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同學壞同學

顧庭樹并不是個好老師,胡亂教靈犀讀了兩本詩書,就忙着跟自己的夥伴玩了。靈犀如今開啓了心智,越發地求知若渴,對着一大堆不認識的字唉聲嘆氣。最後終于捱不住,大着膽子跟顧太太說自己想去學堂讀書。

顧太太心裏冷笑了一聲,面子上恭恭敬敬地:“學堂裏都是男人,公主千金之軀多有不便。若是公主想學識字,其實可以找你大嫂,她是書香門第,連将軍都稱贊過她的才學。”

靈犀心裏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她出身卑微,頗能感知旁人的情緒,據她觀察,顧府上下,最不待見她的人,就是大嫂了。

靈犀硬着頭皮去了東籬居,何幽楠聽了她的來意,态度同樣很恭敬:“我雖然識得幾個字,卻難等登大雅之堂。庭樹少爺學問淵博,你二人又是夫妻,何不師從于他?”最後幾句話頗為冷硬。

“前幾天他還肯教我,現在忙,就不管我了。”靈犀輕聲抱怨道。

何幽楠坐在棋盤旁邊,沉吟許久,才開口道:“公主的吩咐,我本不該推辭,只是我最近身子委實不舒服,精神又倦怠得很,勞神費事是小,耽誤了公主求學就是大罪了。”

靈犀見她把話說得彎彎曲曲,總之是想辦法拒絕自己,當下心裏氣惱,也沒有再說什麽,甩手就走了。她穿過花園一路回來,頭頂着熱辣辣的太陽,心中不禁非常懊喪。想她在深宮十數年,雖然吃住寒酸受人冷落,可也從沒有低聲下氣地求過人。今日偶然為一件小事去求旁人,忙碌了一整天,卻碰了一鼻子灰。

靈犀一肚子委屈憤怒沒處講,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丫鬟們正在院子裏摘花說笑,見公主回來了,紛紛行禮問安,靈犀見滿院子的花被摘得七零八落,便有些疑惑。丫鬟紅雲回禀道:“前幾日藍将軍的愛妾來府裏玩,見咱們院子裏的玫瑰花生得好,便贊嘆了幾句。因此太太吩咐摘幾朵好看的給她送過去。”

靈犀盯着亂糟糟的花園,感覺有些受辱,藍将軍是顧将軍的屬下,自己是淩國公主,難道還有拿公主的東西去取悅臣下的嗎?但是她一向不慣與人争辯,看了一會兒便獨自回屋了。

卧室裏有一個小丫鬟在清掃桌子,靈犀把她趕出去,自己趴在一堆錦緞被褥裏,長嘆了一口氣,傷心的想要落淚。其實只是一堆無聊的瑣事,并沒有太多沉重的哀傷,靈犀哭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抱着棉被發了一會兒呆,又睡着了。

丫鬟們聽見屋內的動靜,吓得不敢吱聲,靜悄悄地守在外面,一直到掌燈時分顧庭樹回來,這才趕緊簇擁上去禀報。顧庭樹先是訓斥了幾句:“公主不是那種小性兒的人,這件事不準傳出去。“自己走進屋子裏,輕輕推開卧室的門,果然瞧見床上窩了一小團,顧庭樹走上前去,慢慢把她推醒。

靈犀眼皮微腫,一張粉臉淚痕俨然,她沒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坐在床邊發呆。顧庭樹見她這個樣子,語氣更柔和了一些:“為了幾根樹枝子哭成這樣?藍正臣跟我母親是表兄弟,因此母親待他的妻妾格外厚待。你若喜歡玫瑰,我叫藍家給你送一車過來賠罪,怎麽樣?”

靈犀有些不好意思,撅着嘴巴說:“誰為那種事情生氣?!”不自覺地抽泣了一聲,還是很委屈的樣子。顧庭樹這會兒肚子餓了,沒精力斷案,于是招呼她吃飯。吃過飯後,靈犀才細聲細語地把白天的事情講了一遍。這回顧庭樹倒是沒有評價母親和何氏的做法,只簡單地說:“你要讀書,以後跟着我去學堂就是了。”把紅雲叫過來,吩咐道:“把公主的書包整理好,再找個伶俐的女孩子給她當書童。”

靈犀睜圓眼睛,有點不敢相信,直到紅雲把書包放在桌子上,又領着一個叫秋兒的女孩過來,說是伺候公主讀書的。靈犀跑到顧庭樹身邊,感激并歡喜,但是無以為報,只好連聲道謝:“庭樹,謝謝你。”雙手抱拳,連連鞠躬。

顧庭樹把她拉過來,叫她如何跟師長行禮,又說:“往後讀了書,就不要直呼我的名字了,你我名分上雖然是夫妻,但你叫我一聲哥哥,我也是當得起的。”

靈犀乖巧得很,眉眼帶笑,甜甜地喊:“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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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床之後,靈犀也不再纏着他講史書,而是攀着他的肩膀道:“哥,你累不累,我給你錘錘腿。”顧庭樹有點不好意思,情理上是不該勞煩公主伺候自己的,他遲疑片刻,才開口道:“嗯,你給我捏捏肩膀。”

靈犀果然動手給他揉肩膀,又很狗腿地巴結他:“哥,你待我真好,以後我長大了,一定孝敬您。”

庭樹覺得好笑,問道:“那你要怎麽孝敬我呢?”

靈犀認真想了想,頗為躊躇,呆呆地看着他。庭樹哈哈大笑,溫和地說:“靈犀,你以後乖乖聽我的話,不惹我生氣,就是對我的報答了。”

靈犀猛然點頭,蓬蓬亂發随之搖晃。

從此以後顧庭樹的身後就多了一條小尾巴。他讀書,靈犀也跟着張嘴,他寫字,靈犀也急急忙忙地研磨。顧太太見他二人單純無邪,如同兄妹一般,也就不拿男女規矩去約束靈犀。而靈犀在學堂裏,也迅速結交了一幫小朋友。

在她到來之前,顧庭樹是學堂裏的霸王,衆星拱月地享受學生們的巴結攀附。而那些性子懦弱身世卑微的學生,只能遠遠地避在旁邊。靈犀到來之後,迅速整合了學堂格局。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學生們頭一次瞧見女學生,不禁十分眼饞,蒼蠅似的環繞在她旁邊。年齡較小的學生們見她說話斯文,又經常帶好吃的來,也都很願意跟她玩。

放學之後,他夫妻二人在書童的陪伴下,慢慢地回家,靈犀臉頰微紅,雙目明亮,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如何受人喜愛,她搓着手裏的竹蜻蜓往空中抛,又唧唧咕咕地跟顧庭樹談論學習內容:“哥,先生說明天背誦大學第二篇,我今天已經全背下來了。”

顧庭樹,最近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的身體在一節一節地拔高,漸漸露出成年男子的健壯輪廓,然而心靈還是個小少年,并且會忽然為某件事情生氣,又忽然覺得很煩躁。他用那副變聲期的公鴨嗓子,沒好氣地說:“窮酸秀才讀的東西,我不耐煩背。”

靈犀很争強好勝,迅速流利地把文章背誦了一遍,然後說:“我若是個男的,也可以考取個秀才了。”自己惆悵了一會兒,又高興的說:“藍貝貝說明天帶氣球來給我玩。”

“藍貝貝是藍将軍的小妾生的,長得細皮嫩肉,跟你倒是玩得好,你們倆幹脆結拜姐妹吧。”顧庭樹心情不好,拿同學耍嘴皮子。

靈犀果然被惹惱了,瞪着眼睛道:“小……小妾生的怎麽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是天生的,不是他自己可以決定。又不是誰都能像您這樣出身高貴……”

說話間到了花園的小門旁邊,顧庭樹和和氣氣地說:“行了,回到家就不要吵架了。免得叫人說你讀了兩天書就不賢良了。”

靈犀站在門檻外面,大聲說:“你自己說話刻薄,你才不賢良,你是個壞男孩。”

顧庭樹面無表情地:“哦。”

靈犀氣鼓鼓地走進門裏,在花園裏走了幾步,忽然小徑盡頭閃過一片錦繡,顧太太領着一群女眷含笑走過來,靈犀剎住腳步,立刻調轉回頭,挨挨蹭蹭地躲在了顧庭樹的胳膊下面。

“我以為是誰在大呼小叫。”顧太太儀态悠閑地開口,目光在靈犀的臉上掃了一遍,又轉身對客人道:“我們家庭樹已經夠淘氣了,再加上公主,兩個人整天鬧鬧騰騰的,知道的說是少年恩愛,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顧家沒教養呢。”

那群客人自然極力奉承說顧少爺天資聰慧,年少有為,公主美豔端方,天真伶俐。

夫妻兩人垂首站定,又陪着說了幾句話,目送這群人離去。顧庭樹表情冷冷的,頗為不悅。靈犀無所謂地跟在他身邊,又沒話找話地說:“她們誇我美豔端方?什麽意思?”其實心裏知道這是好話,所以語氣很得意。

顧庭樹忽然瞪了她一眼,斥道:“你剛才為什麽不向太太行禮?”

靈犀錯愕,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半晌支吾道 :“因為……你也沒有行禮啊,而且我是公主,可以不必行禮的。”

顧庭樹恨其不争地道:“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說:“我是她兒子,行不行禮也是。而你只是嫁過來的外人。你能跟我比嗎?還有你公主的身份,大家心照不宣罷了,你就別拿出來惹人笑話了。”

見靈犀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無措的樣子,顧庭樹嘆了一口氣,又說:“大家庭裏人多口雜,你剛才屈個膝,叫一聲婆婆,既顯得你有教養,又在外人面前跟太太添了臉面。你可倒好,往我身邊一杵,連個囫囵話也不說,你以為她那句沒教養是說給誰聽的?”

靈犀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漲紅了一張臉辯解道:“……我,我……誰知道你們家規矩這麽多,早知道這樣,我還回冷宮的小院子去!”

顧庭樹看了她片刻,最後說:“算了,你記住就行了。”伸出手拉住靈犀。

靈犀抽了抽鼻子,委屈道:“我不記,我不記!”

顧庭樹沉默地往前走,心裏頗為郁悶:和那些王孫公子們的妻子相比,靈犀并不是個賢內助。而且身份特殊,不能随便休掉。這麽一想真是頭疼。

靈犀莫名其妙地受了顧庭樹一頓教訓,心中委屈傷心,一個人在梳妝臺前哭泣了許久,晚飯也沒吃就早早睡了。顧庭樹沒跟她睡在一起,反而是跟外間的丫鬟們擠在一起,一群少年人樂呵呵地扔骰子嗑瓜子,最後胡亂睡下。

靈犀寂寞地躺在大床上,目光越過半透明的簾子,聽見顧庭樹在跟丫鬟們講邊遠民族搶婚的風俗,胡姬開放的做派,都是那些丫鬟們驚奇又害羞,咯咯笑成一團。

靈犀落寞地想:原來他不只是會講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啊。

第二天兩人分別起床,彼此并不說話,吃了早飯就一起到顧太太那裏請安了。靈犀問安之後,卻叫丫鬟捧過來一盆盛開的牡丹花,道:“前日院子裏新開的幾株牡丹,唯獨這一株煞是好看,我想着母親一向喜愛這些花花草草,因此一大早就帶來給母親瞧瞧。”

顧太太愣了一下,然後笑着命人把花端過來,看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不錯不錯。”命人把前幾日新得的幾盒胭脂賞給了靈犀。靈犀道了謝,恭敬地站在一旁。

顧庭樹一直在旁邊冷眼看,這會兒忽然開口:“我瞧瞧是什麽胭脂。”接過來打開看了看,又遞給靈犀,笑道:“小丫頭才不懂妝容,每次丫鬟給她畫眉,她都撓的滿手灰。”

靈犀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主動跟自己和解。她繃着臉把胭脂盒收了,表示自己識大體,然而私下裏還是不肯原諒他。

過了一會兒兩人的書童都來了,于是靈犀告退,顧太太拉住自己的孩子道:“你今日先別去,我有件新鮮的物品給你。”又對靈犀道:“公主快去吧,別耽誤了先生授課。”

靈犀帶着秋兒匆匆往學堂裏走,因為是顧家設立的學堂,所以并不怎麽遠。坐在課桌前翻書時,靈犀心裏閃過一個念頭:顧太太剛才刻意避着自己。但是她并沒有往深處想,因為藍貝貝已經悄沒聲息地溜了進來。

所謂藍貝貝,其實并不是藍将軍府裏的寶貝,只是那位小妾自己的寶貝。小妾起初是歌姬,因為懷了藍正臣的孩子才被納入府中,後生下的是男胎。藍将軍大悅,才封了她為第幾房的妾室。

藍貝貝身量矮小,面容白皙,身上一股脂粉香味,實實在在的奶娃娃一個。

他把書包擱自己腿上,微微打開一條縫,撅着嘴巴小聲說:“靈犀,你看……”

靈犀睜眼一瞧,歡喜道:“氣球……”

“噓……”藍貝貝很謹慎地合上書包,四下裏瞧了一眼,謹防被壞學生看見,他低聲說:“這是我娘昨天給我買的,弄壞了我娘要打我的。”

靈犀猛點頭,慢慢地把手伸進他的書包裏,那是一個用牛皮縫制的氣球,渾圓飽滿,跟他們平時用荊條編制的球完全不一樣。

“太好啦,”靈犀開心道:“咱們放學了去球場玩。”

“嗯……”藍貝貝說話猶猶豫豫,總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你大哥今天不來嗎?”

靈犀哼了一聲:他?他被馬車撞了,還不知道是死是活。”

“唉……”藍貝貝頗為遺憾:“庭樹哥為人挺好的。”

正說着,三個高高胖胖的少年從學堂外面走進來,嘴裏嚼着槟榔,大笑着談論誰家的丫鬟漂亮。和藍、靈二人發育滞後的身體相比,這幾個人生長得過于超前了。在學堂裏一站,比先生還要高幾截,平時說話也極為粗野放肆。為首的馮虎不懷好意地走過兩人身邊,忽然伸手穿過藍貝貝的腰,在他胸口摸了一把,大笑着走開了。剩下的幾個也随便揉揉他的頭發,輕薄地撫摸他的臉頰。

藍貝貝怔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似的,他問:“今天先生要講那一章?”

靈犀眉頭緊皺,惡狠狠地瞪了那些人一眼,狠狠道:“他們……”

“他們在跟我玩,沒事啦。”

既然藍貝貝都這麽說了,靈犀只好也裝作什麽也沒有看到的樣子。

因為今天顧庭樹不在,學堂裏比平時格外鬧騰一些。馮虎等人平日裏既巴結又忌憚顧公子,所以今天格外逞威風,連先生的話也不當回事。那先生本來是個窮儒生,根本教不動這些纨绔子弟,于是胡亂布置了一道作業,就匆匆走了。

剩下的學生有的回家吃飯,有的聚在課堂裏閑聊。藍貝貝和靈犀抱着書包跑出來,來到學堂後面的球場上,掏出氣球,歡歡喜喜地開始玩了起來。

這裏原先是小型的蹴鞠場,但是地面年久失修,晴天全是灰,雨天全是泥,平時并沒人來這裏玩。他們兩個并不會像專業的隊員那樣用腳踢球,而是輪流舉着氣球,往木板上的洞裏扔,投中了就繞到木板後面去撿,投不中便撿回來重新投。

如此無聊的游戲兩個人也能玩得滿頭大汗,直到馮虎等人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一腳踩在氣球上。

藍貝貝彎腰艱難地想把球拽出來,一眼都不往上面瞅,一張臉憋得通紅。

靈犀咬牙怒視着那些人,忽然走過來狠狠地推了馮虎一把,馮虎身體癡胖,下盤不穩,果然搖晃了幾下,于是兩個人奪了氣球,遠遠地站在一邊,怒氣沖沖地看着他們,靈犀大聲喊道:“馮虎,你又欺負人!”

“沒有啊。”馮虎撓了撓耳朵,攬着旁邊兩個小兄弟的肩膀:“咱們一起玩好不好?”

靈犀和藍貝貝極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轉身就跑。

“抓住他倆!”馮虎一聲怒吼 ,三個人宛如閃電似的撲過來,很快就把他們兩個拎回來了。 馮虎把靈犀放在了一個三尺高的花盆架上,木架破敗不堪,不怎麽結實的樣子。靈犀低頭一瞧,當即吓哭了,粉紅色的繡鞋怯怯的動了幾下,大聲喊庭樹的名字。

他們幾個不敢揍靈犀,所以只把她擱在高處吓唬一下,對待藍貝貝,則是拳打腳踢毫不在乎。藍将軍和馮将軍的軍階相同,但馮虎是嫡子,藍貝貝是庶子,高低貴賤就不一般了。

藍貝貝抱頭滾在地上,沉默地一言不發,極有挨揍的經驗。挨了幾十下後,這幾個男孩才住手,抱起地上的氣球,開開心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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