竟然半夜用白绫要勒死皇上,當然她沒成功……但皇上當晚驚吓過度,回過神來之後大怒不止,認為是娘娘暗中指使,原本皇上就認為娘娘在處處與他作對,如今這一鬧,皇上恨不得當場就廢了娘娘。”

陳佶忍不住問道,“當夜大膽行兇的宮女,後來有查清究竟怎麽回事嗎?”

濯香擡頭看了眼陳佶,抖了抖睫毛,“直到娘娘過世之後我有猜測,但沒有證據,因為在當晚,那個行兇的宮女便被皇上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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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佶又問,“你猜測是什麽?”

濯香道,“必定是玉妃買通了她,也根本不是為了要讓她殺死皇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何能殺得了皇上……玉妃這麽做,不過是為了栽贓嫁禍皇後而已,她也真的達到了目的。”

陳佶緊緊握住了拳頭,殷涔走到他身旁,輕輕撫住他肩頭。看來秋憶人慣常用這麽一手,對春晖娘娘如此,對雲漸青也一樣如此。

殷涔看了眼濯香,示意她繼續。

“皇上那夜雖然暴跳如雷,過後卻沒有真的廢了娘娘,我們都以為,皇上會派人查清楚這件行兇案,不會輕易做判,而皇上卻什麽都沒做……又過了大半個月,娘娘收到皇上賞賜下來的一盒紅玉丹丸。”

殷涔心道不好,問道,“皇上以前可曾賞賜過丹丸給娘娘?”

濯香道,“并未,娘娘一直反對皇上沉迷方術,對皇上服用丹丸也多有勸誡,皇上雖常常和玉妃一起服丹,但從未和娘娘一起做過此事,是以當初我們看到那盒丹丸,都不知這是何意。”

“送來丹丸的是高仁高公公,他說皇上對娘娘宮中所發生的行兇一事既往不咎,但望娘娘不再反對阻撓他修習方術,所賜丹丸若娘娘服下,便可證明。”

“娘娘看着那盒紅玉丹丸,沉默了許久,高仁公公一直站在跟前不走,必須要看着娘娘服下,娘娘最終擡頭一笑,讓人遞上茶水,将那盒丸子一顆一顆吃進嘴裏,高公公這才轉身走了。”

“高公公一走,我們這才發現娘娘已經淚流滿面,卻哭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都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方才不是說皇上既往不咎麽……娘娘只讓我們把才一歲多的太子抱過來,娘娘就這麽抱着太子流淚,一直到了晚上。”

“跟着夜裏娘娘便突然病痛發作,呼喊聲把我們都驚醒了,當我看到娘娘時,只見她滿面青色……”

濯香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她看了眼陳佶,陳佶緊緊捏着座椅把手,緊咬着牙關,殷涔接道,“當夜娘娘便去世了是嗎?有沒有叫過太醫?”

濯香道,“當時所有人見到娘娘那個樣子都驚慌失措,我趕緊奔出去見太醫,卻發現寝宮外已經被禁軍重重包圍,辛大人守在門口,我說,娘娘突發暴病,要傳太醫,而辛大人卻說,如今宮中突起疫病,此處便是源頭,他已接到命令圍守,今夜皇後寝宮內的人一個都不能出去。”

殷涔更加緊地樓主陳佶肩頭,卻感到他在簌簌發抖。

“娘娘身邊的小圓子不顧阻攔一定要沖出去找太醫,辛大人就當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将他殺了,這下我們都知道,今夜是真的出不去了……我眼睜睜看着娘娘漸漸……卻什麽都不能做……”

殷涔揮了揮手,沒讓她再繼續講下去,他心內震驚,原本以為春晖娘娘的死必定與秋憶人有關,找到當年的知情人,便可揭開她其心不正的根源,然而……怎麽也想不到,令春晖娘娘死去的竟然是皇帝!

然而,知曉了這一層,一切仿佛又能說得通了,陳澤變相地賜死了春晖娘娘,卻又無法面對親手毀去曾經心愛之人的愧疚與痛苦,便對太子陳佶也狠心疏遠,保留了太子之位,卻無法再心無芥蒂地面對他,看到陳佶越長越像春晖的臉,總令他想起夢魇般的回憶。

而所有的事情聯系起來,殷涔感覺他漸漸看到了一個全貌,春晖娘娘死于皇帝之手,茶稅貪墨雖是秋憶人始作俑者,陳澤卻是不折不扣的幫兇,甚至而後演變成最貪婪的那只手,至于關西七衛被屠,若不是皇帝本身毫無作為,又怎會養出一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內閣和兵部……

殷涔沉默了,第一次生出對于所做的一切是否有用的懷疑,他已經知道,除掉秋憶人祁言之趙綸顧铖毛盈泰等等等等,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除非他除掉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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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晨陳佶頭一回沒去早朝,聽完濯香講的這一切,他根本沒法再面對陳澤,于是殷涔便命太子府的人托假去了宮裏。

這一天殷涔也沒去東苑值房,沈滄回了趟世子府,再回殷涔府中時,身後卻跟來了雲漸青。

若在平時,陳佶可能會好奇跟懷疑,為何雲将軍跟沈滄與殷涔都那麽……自來熟的樣子,雖說因為春獵案也打了交道,但斷然不會如今這副一個眼色就心領神會的模樣,但他此刻全然顧不得這些,濯香的話仿佛一根長劍貫穿了他的心,他一直以為母親是因病離世,陳澤對他的冷淡疏離只是因為觸景生情而已,一直以來他努力讓自己達到成為太子儲君的标準,讓陳澤看到自己的努力……卻不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血腥的背叛,他是這場背叛懵懂的親歷者。

殷涔靜靜陪在他身邊,心中滿是疼惜,又有些焦灼,如今他對自己懷疑,一切是否值得,一切又是否還有意義。

卻不料最終陳佶開了口,殷涔沒料到,這當口他竟然也看出了自己的猶疑。“平山,這世道已經爛透了,我們就算不能改天換地,就算是以卵擊石,也要拼了命去試過,我們要對付的不管是誰都好,不都是為了我們的理想嗎?”

殷涔猛然擡頭,理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過這個詞了,這個詞不屬于這個世界,更不屬于這個世道,他曾告訴過陳佶,什麽是理想,轉世到這世上,他只不過是一個心中還有那麽點正義熱血的普通人,曾以為當個上輩子夢想而半路夭折的頂級刺客便是理想,而後竟不知怎麽一步步想着要操|翻了這個世界。

他看着陳佶,是啊,一切都是從跟了這位蠢蠢又勇敢的太子殿下開始,為了他,天下便不該是這一團污糟的樣子。

殷涔道,“好,這最後一箭,已拉弓上弦。”

殷涔和其他人一起來到書房,研了墨開始寫一封袒露所有秘密的奏折,他這最後一箭,叫做以身家性命相搏的“死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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