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傳道授業
回到家裏天色已晚,兩人胡亂吃了一點小米粥就解衣睡下了。靈犀沒心沒肺,剛躺下就睡得昏天黑地,倒是顧庭樹依着床頭随便翻閱了幾頁書。正在這時,太太那邊差丫鬟叫他過去。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顧庭樹以為那邊出了大事,慌忙起身穿衣,頭發胡亂束起來就匆匆往母親那邊走。他走進院子,見丫鬟婆子們都侍立在門外,忙掀開簾子進去。顧将軍和顧太太坐在正堂,桌子上放着一個錦盒。兩人臉色都不是很好。
“今天下午,宮裏差人送來一盒珠串,說是給你們夫妻倆的回禮。”顧太太語氣冷漠地說。
錦盒裏果然有幾顆閃閃發亮的珠子。
顧庭樹情知事情敗露,低頭不語。
“我還在疑惑,公主回宮省親,也不算小事,即便佳木公主不得寵,何至于連家門都不得入,事後送幾串珠子敷衍了事?後來找了宮裏的嬷嬷一打聽,才知道這位公主的來歷。”顧太太頗為惱恨道:“這婚事原是皇後提起的,就算反悔,不提也就罷了,怎能胡亂找個女孩塞到我們家裏。我就說這個佳木公主形容古怪,一點官家女子的風度都沒有!”開始數落靈犀的不是。
顧克天還算冷靜,問道:“庭兒,你覺得呢?”
顧庭樹見屋內沒有外人,便很幹脆地說:“這位佳木公主下嫁到咱們家,是再合适不過了。皇帝本來就忌憚顧家的權力,聯姻既是拉攏,又是試探。如今這位佳木公主愚鈍無知,不但難以探得咱們家虛實,更有可能成為我們與皇權對峙的一個籌碼。”
顧太太聽兒子如此說,就閉嘴了。而顧克天沉思道:“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多半伶俐機變,你瞧她是真傻,還是裝的?”
顧庭樹愣了一下,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支吾道:“她……她什麽都不懂。”
顧克天不甚相信地搖頭,而顧太太似乎還有話要和兒子說,因見丈夫在場,只得欲言又止地看了顧庭樹一眼,叫他回去歇息了。
佳木公主的身份洩底後,顧氏夫婦并沒有說什麽,但對她的态度已經有了些許的變化。而餘下的顧家大小主仆也見風使舵,不再把她當做高高在上的神明對待。而靈犀自己也不争氣,既沒作威作福的習慣,也沒有讨好公婆的本事,在顧家的地位也江河日下,幸好她混沌無知,并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
顧庭樹自那日與父母談話過後,就一直在軍營裏忙碌,好容易這日得了清閑回家,推開大門一瞧,滿院子寂靜無聲,走廊上放着燒茶水的小火爐,靈犀正顫巍巍地把一個熱氣騰騰的茶壺提下來。
“放下別動。”顧庭樹快步走過去,從她手裏把鐵茶壺接過來,直接拎到屋子裏,又問:“你……”說到這裏瞧了她一眼,發覺她長高了一些,臉頰上有了肉,有些憨态可掬的模樣,顧庭樹笑了一下:“你在做什麽?”
靈犀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自覺地撓了撓頭,然後說:“ 我在想喝茶,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只好自己燒水了。”
顧庭樹疑惑道:“人呢?”
Advertisement
“大概看戲了吧。”靈犀說道:“我早上醒來的時候聽見丫鬟們說來了個戲班。”
顧庭樹沉思了片刻,沒有再說什麽,自己動手給她泡了一壺新茶,又問她白日在家做什麽。兩人多日未見,雖然不怎麽想念,然而重逢後還是很喜悅。靈犀交代說自己在家裏學着讀書認字,但因無人教誨,因此很吃力。顧庭樹把她拉到身前,用手丈量她的身高,又拉着她的手掌看,果然在府裏靜養了幾日,身體變得豐盈柔嫩,不再是那個落魄的小瘦猴模樣了。
靈犀也認真專注地打量他,最後說:“你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是因為脖子上生病了嗎?”伸手去摸他新長出的喉結,顧庭樹不喜歡被人碰到脖子,于是避開她,不耐煩道:“這個是……就像小樹發芽生葉子一樣,是自然規律。”
靈犀踮起腳尖細細地看,最後嘆道:“真有意思,以後會長出什麽呢?”像打量新生物一樣看着他。
顧庭樹:“……”
他把放置了一會兒的茶杯遞給靈犀:“喝水。”
外面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喧鬧聲,紅雲領着三四個丫鬟小厮高高興興地跑進院子,一眼瞧見顧少爺坐在屋子中央,不禁歡喜地簇擁了上來。
顧庭樹不言不語,往杯子裏倒上滾燙的熱水,端起來看了看,嘩啦一下摔在了地板上,碎渣濺了半個屋子。那些人愣了一下,急忙跪在地上。
“這屋子裏都是死人?”顧庭樹慢慢說:“主子回來這麽半日,喝口茶都要自己燒。顧府養你們這些奴才是做什麽的?”
那些人見顧少爺真發了脾氣,也不敢再辯解,只得磕頭認罪。顧庭樹冷淡地說:“我倒不講究這些,若是得罪了公主,你們萬死也難辭其咎。向公主賠罪。”
丫鬟小厮們果然挪了挪方向,烏壓壓地跪在靈犀的面前,小聲賠不是。
靈犀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顧庭樹:“算了吧。”
顧庭樹點頭:“公主既然說算了,都起來吧。”
那些人才站起來,悄沒聲息地收拾房間,端茶倒水,再不敢嬉皮笑臉。
顧庭樹平時待下人很寬厚,這次發脾氣是專門為了靈犀。靈犀年紀小,在府內無依無靠,将軍府裏的人又精明,若是見她失了勢,定然欺負到她頭上。
像大多數受過良好教育的貴公子一樣,顧庭樹有一顆體恤弱小的心,他很自然地把靈犀收攏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事後他又想起了那天父親跟自己說過的話,心內頗為猶疑,不知道這位佳木公主是真的天真懵懂還是在裝模作樣。
靈犀卻把他當做府內唯一的親人,見他回來後,歡喜地繞在他身邊,又毛手毛腳地翻弄他帶回來的東西,最後從皮囊裏拿出一把弩。這是新改造的弩,能一齊發出九支箭,力道威猛,射程極遠。
“這是什麽?”靈犀把箭頭對準了顧庭樹的臉,好奇地問。
“是弓箭。”顧庭樹盯着她的眼睛,又緩緩地伸出手:“拿來,我給你示範。”
從她手裏接過弩,顧庭樹調轉箭頭,對準靈犀的大腦袋,唰唰唰射出九支短箭,箭頭擦過靈犀的發絲,射進後面的牆壁,箭頭沒入牆壁數寸。
靈犀後知後覺地捂住耳朵,然後轉過頭跑過去,使勁把箭□□交還給顧庭樹,很崇拜又很疑惑地看着他,最後問道:“你剛才是要殺我嗎?”
“不是。”
“真的?”
顧庭樹鄭重地點頭。靈犀這才高興起來,伸開雙臂跑出去玩了。
他去到母親那裏請安,顧太太見屋內沒有別人,就問起了自家兒子極隐私的事情,乃是他和公主的房事。顧庭樹略有些尴尬,但還是很含糊地說“佳木公主身子弱小,不解人事。”
顧太太聽了,果然很不滿:“我瞧她身子骨幹瘦,不像是多福多壽的人。偏我們顧家子嗣單薄,傳到你這裏,竟是獨子。”旁邊她的心腹嬷嬷解勸道:“女娃娃年齡小,也許還沒有長開。可是庭哥兒如今年紀漸長,又血氣方剛,房內總不能無人。”
顧庭樹滿臉通紅,想走又不能走地杵着,忍耐着聽這兩個長輩談論自己的私事,後來丫鬟們進來回禀事務,他才趁機溜走。
顧庭樹在花園裏亂逛了半晌,又去瞧了何幽楠一回,何氏這幾日傷風,正躺在床上靜養,顧庭樹掀開簾子進來,見她比往日更清瘦了許多,不禁十分心酸,慢慢地走到何氏面前,呆看了一會兒,也不說話。
何氏慢慢從床上坐起來,輕聲細語道:“坐。”又略提起一點力氣道:“梅香,給少爺倒茶。”
顧庭樹四處看了看,搭讪道:“前幾日送給姐姐的珍珠鳥,怎麽不見?”
何氏眼波微動,慢慢道:“我嫌它吵鬧,送人了。”說完從枕畔拿出一本李清照的詞本,百無聊賴地翻閱。過了一會兒又說:“你這幾日可好?”
顧庭樹乖得像一只貓,謹小慎微地說:“我在軍營裏幫父親做事。”知道何氏不喜歡打打殺殺,又賠笑道:“好幾天沒去學堂了,又落下好幾天的課程。”
顧庭樹如今長大了,不好再像以前那樣玩笑胡鬧,何氏深閨幽居,寂寞中又增添了孤僻古怪的脾氣。兩個人本是極親近的,相對無言地坐了許久,心裏都頗為傷感。顧庭樹最後站起來:“姐姐多保重身體,我過幾日再看你。”
何幽楠略提起一點精神,掀開薄被坐起來,只穿着雪白色的羅衫長裙,柔聲說:“我送送你。”顧庭樹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随即轉過身,低聲說:“有勞。”
何氏手裏提着一把燈籠,遞給顧庭樹,兩人指尖相接,顧庭樹的手背被尖細的指甲輕輕劃了一道,他心裏一動,見何幽楠膚若凝脂,身如蒲柳,一股幽幽的香味從她身上傳來。顧庭樹一時間心潮澎湃,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半晌才道:“我過幾日再來,保重。”
東籬居竹影搖曳,燈火黯淡,主人丫鬟俱沉默不語,宛如枯木古井一般。顧庭樹離了這幢院落,才倍感何氏生活的寂寥和蕭條。他想:她不能永遠過那種生活,她那麽美麗,又那麽可憐。總有一天……顧庭樹想到這裏,便止住了這漫無邊際的思索。這種空想沒有意義,畢竟,他只是這種深宅大院裏的小少爺而已。
回到他自己的庭院,大老遠就聽見丫鬟們嘻嘻哈哈的聲音,白天她們被申斥了一頓,然而不到半日又歡喜熱鬧起來。見少爺回來,大丫鬟紅雲走過來道:“熱湯已經準備好了,少爺先去沐浴嗎?”
顧庭樹嗯了一聲,跟紅雲一起進屋子裏,屏風後面果然放着一個大木桶,桶內熱氣缭繞,水面上漂浮着一層草藥。紅雲伺候他脫衣服,顧庭樹卻忽然擺手說不用,叫她出去。紅雲臉頰一紅,見顧庭樹已經比自己的個頭還要高了,便含笑離開。顧庭樹卻又忽然問:“怎麽沒見公主?”
“大概是出去看花了。”紅雲猜測道:“傍晚的時候我們說池子裏的荷花盛開,她問了幾句就出去了。”
顧庭樹也沒有在意,自己脫了衣服跳進浴桶裏,在草藥的氣息裏閉目養神。丫鬟們坐在臺階上做刺繡,唧唧咕咕地說着其他丫鬟的閑話,又談論誰的首飾好,誰的衣服新潮,誰的丫鬟不檢點跟主人私通。
靈犀手裏握着一把荷葉,慢悠悠地從外面進來,她個頭小,又是從牆根溜進來的,旁人都沒瞅見。她将房門推開一條縫,聞到了奇怪的味道,就好奇地湊了過去。
顧庭樹正在浴桶裏閉目養神,冷不丁睜開眼睛,見一個大腦袋正撐在浴桶邊緣,好奇地打量着他。顧庭樹吸了一口冷氣,慢慢調整姿勢,愠怒地看着她。
靈犀兩手扒着浴桶,踮着腳尖往裏面看,一只手抓着草藥,放在鼻端聞了聞,開口:“不好聞。”
顧庭樹扶額,無奈地說:“治病的。”
他在軍中訓練,筋骨肌肉經常受傷,他的教練師傅恐他年紀小小落下病根,因此給他尋了極名貴的藥方叫他經常浸泡此湯藥。據說一些東洋武士自小用這種方式訓練,成年後筋骨應如鋼鐵,刀槍不入。
靈犀下意識地塞進嘴巴裏咬了一下,發覺并不是茴香、八角一類炖肉的香料,只好吐了出來。顧庭樹未及發火,她又驟然出手,把水面上浮着的草藥全撥到一邊,隔着一層水,好奇地欣賞顧庭樹的裸|體。
顧庭樹臉頰微紅,僵持在浴桶裏,這會兒不知道是該叫人還是該沉默,他輕輕地擡手,趕蟲子似的把靈犀推到一邊:“靈犀,出去。”
靈犀宛如瞧見了西洋景,不依不饒地湊上去,張大嘴巴,瞠目結舌的樣子:“哎呀,這個這個……”
顧庭樹捂着她的嘴巴,恨聲道:“閉嘴。”
靈犀慢慢動了動眉毛,好容易才冷靜下來,又叽叽喳喳地問:“男人的身體都是這樣的嗎?”
顧庭樹沒好氣地說:“也不一定,大同小異吧。”
“好好奇哦。”
顧庭樹瞪了她一眼,慢慢說:“趁早收起你的好奇心吧,除了我,你這輩子都沒機會、沒可能、也絕不被允許看得別的男人。”
靈犀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我才不稀罕。”腰肢一擰跑跳着走了。
靈犀自來到顧府,宛如從娘胎裏出來的幼獸,對天地萬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又有無窮無盡的精力。夜裏丫鬟們都熟睡了,她拿着一本詩經叫顧庭樹給她講解。顧庭樹心情不好的時候有可能把她輕揍一頓,強迫她睡覺,心情好的時候則把她摟在肩膀裏,柔聲細語地講解。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是說男子若是墜入私情,尚可以從中擺脫出來,若是女子有了私情,便很難解脫。”顧庭樹說完,見靈犀一臉懵懂的樣子,就指着她的腦袋說:“你是女人。”又指着自己:“我是男人,懂了嗎?”
靈犀仰着臉看他,忽然小聲問:“你墜入愛情中了嗎?”
顧庭樹一愣,然後板着臉:“關你屁事。小孩子家不要問那麽多。”
靈犀一臉悻悻:“依我看,男女之情哪有大米飯重要呢?”摸了摸肚子,躺進棉被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