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遺诏

這封可能是大寧朝史上最長最兇狠的奏折,殷涔整整寫了一天,所彈劾涉及的官員遍及朝野,包括皇後,包括首輔。

今夜注定是無眠之夜,對于次日清晨的搏殺,殷涔對自己有信心,卻對皇帝沒有信心,秦念衾問衆人,“若皇上一意孤行,即使實證如山也并不處置,卻将平山打入刑獄,我們又該如何?”

陳佶看一眼殷涔,又看過雲将軍,問道,“将軍可下定了決心?”

雲漸青拱手道,“随時恭候。”

陳佶點點頭,目光堅定回秦念衾道,“若真到了最壞那一步,便只有……劫獄、起兵、反了!”

“好!”秦念衾拍了拍手,“共生死,同進退!”

不知不覺到了子時,屋外很遠的地方突然傳來清晰又突兀的撞鐘聲,一下一下一下,還摻和着節奏緩沉的鼓聲,衆人一驚,陳佶猛然起了身,那是……皇宮的方向,這鐘鼓聲……是喪鼓!

衆人面色都驚疑不定,這當口,宮中究竟是誰死了?

殷涔眼皮跳得厲害,心中有個很不好的預感,他知道有人不會坐以待斃,但若是陳澤這當口死了,某人的膽子也太大了!

衆人還來不及猜議,跟着前院就傳來叩門聲,殷涔示意大家安靜,跟着快速批了件睡衣袍子去了前院。

來人是高仁手下的一個小太監,口齒伶俐地通傳,“皇上駕崩!請殷大人速速前往宮中,聽候遺诏。”

殷涔問道,“今日早朝時分皇上明明還好好的在上朝,為何夜間突然駕崩?”

小太監毫不遲疑地搖頭,“奴才不知,奴才只是按規程奉命行事,還請大人速速前往,奴才這會子還要去別的大人府中通傳,就不多耽擱了。”

殷涔回到書房,走到陳佶身旁握住他的手,再對着一屋子驚疑的面容沉聲說道,“皇上駕崩了。”

他留意着陳佶,白日裏才剛剛知道母親去世的真相,夜間竟又聽到父親突然去世……殷涔怕他受不了這接連打擊,然而陳佶看起來雖吃驚,卻并不見得悲痛,他對殷涔說道,“來人必是宣你進宮,我跟你一同去。”

殷涔已經有了計劃,換上朝服,将那封死劾奏疏揣進了胸口,卻又取了青山刃交給沈滄,對衆人說道,“此時朝中官員都需進宮聽宣遺诏,阿月、念衾、雲将軍,我們一同前去,”又看向沈滄,“沈哥哥帶着刀,以及帶着世英局所有特衛潛入宮中,別叫人看到,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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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滄又與雲漸青互視一眼,後者不易察覺地微微點了點頭。

跟着衆人便兵分兩路各自去做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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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進了宮,沿路不出意料地禁軍把守着,殷涔發覺,原本應該在京城內巡防的禁軍今夜也都調集進了宮中,這景象離他那不好的預感又貼近了一分。

朝中大臣們也紛紛擠在前往廣明殿的道路上,彼此議論紛紛。

“早朝時皇上便不怎麽講話,沒想到夜裏就……”

“噓——這種時刻少說為妙。”

“聽說駕崩之時也是在廣明殿內,那道士方守敬就在跟前。”

“你怎麽知道?”

“問那小太監就知道了。”

……

殷涔只沉默着,很快到了廣明殿,禁軍将所有朝臣們攔在了殿外,衆人在禮部尚書的指引下跪拜在了殿前院內。

四周火把與宮燈照得宛如白晝,新的禁軍統領嚴楓将廣明殿圍得嚴嚴實實。

陳佶撥開衆人,走上臺階,嚴楓攔在了他身前,陳佶怒道,“我是太子!父皇駕崩,你竟敢攔我?!”

嚴楓卻仍舊巋然不動,眼神越過陳佶,看向跪在院子裏的群臣。

陳佶高喝道,“高仁!”

高公公從殿內這才忙慌出來,走到門口,卻并不叫陳佶入內。

跟着便見秋憶人也走出了殿外,已然一襲國喪素衣,身後貼着一個吧嗒吧嗒掉眼淚的韓王陳儀。

秋憶人見着陳佶,面色如冰如寒,道,“殿下不必急于一時,待閣老宣完遺诏後,入殿內憑吊也不遲。”

殷涔在院內跪在人群中,卻擡頭緊緊盯着殿前的景象,一一掃過去,赫然發現祁言之早已站在殿前秋憶人的後側,心道不好,若是正常皇帝駕崩,緊跟着便是太子繼位,如今秋憶人這般沉穩,顯是早有準備,這駕崩有異,當下的遺诏更有詐。

遺诏雖為“诏”,卻并非皇帝本人親自拟下,而是駕崩之後,由當朝首輔所拟,遺诏內容大多為皇帝生平政績總結,于國、于民、于內、于外,皇帝一生的功過論述,因是身後所拟,慣常多有批評悔過之意,以示皇帝的胸襟與慈悲。

陳佶與陳儀一起跪在了院內群臣的最前方,秋憶人揮了揮手,祁言之走上前來,站在殿前臺階最上端開始宣讀诏書。

如殷涔預料的那樣,從這遺诏的最開始便是一副盡皆悔過的語氣,将朝政的衰敗、任人唯親、關西七衛的失手與被屠、滿朝貪腐……全然以皇帝的口氣攬在了自個身上,群臣聽得面面相觑,雖說遺诏一貫以悔過自省為常态,但自省到如此地步的卻前所未見,殷涔聽着也不知作何感想,心中冷笑一聲,若這是陳澤生前發自內心的忏悔,字字句句倒真沒說錯,但,此時這些話是祁言之與秋憶人的共拟,這便不行!這是二人明晃晃地将自己摘了個幹淨。

待到最後,按着慣例,便是宣布由太子繼位,群臣聽了這許久,等的便也是這一刻。

然而祁言之停頓少許,繼續宣遺诏,“朕自立太子陳佶之日起,終日寝食難安,太子生母前有主使行刺之謀逆行為,此子如何擔得了太子之位?若說朕半生無所作為而誤國,則因一念之情而保留太子之位也在其中,朕思來想去,終不能将國交付于謀逆之臣的後代,故今日廢去陳佶太子之位,着令陳儀即刻繼承大統!欽此。”

此言如冷水入滾油,滿朝文武呆立當場,随即議論之聲如沸水喧天。

陳佶與殷涔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陳佶沖上臺階,厲聲質問,“身為首輔,有代拟遺诏之職,何時來的改換太子之權?!”

殷涔盯着秋憶人,只見嚴楓如同另一個辛尚允一般,緊緊護在她身前,并與其他禁軍一起,将陳佶攔在殿前。

秋憶人将已經傻掉的親兒子陳儀拉到身前,呼喊道,“韓王乃是陛下駕崩前親自改換的太子,見遺诏如見皇命,誰敢不從,便是抗旨!”

而陳儀卻似完全懵掉一般,被母親拉扯着,卻只顧奔往陳佶身旁,不管不顧地哭嚎着,“太子哥哥,為何不是你當皇帝?為何成了我要當皇帝?”

秋憶人将陳儀揪過來,擡手就是一巴掌,陳儀怔怔呆住,卻止住了哭嚎,秋憶人寒聲道,“你記好,從此之後,你才是皇帝!他不是你的太子哥哥,他是你的臣子!”

這一連串的變故都在殷涔的預料之外,當日放走祁言之是一個大錯,本以為死劾之後這些該殺的該囚的都将各得其所,卻不料秋憶人狠到極致,她也知此一戰只能有一方活着,而祁言之也深知他再無其他活路,兩個垂死掙紮之人聯手竟密謀出這驚天一案。

用無恥對無恥,總能被刷新下限。

秋憶人擡手指向院內,“今日誰有反抗,通通拿下!”

嚴楓得令,禁軍手中的刀皆已出鞘。

殷涔與雲漸青互視一眼,千鈞一發之際,二人飛身向上,一人向前從殿前抓了陳佶,一人裹挾了秦念衾,四個身影飛速向外掠去。

今日這廣明殿被圍得水洩不通,滿院子朝臣哭喪的哭喪,朝天怒罵的怒罵,還有人神志不清地大笑,而禁軍們将刀架在那些怒喝大逆不道的言官脖子上,不一會便有人血濺當場。

一派混亂之中,宮牆上飛起一個黑衣峭直身影,大聲喝道,“涔兒,接刀!”

一剎那殷涔又仿若置身六年前的角鬥場,四周混亂之中,沈滄直直朝他扔過來他青山刃,一刀在手,便可大殺四方。

再沒什麽能夠阻擋,殷涔與雲漸青帶着另外二人很快沖出廣明殿,外面是四面八方湧來的更多禁軍,沈滄帶着世英局的特衛們在內圈形成一個小包圍,将他們四人牢牢護在內,十多人奮力向外突圍,待殺到宮門外時,沈滄與特衛門斷後,殷涔和雲漸青撕掉朝服,內裏一身夜行衣,帶着陳佶與秦念衾掠向上空,消失在夜空中。

殷涔與雲漸青并不搭話,卻極有默契地朝向一個方向狂奔,往南出了南城口,過了護城河,便是一大片密密起伏的森林。

他們沉默着鑽入密林,不知奔過去多久,密林深處走出來兩個身影,殷涔一行人停住,他側頭安撫陳佶與秦念衾,“不要怕,自己人。”

來人繼續向前,陳佶與秦念衾瞧着很是熟悉,二人揭掉面上樹葉樹枝掩護的面具,原來竟是梧葉兒與林漠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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