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佳木公主
淩帝最小的女兒名叫靈犀,沒有封號,也不得寵愛。因是淩帝醉酒後與浣衣女子所生,淩帝深以為恥,不但找由頭殺了那浣衣女,還把女兒丢給一幫白頭宮女撫養。
一晃十幾年過去,淩朝國內局勢動蕩,西征将軍權傾一時,又頗為桀骜。這天在朝堂上沖撞了陛下,當時陛下并沒有說什麽,下了朝之後匆匆趕回後宮,不小心在門檻上摔了一跤,當即大怒,下令把當值的小太監雙腿打斷。
安貴妃嬌怯怯地給他端了一杯參茶,塗了蔻丹的手指輕撫淩帝心口,柔聲勸道:“顧将軍好勇鬥狠,常年在軍中行走,難免粗魯,陛下為他生氣不值當。”
淩帝嗨了一聲,把一碗參湯往桌子上一頓,罵道:“老匹夫!朕遲早要取他性命!”
淩帝雖然深恨西征将軍顧克天,然而放眼朝內,能為他掃平匪患、開疆拓土的人也只有這一個。這一段為了門檻打人的事情傳出去,衆人都知道淩帝與顧将軍不和,一時間各類閑言碎語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邊疆亦有蠻夷蠢蠢欲動。
淩帝沒奈何,專門在皇宮裏擺了家宴,邀請顧将軍及其家眷,君臣一家在月桂樹下熱熱鬧鬧地喝酒賞花。淩帝四十多歲,面相莊嚴,自有學習帝王之術,然而才德平庸,在位幾十年無甚功過,身後的一衆嫔妃亦姿容平平,乃是淩帝為了遵從古訓——娶妻當娶賢。
顧克天乃是武夫長相,八字眉,絡腮胡,高大健壯,很不好惹,身旁的顧太太舉止端莊,稱得上是賢內助。
顧克天越出衆位,恭恭敬敬地行禮下跪,為那日在朝堂上失儀賠罪。這下淩帝有了臺階下,急令身邊的太監攙扶起來,溫言寬慰道:“今日是家宴,愛卿何須多禮?”執意不許跪拜。
顧克天低頭口稱惶恐,又叫了一聲:“庭樹,代為父行禮。”
這時從秦夫人身邊走出一名藍衣少年,落落大方地走在臺階前下跪,開口道:“庭樹代家父向陛下賠罪。”
這少年一開始站在顧太太身邊,旁人并未在意,忽然走出來才顯出極清秀的相貌身段來。不但淩帝呆了一下,連旁邊的賢妃賢後以及皇子們也都伸長了脖子看。
淩帝歡喜地招手令他近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見這孩子舉止端方,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将來必是成大器的,不禁又喜又嘆,喜的是顧将軍教子有方,嘆的是自己膝下兒子們雖然成年,卻終也抵不上這一個。
身邊的皇後也拉着顧庭樹的手詢問了一會兒,又笑道:“這孩子生的這樣好,叫我都不舍得放他走了,顧将軍,令郎可曾訂了親嗎?”
顧克天聽皇後這樣說,只好與妻子一同走上來下跪,請淩帝賜婚。
淩帝沉吟片刻,淡淡地看了皇後一眼,然後才說:“朕倒是有幾位待嫁的女兒,能與顧卿結親,也是一樁美事。”
這便是應允了,顧氏夫婦大喜,磕頭謝了恩。那顧庭樹也紅着臉跪下謝恩,站到了母親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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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結束後,顧家人告退回家。淩帝與皇後去更衣室換了衣服,冷着臉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各自乘坐車辇離開了,嫔妃們也各自散去。
這樁親事裏,其實還有一段緣故。皇後嫉恨受寵的安妃,故意提出結親的話,因為所有公主裏只有安貴妃的女兒昭明适齡待嫁。淩帝雖知其意,卻不好駁了她的面子,所以只使了個緩兵計,并沒有當場把昭明公主賜給顧庭樹。
淩帝回到寝宮,安貴妃果然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昭明是我的骨肉,皇上要把她嫁出去,不如先殺了我。”
這淩帝耳根子軟,忙柔聲哄道:“朕何曾說過要把昭明嫁過去。朕的女兒衆多,難道還挑不出一個來。”沉思了一會兒,發覺的确只有昭明一人合适,不禁十分窘迫。又安慰道:“我瞧那顧家小子生的極好,并不辱沒了昭明。”
安貴妃心思精明,一心想把女兒嫁給朝廷要員,那顧家雖然顯赫,然而已成了皇帝的眼中釘,遲早是要被滿門抄斬的。把昭明嫁過去,豈不是推入火坑?想到此,更加哭泣的不可開交。
淩帝勸慰了許久,終于不耐煩,甩開袖子走了,又在心裏發愁如何憑空變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來。
顧家的馬車出了皇宮,一衆接應的人馬立刻簇擁上來,浩浩蕩蕩地回将軍府。馬車簾幕低垂,裏面鋪了厚厚的氈墊,寂靜無聲。顧克天大刀金馬地坐在一旁,沉着臉問:“今日的書背了嗎?”
顧庭樹乖乖地坐在母親身邊,恭敬地說:“背了。”又認真地背誦:“上兵伐謀……”
顧克天點頭道:“會背孫子兵法也算不得本事,打仗要的是實戰。”頓了頓又說:“這次皇帝賜婚于你,乃是天大的榮耀,你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往後不可再像小孩子那般胡鬧。”
顧庭樹連忙低頭:“是,父親。”
馬車駛進将軍府,一衆丫鬟婆子們提着燈籠接應,又伺候主人寬衣洗漱。顧克天因有公事,換過衣服就去外書房歇息了。滿屋子的人立刻松了一口氣,丫鬟們笑着跟顧庭樹玩鬧:“驸馬爺,快給我們發賞錢呀。”
顧庭樹臉色一冷,咬着一口小白牙厲聲道:“亂叫什麽,拿你主子尋開心,出去!”
丫鬟們素日愛與他玩笑,但也知道他是閻王脾氣,發起狠來六親不認,因此靜悄悄地退出去了。顧庭樹嘩啦掀開簾子,徑直走到母親跟前,張牙舞爪的樣子:“媽,你幹嘛胡亂應承別人,我不娶什麽公主,天仙來了也不娶。”
顧太太已然卸了妝,随便說道:“那你娶誰?”
顧庭樹臉頰一紅,大聲道:“我去山上當道士!”一轉身就跑開了。
顧庭樹在自家花園裏亂跑,一口氣跑到最偏僻的庭院裏,門樓上寫着東籬居,乃是贊頌這院子裏的主人秉性高潔。他胡亂闖進屋子裏,就見一白衣女子正跪在佛像面前喃喃低語,丫鬟們垂首侍立,不發一語。
顧庭樹大聲道:“姐姐!”噔噔幾步跑到女子面前。
白衣女子放下佛珠,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來,竟是個極姣美動人的青年婦人,她笑了一下,嗔道:“怎麽這樣冒失?”擡起素手為他整理衣服,又問道:“這麽晚跑來?必是又得了什麽新奇的玩意兒,來和我獻寶的?”
顧庭樹有些讪讪地:“沒有。”在屋子裏胡亂走了一遍,見東邊牆壁上還挂着那副極舊的畫像,畫中乃是一個□□歲的男孩,形容瘦削,一副病容。這男孩是顧庭樹的大哥,沒活過十歲就死了。
“我今天要和姐姐一起睡。”顧庭樹站在畫像面前,做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白衣女子呆了一下,搖頭笑道:“你又胡鬧,父親前幾日還說,庭樹到了該娶親的年紀,不該再和女眷們厮混,我是你嫂嫂,更應當避嫌。”
顧庭樹抿着嘴巴不說話,拉白衣女子坐在椅子上,忽然輕聲說:“幽楠,我誰也不娶,往後咱們兩個在一起,怎麽樣?”
幽楠沉吟着搖頭:“不好。”用手指了指牆壁上丈夫的畫像。
顧庭樹氣得跺腳道:“你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幹嘛為他守一輩子?”
這話一出,屋子裏的丫鬟們都吃了一驚,驚慌地看着少夫人,幽楠也不生氣,只是平靜地說:“什麽時辰了,送少爺回房睡覺。”
顧庭樹平日裏是極尊敬她的,偶然失了态,不禁十分懊惱,陪着小心問道:“姐姐今天不高興嗎?”
幽楠低垂着眼睑:“我沒有什麽高興與不高興的。”
顧庭樹還要說什麽,見她一副懶散的模樣,只得讪讪地退了出去。他回到自己屋子裏,滿心地不高興,把丫鬟小厮們都痛斥了一頓,最後叫來一個年長的嬷嬷,叫她講一講大嫂何幽楠的故事。
那嬷嬷早已經講過好幾遍了,但還是耐着性子說,何夫人是十年前臘月初八嫁過來的,當時大少爺已經病入膏肓,原指望娶個媳婦沖喜,誰知還沒拜堂,少爺已經去了。何家是小戶人家,可這位何夫人倒是極有氣節,立誓為少爺守寡。咱們家老爺太太憐她年幼,本想退婚,但何夫人立意堅決,只得遂了她的意,給她收拾了極安靜整潔的庭院叫她居住。
顧庭樹聽罷,嘆了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她一個小姑娘家,被顧家退婚,往後還有活路嗎?”
嬷嬷贊嘆道:“夫人知書達理,容貌更是出挑,阖府上下再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之相較的,怪不得老爺太太都喜歡。”
顧庭樹哼了一聲,把這個嬷嬷攆走了。
皇宮裏自然也是鬧得雞犬不寧,安貴妃哭了兩日,在宮女的攙扶下到禦花園閑逛,又暗自尋思着找一個大臣的女兒封為公主嫁過去,但是皇帝肯定不同意這麽做,顧将軍知道了大概也會有微詞。
出了禦花園,就來到皇宮最偏僻的西園,這裏本事冷宮,常年無人打理,花木枯萎,石臺上盡是灰塵,一個小太監拿來坐墊,陪安貴妃說話。正在這時,牆角裏忽然閃過一個極小的身影。
小太監眼尖,立刻尖聲道:“抓住打死。”
不多時兩個太監押着一個瘦小黧黑的女孩過來。看她裝束,像個宮女,卻毫無規矩,既不懂下跪,也不會問安。小太監愣了一下,忙叫旁邊的太監送開她,又低聲對安貴妃道:“娘娘,沒成想今日見到了這一位,咱們去別處逛吧。”他知道這女孩的身份,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安貴妃詫異且惱怒道:“一個黃毛丫頭,難道還要本宮避着她?”
小太監附耳在貴妃面前說了幾句。這女孩是十幾年前皇帝與浣衣女所生,因身份卑微,剛出生就被丢到了冷宮,雖然是公主,卻沒有封號。
安貴妃盯着眼前這女孩,嘀咕道:“竟然還活着?”忽然一喜,走上去認真觀察了一會兒,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孩繃着一張黑臉,一雙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安貴妃索性也不問了,囑咐宮女給女孩多拿些食物和衣服,然後擺駕回宮。當天晚上就給皇帝說了這件事。淩帝記性雖然不好,倒也記得這樁醜事,不禁有些苦惱:“讓她出嫁嗎?”
安貴妃極力慫恿道:“這孩子如今長大了,出落得楚楚動人,難道還要她在宮中老死嗎?”
淩帝略有些興趣:“楚楚動人?她母親卻極平庸。”心裏升起一點愧意,于是拟旨封這女孩為佳木公主,與顧将軍之子顧庭樹下個月十五完婚。
宮中的事情向來保守嚴密,旁人并不知道那些醜聞。忽然見皇帝封了一名公主,并且下嫁給了将軍之子,不禁對這位新公主的身份十分好奇,有人說此公主的母妃來自異邦,雖然早逝,然而公主生的貌美如花,十分受寵,嬌養在深宮裏,直到十幾歲才昭告天下。
顧将軍雖然對這位新公主有些不滿,但是想到那些傳聞,覺得略微寬心,也由此可見皇帝對這樁婚事的重視。阖府上下也都很歡喜,因為時間倉促,來不及重建庭院,故此将庭樹少爺的院子重裝了一遍。丫鬟小厮們也天天被總管叫過去訓話,叫他們奉公主為上賓,務必小心伺候。
婚期将近,顧庭樹不必去學堂上課,每日在屋子裏招貓鬥狗,或者去何幽楠的院子裏喝茶說話。何幽楠是标準的古典美人,又很有女人味。她會用鳳仙花汁染指甲,又會叫丫鬟們收集玫瑰花瓣,調制胭脂水粉。
顧庭樹盤腿坐在軟榻上,睜着一雙俊秀的鳳眼看何幽楠的手指,柔聲說:“老爺太太去廟裏祈福了,你怎麽不去,成日待在家裏也沒意思。”
何幽楠手裏拿着小瓷瓶,淡淡地說:“我身子不好,不想出門。”略擡了擡眼皮:“驸馬怎麽也不出門?”
顧庭樹不悅道:“不要這樣叫我!”身子往後一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何幽楠沉默了一會兒,笑道:“我聽說這位佳木公主生的極美,天仙似的人品。”
顧庭樹不服氣道:“這世間還會有比姐姐更美的人?”
何幽楠搖頭笑道:“拿我比什麽?我是小戶人家出來的丫頭,人家是金枝玉葉。”
顧庭樹正色道:“人的身份地位雖然有高低之分,但人格是沒有貴賤的,她若真是個好公主,那就罷了,若是不好,我照樣一紙休書把她攆出去。”
佳木公主的婚事雖然鬧得排場很大,但其實管事的只有一個大太監。淩帝倒是去見過她一眼,大失所望,幹脆也不管這件事情了,其他人與佳木公主非親非故,自然也都樂得躲清閑。佳木公主如今住在寬敞的院子裏,穿着幹淨的衣服,雖然知道自己将要離開皇宮去別人家住,但心裏也不怎麽惶恐,反而有些期待。
新婚前夕,宮裏派了教引嬷嬷,給公主講授洞房秘事。佳木公主一團混沌,躺在棉被裏打瞌睡,愛聽不聽的樣子。嬷嬷見她如此,也只好作罷。然後又領了一名年輕的宮女去見顧家長公子。
顧庭樹稍解人事,雖然臉紅,但還是耐着性子聽完了。然後嬷嬷推出旁邊的宮女,叫她親身伺候顧庭樹,這也是大戶人家的規矩。顧庭樹本來心猿意馬,見這宮女神情嚴肅麻木,不禁興致全無,堅決辭謝了嬷嬷的美意。
第二日成婚之日,整個都城萬人空巷,競相圍觀。公主的車馬儀仗隊綿延幾百米,宮人們運的嫁妝足有十幾車,盡是珠寶翡翠古玩等物,惹得周圍百姓又是贊嘆又是咂舌。可惜公主在重重車辇之中,并不露出真容。
快到正午時分,車辇停在将軍府前,顧庭樹一身紅衣,面容清俊,芝蘭玉樹一般,他走至轎前行了一禮,恭請佳木公主下轎。轎子內寂靜無聲,停了半晌,轎簾微動,邁出一只嬌小的繡鞋。顧庭樹擡頭,轎子裏走出一名身量不足的女孩兒,雖然喜帕遮臉,然而身姿幹瘦,并無一點姿色可言。
顧庭樹僵了一下,站在那裏不動,旁邊嬷嬷提醒了一下,他才無奈地牽住佳木公主的手進屋拜堂。
這位神秘的公主如今露出真身,旁人見了不免失望,沒想到會這樣矮小瘦弱,但因為遮着面,所以還算給人留了些遐想的空間,猜測這公主一定生的天仙一般。
忙亂地在正廳拜了堂之後,這一對新人被簇擁着進了新房。丫鬟們将珠簾放下,房間內紅燭搖曳,寂靜無聲。佳木公主滿身绫羅珠寶,矮矮地坐在床邊,宛如一小堆金山。
顧庭樹站在旁邊怔了一會兒,忽然劈手将朱紅色的喜帕扯下來。這才算見了妻子的真面目。
靈犀慢慢地仰起臉,也瞧見了自家丈夫,兩個人一齊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