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是好朋友

當晚顧太太叫上一大家子的人吃飯,丫鬟婆子們花團錦簇地圍了半個屋子,阿桃與靈犀俱打扮得鮮豔奪目,何幽楠如往常那樣一身素裝,眉眼彎彎,比往日多了一些生氣。戲臺上唱着《大鬧天宮》,顧太太坐在首席,含笑跟身邊的丫鬟說話,阿桃恭敬地站在旁邊,不時地倒酒添茶。

靈犀是公主,不必伺候別人,何幽楠寡居,性子高潔冰冷,平日裏顧太太也不要她伺候,因此兩人各自坐在下首。

顧太太見這三個兒媳婦各有千秋,然而一個寡淡如冰,一個天真似雪,唯獨桃氏語笑嫣然,溫柔有趣,因此對她格外看重,握着她的手道:“你也太瘦了,該多保養身子。我聽說庭樹的鞋襪腰帶都是你親手縫制的。這很沒有必要,他屋子裏丫鬟婆子一大堆,難道都是擺設?”

阿桃腼腆地說了幾句話,又靜悄悄地跟衆人布菜倒酒,并不因為顧太太的寵愛而露出一點張狂的模樣。

靈犀只顧低頭吃菜,并不說那些多餘的客套話,反正她身份尊貴,也犯不着去巴結別人。顧庭樹坐在何幽楠旁邊,兩人安安靜靜看着庭院裏的戲臺。

“姐姐最近在忙什麽?”

何幽楠鳳眼微動,緩緩開口道:“我嗎?”頓了頓,然後說:“我前幾日整理詩詞戲文,倒是覺得很有趣。”

“姐姐博古通今,若是身為男子,可以做大學士了。”

何幽楠嘴角微微翹起,顯出一抹笑意:“不過是瞧着解悶罷了。最近讀的是一本王寶钏的戲文。你要看嗎?”

顧庭樹對戲曲不是很有興趣,便笑着說:“是好玩的故事我就看。”

何幽楠淡淡地說:“不好玩,是講一個女子,丈夫生死不明,她立志守節十八年的故事。”

阿桃身子一僵,臉頰發燒,站在旁邊不敢動彈。顧太太極有興趣地開口說:“所以說善人自有善報,後來薛平貴還是把她接到宮裏做了娘娘。但凡身為女子,最要緊的是志氣貞潔。”她這話說的是正經人家的女子,自然是不包括婢女丫鬟之流的。盡管如此,阿桃已經漸漸地有些站不住腳了。

靈犀冷不丁地放下筷子,慢慢:“這碗粥不好吃,酸溜溜的”。顧庭樹橫了她一眼,開口道:“小孩子家晚上不要吃太多,早點回去睡覺。”

靈犀也不跟他客套,從從容容地離席整衣,朝顧太太、何氏行禮,款款告辭離去了。

衆人又随便說笑了一會兒,各自散去,何幽楠被丫鬟簇擁着,仙子一般從容離去,阿桃則低着頭侍奉顧太太,又指揮衆人收拾盤子杯碟,細心清點,唯恐遺失了東西。顧庭樹一時無處可去,便一個人站在花池旁邊看月亮。

過了一會兒,丫鬟們全都散去了,阿桃拖着單薄的身軀,提着一盞燈籠站在他身邊,低聲說:“少爺,您不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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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興致好,不用管我。”顧庭樹說完,無意間看了她一眼,只覺得月光下阿桃雙目微腫,神色悲傷,不禁愣了一下,低聲說:“怎麽好好的哭了?”

阿桃克制住委屈,平靜地說:“只是有些難過。”

停了一會兒,顧庭樹才說:“何姐姐口齒素來伶俐,靈犀也有些淘氣。你別跟她們一般見識。”

阿桃苦笑了一下:“我哪敢。”又柔聲說:“大嫂和公主都是明珠日月一般的人物,我不過是螢火蟲罷了。”

顧庭樹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那麽糟糕。”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親密的接觸,阿桃并不是青澀的少女,她乖巧地順着他的臂膀,枕在他的胸口。

“您讨厭我嗎?”

顧庭樹聞着她頭發裏的蘭花味道,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桃心裏灰了一半,低聲說:“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您,明天我就跟太太說,從您的房裏搬出來。”

“好了,不要鬧了。”顧庭樹溫和地說:“你是個很溫柔的女子,我并不讨厭你。”

阿桃仰起臉看了看他,滿眼含淚又想笑的模樣。

兩個人一起回到自己院子裏,公主的房門早早地鎖的嚴嚴實實,紅雲回禀道:“公主一回來就嚷着困,命令秋兒在房裏守夜,誰也不準進去。”又試探着看了顧庭樹一眼:“少爺今天在外間的軟榻上睡嗎?”

顧庭樹笑道:“這靈犀也太霸道了,她既然把我的屋子占了,我就暫且去西廂房睡覺吧。”便攜着阿桃的手一起進了屋子。衆丫鬟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丫鬟婆子才忙碌着準備沐浴的香湯和潔淨的床褥,又不敢太大聲,唯恐把正房裏的公主吵醒。

與此同時,靈犀正身處幾條大街之外的藍将軍府上。她和秋兒穿着小厮裝扮的衣服,順着小門挨挨蹭蹭地擠了進去。今日是藍将軍新納妾的日子,院子裏張燈結彩,客人來來往往,因此就疏于防範了。

兩個人在花園裏胡亂撿了兩個食盒,低着頭亂走,又小心翼翼地跟人打聽,總算知道了藍貝貝母子兩個的住處。秋兒吓得渾身軟如面條,嘤嘤瀝瀝地哀求:“公主,咱們快些回去吧,遲了要出人命的。”

靈犀無所畏懼地往前走,滿不在乎地說:“我拜訪自己的朋友嘛,就算被人抓到又怎麽樣?我行的端,走得正。”很快走到一處僻靜的小院落裏,門口連個把守的小厮都沒有,兩個婆子守在走廊的火爐旁邊打盹。

靈犀叫秋兒在旁邊把風,自己悄悄地走到窗前,聽見屋子裏兩個中年女人說話的聲音,無非是抱怨嘆氣的內容,她又移到偏房,舔破窗戶紙往裏面一瞧,正好看見藍貝貝瘦伶伶地坐在床上,低頭擺弄骨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靈犀心中一喜,直接打開了窗戶,一翻身跳了進去。她身材玲珑,一骨碌滾在地板上,倒也沒有摔疼,卻把屋子裏的人都吓了一跳。

靈犀直起身,見藍貝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邊的凳子上則坐着人高馬大的馮虎,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靈犀一瞧見馮虎,雙掌立刻握成了拳頭,劈面朝他打過去。

“靈犀。”藍貝貝低聲喝止住她,又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搖頭說:“不要打架,他是來看望我的。”

正說着,外間的女人似乎聽見了動靜,便高聲問道:“小虎,你好好陪貝貝玩,不要吵架。”

馮虎悶聲悶氣地回應:“知道了,我們不吵架。”

然後這三位同學聚在了一起,馮虎先指着靈犀問道:“大小姐,你怎麽來的?”他不太清楚靈犀的身份,但是想到顧家對她的重視,想必來頭是很不小的。

靈犀言簡意赅地說:“我偷偷跑出來的。”

馮虎則是被自家母親帶着來的,女人家湊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馮虎只好暫時跟藍貝貝待在一起,兩個人也無話可說,于是在床上玩骨牌。

“我聽說你受傷了?”靈犀凝視着藍貝貝白生生的臉,頗為關切。

藍貝貝有些羞赧,微微低下頭:“其實也沒什麽。”又把手裏的牌玩得嘩啦嘩啦響,對兩個朋友說:“我教你們一種新的玩法。”

馮虎和靈犀開始一句一句的拌嘴。從課堂說到了課外,靈犀罵他仗勢欺人,倚強淩弱。馮虎諷刺她舉止粗野,行為不端,因為大半夜跑出來幽會別的男子的确不是良家女子所為。

兩人眼看就要吵起來了,忽然外面又起了争執,一個陌生而尖銳的女聲劃破了整個屋子:“好你個賽美鳳,便是生着病,也有法子勾引着老爺來你房裏。”

然後一個女人款款回應道:“四姐姐,老爺今日納妾,自然是住在新人屋子裏,你縱然心裏有氣,也別光撿軟柿子捏啊,有本事你去新人房裏鬧去。”

然後一陣撕扯拍打的聲音,夾雜着女人的尖叫。靈犀見慣了顧府和和氣氣的場面,從未經歷過這般,不禁吓得睜圓了眼睛。藍貝貝臉色更白,大眼睛裏浮現出羞恥的神色,耳聽見母親哀嚎哭泣的聲音,當着兩位同學的面,他把臉轉到別處,裝作死人一般什麽也聽不見。

外面謾罵厮打的聲音越來越激烈,馮虎本來還耐着性子坐着,後來忽然擡腳走出去,沉着嗓子喊了一句:“夠了,這成什麽樣子!”

外面的四姨娘猛然瞧見陌生男子,不禁又羞又窘,避之不及,又指着藍貝貝的母親賽美鳳道:“你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在房裏私藏男人。”

賽美鳳面頰紅腫,鼻涕眼淚留在衣服上,大聲道:“這是我的侄兒,你去,你現在就去告狀吧。”幾乎要在地上打滾。

還是馮虎的母親急忙說清了情況,又咬牙道:“我帶自己兒子來走親戚,按理小虎應當叫她一聲姑媽,四姨娘,你要是不嫌丢人,這就去老爺房裏告狀,看他不把你一鞭子打出來。”

藍正臣性格暴躁,喜愛用鞭子抽打家眷的習慣是很出名的,家中老小都很怕他,四姨太見自己理虧,只好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屋子裏經此一鬧,都覺得很沒有臉面。藍貝貝羞恥懦弱地縮在床榻上,幾乎擡不起頭。靈犀也覺得讪讪的,胡亂跟他道了別,便跟着馮虎一道出去了。

馮虎為了掩護靈犀主仆二人離開,便跟母親提前道別,他母親知道他性格狂野,也不怎麽約束他。于是馮虎牽了兩匹馬,自己騎一匹,另一匹給靈犀和秋兒。

一路上街道寂靜無聲,落葉随風起舞,秋兒冷得瑟瑟發抖,又嘀咕道:“糟了,府裏的小門早就關閉了,咱們怎麽回去啊。”

靈犀心不在焉地握着缰繩,安慰道:“我們翻牆進去。”

馮虎手裏提着燈籠,在前面開路,又不時回頭瞧她一眼,兩人這會兒倒是不吵架了,因為心情很沉重,最後靈犀說:“貝貝好可憐。”

馮虎不願意露出傷感的模樣,大大咧咧地說:“大戶人家都是這樣的。如果是正室還好一點,姬妾們多了,難免要吵架的。”

靈犀頗為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輕聲斥道:“你這話說得便宜,你自己是嫡長子,哪裏知道不受寵的小孩子有多可憐呢。”

馮虎愣了一下,只好說:“我不是在說風涼話。人的身份雖然有嫡有庶,但是只要有本事,有志向,他日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光耀門楣,豈不比那些自诩嫡出、卻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要好的多?”

靈犀點頭哼了一聲:“藍貝貝未必有本事有志向,但你肯定是不學無術的纨绔弟子。”

馮虎失笑,舉起馬鞭輕輕在她臉頰上晃了一下,輕聲道:“刁鑽。”

顧府果然府門緊縮。靈犀胸有成竹地跟秋兒一起找石頭墊腳,打算翻牆進去。馮虎四處查看了一下地形,最後伸開五指,輕輕松松地抓起秋兒的衣領,抓小雞似的扔到了牆裏頭。秋兒在地上摔了一個滾,站在院子內歡歡喜喜地說:“謝謝馮少爺。”

靈犀沒想到他有這般神力,便高興地舉起手:“該我啦。”

映着府門口朦胧的燈光,馮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忽然問:“你生在顧府,也姓顧嗎?”他沒聽說過顧将軍還有一位千金。

靈犀便信口扯謊起來:“其實我……是一個孤兒,我是被他們收養的。”

馮虎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溫和了一些:“那麽你是他們的養女了,你今年多大了?”

靈犀歪着腦袋看他,出言不遜道:“關你屁事。”

馮虎叉着腰,惡聲惡氣地說:“臭丫頭,沒教養。”話雖這樣說,他還是把手伸到靈犀的腰上,輕輕松松地把她抱到了牆上,又親眼見她跳進府內,才安心離去。

靈犀與秋兒躲躲閃閃地回到了自家院子裏,丫鬟婆子們果然都睡了,靈犀心道不好,忙閃身進到屋裏,慌慌張張地脫了衣服爬到床上。床褥松軟整潔,卻并沒有旁人。她松了一口氣,也沒有想別的,倒頭便睡了。

第二日她在枕邊迷糊時,聽見丫鬟們在她旁邊擺弄桌椅,一個嬷嬷俯身在她耳邊問道:“公主還不起來嗎?那邊房裏的少爺和阿桃可都起來了。”

靈犀心中一頓,不覺睜開眼睛,呆了片刻,掀開棉被穿着繡鞋就走了出去,一旁的丫鬟們驚呼着給她拿衣服梳頭發。靈犀一溜煙地走到了西廂房門口,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擡腳便邁了進去。

房內光線明媚,透着一股脂粉香味。阿桃端坐在銅鏡前,粉面含春,鮮豔妩媚,見公主進來,阿桃慌地站起來整頓衣衫,又跪下道:“公主……”

靈犀橫了她一眼,直挺挺地邁步走到床邊,粉色床簾微微撩起,顧庭樹只穿一件暗金色的亵衣,神情溫和沉穩,似乎正打算下床。見靈犀撲過來,他很高興地伸手接住她的胳膊。

“小丫頭。”顧庭樹心情很不錯,把靈犀按在床上,還用手擺弄了她亂蓬蓬的頭發和衣服,又朝地上看了看,搖頭道:“怎麽還把鞋子跑丢了。”

靈犀雙手抱臂,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叛徒。

顧庭樹覺得這張幼稚的臉故作生氣的樣子很好笑,于是果然笑了起來。靈犀不懂男女之情,還不至于為這種事情吃醋。她的生氣也許更多的是因為對顧庭樹的占有權受到了侵犯。

阿桃悄無聲息地進來,手裏捧着熱茶,跪在床前,小聲小氣地給公主敬茶。

“你快起來吧,”顧庭樹朝她看了一眼,語調格外柔和:“公主不喝茶,你把這盞給我吧。”

阿桃果然移到床邊,将藕荷色的茶碗蓋掀開,朱唇輕啓,吹了吹熱氣,然後才将茶杯遞到顧庭樹唇邊。顧庭樹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又叫她出去了。

靈犀冷眼旁觀,發現顧庭樹脾氣格外柔和溫情,語調也是正正經經的成年男子,好像一夜之間忽然長大了似的。

“以後他就不再是我的好朋友了。”靈犀郁悶地想:“我也不會跟他玩了。”

顧庭樹知道她心裏不高興,便逗着她說了許多玩笑的話,然後看天色已經亮了,才說:“你到外面等我一會兒,我換了衣服,随你去太太那裏請安。”

靈犀什麽話也沒說,就乖乖地出去了,路過阿桃時,還頗有禮貌地朝她點點頭。

阿桃見了兩人早晨的行為對話,心裏既驚奇又疑惑。幫顧庭樹穿衣服時,她便柔聲說:“公主天真爛漫,倒像是我的小妹妹。”

顧庭樹沉思了一會兒,才笑着說:“她乖的時候是很好,不乖的時候也能把我氣死。”語氣裏顯而易見的寵愛。

阿桃聽見這話,心裏琢磨了一會兒,漸漸地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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