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節初見

大越永安三十一年。谷雨前。

西楚。

初九那日,春光明媚,陽光透過賀蘭山上常年覆蓋的積雪,折射到了昭聖殿貼金的照壁上,閃爍出灼灼的光輝。

公主徽音穿着層層疊疊的禮服,拖着逶迤的裙擺,一步一步走過了紅緞鋪就的長階,來到昭聖殿前。

她略略地擡了擡頭,見到了大殿正中端坐的父汗,以及站在一邊準備為她行禮的母親。還有一個陌生而突兀的面孔,想來就是他們說的清河郡王吧。

徽音的眼根本不做停留地,就掃過了他的臉。

徽音緩緩地跪了下去,并攏手指,交疊起來,她将雙手舉過眉間,而後深深地叩拜下去,向可汗請安。

盛裝華服的大阏氏慢慢地走了過去,擡手為她绾起了長發,梳成一個蘊藉持重的高椎髻。

随着禮官的祝禱之聲與昭聖殿中的鐘鼓奏樂,大阏氏将一只金鑲寶石碧玺的點翠花釵輕輕插入了徽音的發髻中。

徽音再次俯身跪拜可汗謝禮,待禮官念完了祝詞,才有侍女攙扶着起了身。

她頭上的金釵在清晨的初陽下熠熠生輝,無聲地宣示着她西楚公主的萬千寵愛與絕色光華。

她是西楚最最尊貴的女子,終有一日,她會成為西楚的王者。

正午之前,徽音終于完成了複雜的禮儀,回到了靈樂宮中。因為可汗要與清河郡王一同用膳,徽音以為這時只有她自己用午膳,廚房準備的又是她素日裏最喜歡的菜式,正是心中歡喜的時候,就聽人禀報說,大阏氏過來了。

徽音還沒來得及放下筷子,大阏氏已經走入了靈樂宮中。

見着徽音,她不滿地道:“都是及笄的人,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似的莽撞。”

徽音不知所以,努着嘴問:“我又做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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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大阏氏說着揮了揮手,身後跟着的侍女立刻走上前去,撤下了桌上的幾只菜品。“作為一國的公主,你不該讓人知道你的喜好。就算是喜歡,也該淺嘗則止。”

“人活在世上,不能吃喜歡吃的東西,還有什麽意思。”徽音不悅地道,“你叫人把那些我不愛吃的東西端上來又有什麽用,平白浪費罷了。”

“就算不愛吃,你也得動筷子。”大阏氏教訓道,“不然原原本本再拿回去,廚房的人就會知道你不喜歡,下次就不會做了。”

“那不是正好。”

大阏氏道:“你這樣下去,誰都能曉得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就是要這樣啊,”徽音道,“這樣他們才會投其所好,省的麻煩。”

大阏氏反問:“那你又可知,一個君王最最忌諱的,就是有機會被人投其所好?”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徽音悶悶不樂地道,“我還不是西楚的君王呢,我要知道那麽多做什麽?再說了,這世道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麽複雜,哪有那麽多人要來投我所好,要來借此害我?”

“徽音,可你總有一日要成為西楚的君王的,你要學的,遠遠不止這些。”大阏氏說着嘆了口氣,“罷了,這些以後再說吧。待會你好好準備準備,晚宴你父汗要宴請清河郡王,你也要來。”

徽音聽了更惱了,“父汗都宴請他好多次了,還有完沒完了。”

大阏氏蹙着眉道:“可他是奉旨來祝賀你的及笄禮的,自然應該要與你相見,才是真正的國宴。我知道你讨厭中原人那套規矩,可大越畢竟是大國,你可千萬不能出了差池,在郡王面前失了禮數。”

“好了,”徽音沒好氣地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待大阏氏離開,徽音早已沒了剛才的食欲,想起晚上的國宴,只覺得疲累萬分。

“我去歇一會。”她說着起了身,交待合歡道:“晚上的事,你去安排吧。衣裳還是找件輕便點的,上午那件穿得我現在肩膀還酸。”

合歡低頭應了聲“是”,無奈地接下了這樁難辦的差事。

大阏氏與公主觀念不合,在宮中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公主雖然性子溫和柔婉,但骨子裏到底還是有着西楚女子的随性,不拘小節,敢愛敢恨。可大阏氏明明也是土生土長的西楚人,卻不知為何總是一副大越人的做派,對公主要求甚嚴,每一個動作都要求規行矩步。

甚至,大阏氏對公主的心上人朝風将軍也是不甚滿意,因此才将他們的婚事一拖再拖。可是放眼西楚,又還有哪個少年能及得上朝風将軍呢。

是夜。星空閃爍,朦胧的月光籠罩着整片草原,以及孑然獨立的天祝城。草原上火光點點,牧民們點燃了篝火,在這春風和煦的夜晚,煮酒起舞。而在天祝城中,亦是燈火通明。

昭聖殿中燃着富麗堂皇的金漆紅燭,随着棉線的燃燒,發出“噼啪”的聲響。而這些聲響,盡數被掩蓋在樂師們悠揚的禮樂之中。

公主徽音着了一件銀白色繪吉祥紋的裏服,外頭是寬領的瑰紅色錦緞長裙,逶迤的裙擺符合禮服的規制,卻又不似禮服厚重。如此看來,徽音雖不是盛裝出席,但衣着間細密凹凸的花紋,亦是宣示着這身衣裙的華麗與富貴。她的頭上還是插着那只金鑲寶石碧玺的點翠花釵,金光閃閃,更是難掩風華。

徽音向可汗、大阏氏、清河郡王一一屈膝行禮,得到清河郡王的回禮後,她由合歡攙扶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後,清河郡王起身,舉起了酒杯。

“本王代大越皇帝,賀西楚公主千秋,願兩國永為友邦。”他擡手就把一杯烈酒飲下,對可汗舉杯示意。

可汗大笑着贊了一句:“郡王真是好酒量。”又示意一邊的侍女為他添酒。

看到大阏氏的眼神,徽音勾了勾嘴角,活動了一下略顯僵硬的臉頰,起身舉起酒杯回禮:“徽音謝過大越皇帝,願大越國運昌盛,兩國永為友邦。”

說完,她擡起袖子,掩着面啜了一口酒,就算是飲過了。

徽音坐了下來,聽着清河郡王和父汗寒暄,不禁冷冷地想,大越在西楚邊境的十萬邊軍從未裁撤,卻又一遍一遍地派來使說什麽永為友邦、不起兵戈,真是好笑。

她想着嘴角不禁就勾起了一絲冷笑,徽音的下巴微擡,忽然就撞見了薛連衡的目光,他看着她,玩味的笑了一下。複又轉過頭去,看向了可汗。

徽音愣在原地,莫非剛才的心思被她瞧見了?不過她的不屑本就是事實,被他瞧見了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徽音如此安慰自己的想着,卻又覺得這樣就被人看穿了心思,頗有些不安。

徽音坐着,漸漸地覺得自己的臉色有些發燙,她瞧着杯裏的酒,對合歡道:“去取些清泉水來,我不愛喝這個。”

待合歡回來,徽音飲了些清涼的泉水,總算是覺得冷靜了些。她屈膝跪坐,打算就這樣呆坐着一個晚上,等這場無趣的宴會結束。

可這時候,卻忽然聽見薛連衡道:“我在大越時,就一直聽街頭巷尾流傳着徽音公主的《碧月流華》,公主的這首曲子,雖然僅僅只有上半闕流傳進了大越,卻已經是人盡皆知了。而且,人們都說,哪怕是大越的第一樂師,也難及公主徽音的十之八九。”

“郡王謬贊了,”徽音道,他的意思已經說的很明白,可徽音卻不願意答應他的要求,只道:“我不過是随手閑彈,不知被何人聽得去,鋪成了曲子。若真是佳音,也該是那譜曲的樂師自己的才華,《碧月流華》這首曲子不過是借着我公主的名聲四處流傳罷了,曲子本身,遠非是我的能力所及。”

“徽音公主不必自謙。”薛連衡卻根本不理會她的借口,“就算是譜曲的樂師做了些潤色,這《碧月流華》中的情義,必是來源于公主自身。世人皆傳,徽音公主鳳首箜篌的一曲《碧月流華》,堪比惜年伯牙子期的一段《高山流水》。恕本王冒昧,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聽徽音公主彈奏一曲?”

徽音還要推拒,大阏氏卻率先開了口,“既然郡王如此高擡徽音,不如就讓徽音獻醜一曲吧。”

徽音聽了這話,面上雖是不動聲色,心裏卻已惱了起來。她曾答應過朝風只為他一人奏《碧月流華》,因此更是不願為薛連衡奏曲。大阏氏卻自說自話,替她應承下來,還用了“獻醜”這種大越人喜歡的字眼。她的琴音雖不及大越人流傳的那般出神入化,卻也不是尋常女子的撥弦玩弄,總是有幾分技藝在裏頭的。如今,卻被大阏氏的一句話就說的無趣起來。

可她到底不敢違逆大阏氏的意思,侍女也已經将她的鳳首箜篌擡了進來。所謂鳳首箜篌,乃是龍身鳳形。長二尺,腹廣七寸。鳳首及項長二尺五寸。弦一十有四,項有轸,鳳首外向。箜篌下端貼着熠熠生輝的金箔,而龍身的尾部,卻鑲嵌着一顆粉色的碧玺石。本是雍容華貴的一把箜篌,因着這一小塊粉色,就讓人毫不疑心這确實是這位少女公主的所有物了。

合歡端着銅盆讓徽音淨手,徽音将雙手沒入清涼的水中,就聽得合歡小聲道:“公主靜靜心。”

“嗯。”徽音應了一聲,緩緩地擡起手,讓清水從指間流淌而下。徽音的動作緩慢而優雅,等她的手指真正覆蓋上琴弦時,衆人都已經屏息等待,畢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很多年沒有聽到徽音親手彈奏這曲《碧月流華》了。

如同這夜溫和的月色,曲聲清和地流淌在昭聖殿之上,如泣如訴。徽音已經想好了,她要在樂曲歸于平靜之時,以一個漸次減低的音調,結束這半闕《碧月流華》。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有福分聽到完整的《碧月流華》,因為它從一開始,就只有半闕。

而在曲聲漸漸轉緩之時,一陣悠揚的笛音忽然合了進來。曲中“月下奏曲遇知音”之境,随着笛聲的相和,變得更為真切與真摯。

徽音沒有擡頭,她知道,那個方向,是薛連衡。

徽音的手指繼續撥動着琴弦,原本是目送着知音遠去的一段哀歌,如今卻演變成了對方回首顧盼,再和一曲。

徽音的琴音開始變得悠長而濃重,離別之情依舊滿溢,卻又加入了一分得君回眸的欣喜。

而後,薛連衡的笛聲忽然轉急,似訴故人不忍遠去,轉身折返,再譜佳樂。

徽音別無他法,只得快速撥弦,将曲調轉為歡快。來去之間,徽音擡眼望了望薛連衡,在曲調的一個高點,兀自收音,而薛連衡也頗為配合的結束了吹奏。

戛然而止的收音,讓人意猶未盡。

昭聖殿中,沉寂了片刻,可汗才帶頭贊了一句:“琴笛相和,真是妙極。”

殿中衆人這才如夢初醒,或誇贊公主徽音的箜篌音色清澈,彈奏出神入化,或是稱道清河郡王的笛音清亮,為此曲添色不少。

薛連衡對徽音擡了擡酒杯,道了聲“得罪”,便将烈酒一飲而盡。

徽音望着他,似是在思索什麽,随後也舉起了酒杯,飲下杯中佳釀,才道:“郡王過謙了,郡王的笛音和這曲《碧月流華》甚為相和。”

薛連衡聞言一笑:“如此看來,本王也可以忝為公主的知音了。”

徽音一直無法為這首《碧月流華》續下後半闕,今日聞得薛連衡的笛音,終于隐隐約約有了些思緒。想來自己因着不喜大越,而連帶着對大越來的使臣都心懷不滿,實在是太過狹隘了。

聽着薛連衡如此說,她朝他微微一笑,不做他言。

徽音仍舊坐在箜篌邊上,思索着剛才的曲子,聽着可汗對薛連衡說着些什麽。

忽聽得薛連衡道:“本王還有個不情之請。”

這人怎麽這麽多要求,徽音聽着有趣,剛一擡頭,就聽得薛連衡又道:“本王想求娶徽音公主。”

一時間,昭聖殿上,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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