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府生活

顧庭樹臉色略微緩和了一些,坐在靈犀身邊,語氣很輕松:“你怎麽是個小孩子啊?”

靈犀沒吱聲,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房間,最後低下頭,兩只手緊緊地絞着手帕,蚊子似的哼哼:“公公,我想尿尿。”

顧庭樹吸了一口冷氣,訓斥道:“粗鄙!”頓了頓又說:“我不是公公,你……你可以叫我庭樹。”他起身站起來,在新房裏走了一會兒,忽然臉色一變,一把将靈犀抓起來,在她手指上摸了一遍,疑惑道:“你不是公主?”

“我是。”靈犀老老實實地說。

顧庭樹指着她那雙布滿薄繭的手指,搖頭道:“我沒見過哪個公主會做粗活的,你……”這時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顧庭樹當即閉口了。假冒公主這件事非同小可,如今将軍府裏彙集了許多大臣,他并不想聲張出去。

小厮在門口敲了門,然後道:“少爺,老爺讓您到前廳敬酒。”

顧庭樹說聲知道了。然後又瞧了靈犀一眼,說道:“淨室在隔壁,你悄悄地去,別讓人瞧見。”靈犀答應了一聲,頂着一身珠寶跑去了隔壁。顧庭樹想了想,在床上翻檢一遍,并沒有發現利器,這女孩子也不像是刺客。他沒想出頭緒,只好先去前廳應付客人了。

這一場喜宴一直鬧到夜晚才散,顧将軍喝的酩酊大嘴,顧太太一面打發人照顧丈夫,又把兒子叫到跟前,給他喝了濃茶,吩咐他不要唐突了公主。顧庭樹臉頰微紅,目光迷離,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我要去見姐姐。”

顧太太臉色一寒:“胡鬧!”

顧庭樹也不理她,忽然掙脫了衆人,一口氣往外跑去。他身體本就強壯,又習武多年,小厮丫鬟們竟追不上他。只是他喝了酒,不辨方向,不知怎麽跑到了蓮花池旁,池子對岸才是東籬居。眼看自己過不去,他只好直着嗓子喊:“姐姐,姐姐。”

丫鬟小厮們站在旁邊發傻,也不知道怎麽勸才好。過了半晌,那邊院子黑漆漆的不見動靜,顧庭樹酒醒了一半,心灰意冷起來,他背過身,趁無人看見悄悄擦了擦眼上的淚,然後才步履穩健地回了房。

他的新房門口站了一堆婆婆丫鬟,各自端着毛巾茶壺銅盆,随時準備伺候,顧庭樹就着銅盆洗了一把臉,又見那些年長的丫鬟婆子們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笑,他不禁臉頰一紅,斥道:“不用在這裏傻站着,都回去吧。”

一個婆子回禀道:“是太太叫我們來的,說公主嬌怯,初次來府上難免不習慣,叫我們随時伺候着。”

顧庭樹随口道:“她挺習慣的。”掃了那些仆人一眼,索性直接推門進去了。

房間裏照舊空曠而寂靜,紅燭依然燃燒了一少半,桌子上擺放的瓜果散發香甜的氣息。顧庭樹掀開簾子走進內室,見床下擺放着一雙繡鞋,床尾整整齊齊地疊放着紅色喜服,靈犀自己躺在床裏側,肩膀微露,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胡亂堆放在枕頭上。

顧庭樹俯身查看,見她睡得十分香甜,不禁啞然失笑。自己脫了衣服也躺下了。他睡眠很深,半夜裏只覺得有人伸手往他懷裏摸,顧庭樹十分煩躁,有心把她踹下床,又想起這人似乎身份尊貴,于是胡亂用手在她背上拍了幾下,這人才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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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睡得早,醒的也早,天還沒亮的時候就一咕嚕爬起來,從床尾抓起衣服穿上,又用手胡亂攏了攏頭發,往常這個時候她就要出門汲水了,可如今不是在皇宮,她落入新環境不知道該怎麽辦,發了一會兒呆,把目光瞄向了身邊的少年。這是她在将軍府裏見到的第一個人。

顧庭樹每日都要去校場操練,醒的也很早,他睜眼瞧見一雙灰色的大眼睛,驚得一把抓住了床邊的佩劍,然後才反應過來,慢慢舒了一口氣,從枕頭底下掏出核桃大的金表看了看,又想起來自己大婚,父親準許自己休假半個月。

顧庭樹披衣坐起來,靠着枕頭發呆,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靈犀盤腿坐在他旁邊,謹慎而友善地盯着他。

“你多大了?”顧庭樹忽然問道。

“十三……”靈犀的聲音低而古怪,似乎很少說話。

顧庭樹見她呆頭呆腦,有些氣餒,不過并沒有生氣,他自己是極強勢的人,所以喜歡身邊的人都伏低做小。顧庭樹始終對她的身份有所懷疑,于是探她的口風:“佳木公主,能跟我講講皇宮的樣子嗎?”

靈犀皺着眉頭思索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道:“皇宮很小。”

“哦?”顧庭樹冷笑。

靈犀舉着柴禾似的手臂開始比劃:“大概有這間房子一半大小,地板是黑色的,床帳上全是灰塵,院子裏有一口井。每天會有公公來送剩飯剩菜過來,有時候沒有,我就要自己煮野菜吃了。”頓了頓又說:“公公很兇,嬷嬷也經常打人。”又把目光轉向顧庭樹:“你不打人……”

顧庭樹凝視着她,忽然問:“你叫什麽?”

“靈犀。就是犀牛的角。”

“姓什麽?”

“我,我是皇帝的女兒,……應該是姓淩。”

顧庭樹點點頭,這就對了,淩是皇族姓氏,也是國號。這女孩子是龍裔無疑,然而大概是某個婢女所生,所以一直養在冷宮中不受寵愛。顧庭樹冷笑了一聲:“好一招李代桃僵。”

他從床上起來,自顧自地換衣服,一張臉繃得緊緊的,靈犀仰着臉看他,也不知道害羞,只是一臉的茫然。

顧庭樹雖然生氣,但又覺得這女孩子可憐,即便冷宮出身,好歹也帶着皇室血統。他想到這段時間裏父親和皇帝的關系才剛剛緩和,萬不可為這種事情再生波折。顧庭樹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嚴肅地對靈犀說:“宮裏的事情,你不可再對第三人講。不然會有殺身之禍。”手掌在靈犀脖子上一劃。

靈犀只是應了一聲,也不怎麽害怕,暈頭暈腦的說:“庭樹,我餓了。”

顧庭樹見她無知坦率,出身草莽似的,不禁有些頭疼,坐在床邊耐心地教導她如何在府內自處,又反複強調說:“你身份尊貴,阖府上下數你地位最高。你不必懼怕任何人。”

靈犀有點不太相信的樣子,苦着一張臉道:“我餓了。”

顧庭樹很頭疼:“一會兒就開飯了。當着外人的面不準說餓。”

“哦。你是不是外人?”

“……我不是。”

兩人夾七夾八地說了一大堆,最後顧庭樹簡直氣得頭疼,怒道:“笨蛋,閉嘴。”

靈犀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要少說話,少提問。”顧庭樹說:“跟着我就是了。”

這時外面的丫鬟小厮們聽見房內有動靜,紛紛捧着洗漱物品進來。顧庭樹咳嗽了一聲,吩咐兩個伶俐的丫鬟給靈犀更衣盤發,丫鬟們從她帶來的嫁妝裏找出一件藕荷色的長裙,雖然用料考究,然而針眼粗糙,可見是趕工制作的。靈犀冷着一張小臉不說話,換了新衣服後,又挽起發髻,插上玉簪,描眉畫眼,塗上胭脂水粉。最後靈犀從梳妝臺前站起來,衆丫鬟見了,都不禁笑起來,對她說道:“這也不像個新夫人,倒像是觀音菩薩座前的小仙童,乖巧可人。”

這玩笑的話裏面自然包含着恭維的意思,靈犀先前得了囑托,刻意保持嚴肅的模樣,那些丫鬟們見主子容色嚴厲,遂收起了笑聲,不發一言。倒是顧庭樹聽見她們說笑,掀開簾子瞧,又走到靈犀面前認真打量了一會兒,才笑道:“總算有點女孩家的模樣了。”又放低了聲音道:“我先前還以為娶了一只野猴子。”

靈犀也不答言,擡起手去打他的胸口,被顧庭樹一把攥住手,然後牽着一直往外面走,嘴裏說道:“不是說餓了嗎?我帶你去吃飯。”

光天化日之下,顧少爺牽着佳木公主的手走過游廊,穿過花園,一路上小厮丫鬟們紛紛跪下行禮,又驚訝得暗暗咂舌,沒想到這桀骜不馴的少爺竟會與公主如此恩愛。

兩人到了顧太太的居所,顧氏夫婦早已經起床,正與何氏說着閑話,見他夫婦二人過來,衆人紛紛起身。先朝公主行了君臣大禮。然後公主又端茶給他夫婦二人行禮,又與何氏行了半禮。

何氏拉着靈犀的手,溫言笑道:“我比庭樹年長兩歲,你随他一般,叫我姐姐就是了。”

靈犀征詢地看向顧庭樹。顧庭樹默默地注視何氏片刻,然後才說:“不礙事,我們家沒那麽多規矩。”

靈犀這才小聲叫了一句姐姐。

衆人見這公主嬌怯柔弱,并無一點仗勢欺人的架子,于是都歡喜起來。顧将軍坐在主位上先申斥了一遍家訓,無非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的道理,然後才起身去外書房處理軍機事務,順便也把兒子帶走了。接下來便是這些女人聊家常、用早飯的時間。

顧庭樹起身随父親一道出去,不料身邊的靈犀宛如被繩子牽引似的,也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房間裏的女眷們不不禁愣住了,顧庭樹走到外面,才察覺身後多了一條尾巴,不禁有些尴尬,低聲催促道:“你回去,陪媽媽和姐姐說話。”

靈犀低着頭不肯動,顧庭樹嚴厲道:“你不聽我的話了?我把你送回皇宮裏。”

靈犀猶豫了一下,望着身後陌生的人,還是覺得很害怕。

顧庭樹想了想,柔聲說:“你陪她們坐一會兒,就有飯吃了。”

靈犀松開了手,老老實實地回到屋子裏。

屋子裏沉默了片刻,顧太太身邊一個伶俐的丫頭打破僵局笑道:“少爺跟公主這樣恩愛,真叫人羨慕。”

顧太太笑道:“少年夫妻,難舍難分也是有的。庭兒頑劣桀骜,公主柔順腼腆,真是一對璧人。”說完這話看了一眼何氏,何氏忙笑着接話道:“佳木妹妹溫柔羞怯,真是我見猶憐。”

婆媳兩個一對一答之後,本該輪到靈犀說話的,但是靈犀又是緊張又是饑餓,實在說不出什麽話,幹脆就沉默了。不過她是公主,旁人也不敢太挑理。過了一會兒丫鬟們端着食盒過來擺飯。

靈犀面容嚴肅,眼珠卻滴溜溜地瞧着旁人,別人動筷,她才拿起筷子,剛吃了沒幾口,顧太太停下筷,何氏也立刻放下筷子,為顧太太端水洗手。靈犀雖然不必伺候別人,卻也不能再吃,眼睜睜地看着一桌子美食被端走。

在顧太太這邊消耗了半日時光,兩位媳婦才被允許出來,靈犀出了太太的院落,腳下生風,一口氣跑回自己家裏。她見顧庭樹還沒有回來,不禁有些失望,百無聊賴地進來屋子。旁邊丫鬟小厮們行了禮後,又都忙着澆花刺繡,并不敢上來招惹公主。

靈犀呆呆地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兒,備感無趣,又不敢随意去院子裏走動,只得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胡亂翻着打發時光。

顧庭樹在外書房裏協助父親處理了一些軍機事務,傍晚時候才趁機跑了回來,他先去母親那裏問了安,然後急匆匆地跑出去。顧太太早料到他會如此,于是叫住他道:“你去哪裏?”

“我去見何姐姐。”顧庭樹風風火火地說。

“庭兒,”顧太太叫住他,沉吟片刻才說:“你跟何氏感情深厚,這我也知道,只是如今你年紀大了,還要一趟一趟地往那邊跑,咱們自己人不說什麽,別人怎麽想,你何姐姐又如何自處?”

顧庭樹之前也聽過類似的話,只是這一次母親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他不好再裝糊塗,只得答應了一聲,無精打采地回自己院子裏了。滿院子寂靜無聲,丫鬟們在廊下做刺繡,小厮們在門口聊閑話。顧庭樹詫異道:“今天怎麽這樣安靜?”

丫鬟紅雲豎起手指,輕聲道:“公主在房內看書呢,我們不敢打擾。”

顧庭樹邁步走進屋,果然看見靈犀獨自坐在書桌前,單手支頤,認真地翻閱手邊的書。顧庭樹湊過去一看,竟是一本《左傳》,不禁笑道:“你愛看史書?我以為女孩子都喜歡讀詩詞。”

靈犀見他回來,又驚又喜,起身站起來,搓了搓手,又笑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顧庭樹叫丫鬟們進來伺候換衣用飯,又笑着跟靈犀說話:“你也太文靜了,一整天都待在屋子裏嗎?”丫鬟們把飯桌端上來,兩個人相對而坐。顧庭樹見她還有些拘謹,就叫丫鬟們去外面伺候,然後才說:“這裏沒外人,你不要拘束。”

靈犀果然不再拘束,她捧起飯桌上一碗火腿荷葉羹,直接送到嘴邊,片刻功夫便把一個空碗放下,然後又端起一碗米飯,澆上半盤炒蘆筍,嘩啦嘩啦往嘴巴裏扒。

顧庭樹驚得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看見靈犀把空碗放下,鼻尖臉頰上都沾着菜汁和飯粒,她手裏攥着筷子,有些意猶未盡似的。顧庭樹只好把自己的米飯也端給她:“繼續。”

靈犀卻急忙搖頭:“我不要。”很堅決的樣子。

顧庭樹醒悟過來她是怕自己餓着,于是笑着寬慰道:“你放心吃,我下午吃過點心,并不餓。”

靈犀這才放心地端起飯碗。拳頭大的飯碗幾乎蓋住她整張臉,顧庭樹只聽見細碎的吞咽咀嚼聲音,令他想起了廊檐下養的小哈巴狗。靈犀總算吃光了一桌子的飯,她臉頰微紅,額頭沁汗,一副很疲倦又很快樂的模樣,直接跳下椅子,打算動手收拾桌子。

顧庭樹忙叫住她:“這個不要動。”又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從袖口裏掏出一塊綢緞手帕,低下頭慢慢擦拭鼻尖臉頰的飯粒。靈犀驚得屏住了呼吸,只覺得顧庭樹的氣息萦繞在自己的臉上,那應該是一種帶着青草和筆墨的味道。

顧庭樹掃了她一眼,笑道:“害羞了嗎?”

靈犀忙奪過手帕,刺溜一聲跑到角落裏,胡亂在臉上擦拭。顧庭樹饒有興致地看着她,然後才叫丫鬟進來收拾飯桌。紅雲手裏拎着一個鳥籠,笑着回禀道:“前院的張公子送來一對珍珠鳥,說是孝敬驸馬和公主的。”

那籠子中央放着一大團青草,草堆裏傳出嘤嘤鳴叫。顧庭樹逗弄了一會兒,發覺這鳥嬌小怕人,倒也有趣,便開口道:“拿去給……”說到這裏忽然住口,望向靈犀:“公主,何姐姐愛養花鳥,我們把鳥送給她好嗎?”

靈犀細聲細語地問:“誰是何姐姐?”

顧庭樹只好說:“今天早上我帶你見的那位,穿白衣的。”

“很漂亮的那個?”

顧庭樹笑,心想這只野猴子還能分辨妍媸,于是點頭道:“是她,她是咱們的大嫂。”

靈犀發了一會兒呆,才說:“你要是想送就送好啦。”

顧庭樹也懶得揣摩她的喜怒,當下從書桌上寫了一封問候的信箋,連同鳥籠一起差人送了過去。紅雲詫異道:“今天怎麽不親自去?”

顧庭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顯出怒色:“多嘴!”

何幽楠夜裏總要在佛像前誦念一個時辰的經文,這天沒有顧庭樹的打擾,經文早早就念完了,屋子裏的人只好面對着花草鹦鹉發呆。丫鬟梅香幾次拎着燈籠到門外察看,眼看夜已經深了,只好無精打采地回來,一邊服侍何氏卸妝,一邊嘀咕道:“往常少爺早早就來了,今日只怕是被什麽事絆住了。”将金珠銀釵放進首飾盒裏,拿出牛角梳為何氏梳頭。

銅鏡裏何氏長發披散,肌膚雪白,眼波流動,是個極冷的美人。她也不說話,忽然眉頭皺了一下,劈手奪過梳子,見上面斷了三根黑發。梅香見主子臉色不善,當即跪在地上,自稱:“該死。”

何氏一手撐着桌面站起來,幽魂似的在房間裏來回游蕩,丫鬟求饒和自己掌掴的聲音遠遠近近地飄蕩過來。院子裏的婆子們也吓得不敢吱聲。忽然外面有人叫門,滿院子的人頓時一喜。

何氏眉頭微舒,使了個眼色叫梅香出去,自己瞧了一眼銅鏡,然後才移向旁邊的軟椅。不多時紅雲舉着籠子含笑走過來,又送上了顧庭樹的信箋。

何氏叫人給她拿賞錢,拆開信箋,無非是致歉并問安的意思,何氏瞧了一會兒鳥,果然很有趣,便問:“這是從哪裏得來的。”

紅雲便老老實實地說了它的來處,又說:“少爺和公主知道您愛調理這個,專門派我送來,公主還誇您長得好看。”

何氏點點頭,叫丫鬟掌燈送她出去。自己在屋子裏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走至廊檐,将爐子上的茶壺提下來,抓起信箋和鳥籠,一起扔進了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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