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伊人獨憔悴

六月過後,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學堂裏沒有冰塊降溫,于是果斷放假,說是九月份才複課。靈犀本來是愛學習的人,但也耐不住酷暑的折磨,聽說放假之後,就歡天喜地的在家中蟄伏起來。

家裏自然是涼快的,因為房間的角落裏放了一大盆冰塊。靈犀頭一次知道富貴人家的生活是這樣的惬意,還蹲在木盆旁邊好奇地研究了那些冰塊,不知道這是從哪裏來的。

丫鬟們一進來,她立刻站起來,若無其事地走到書桌旁看書,并不流露出一點沒見識的模樣。

這麽熱的天氣,顧庭樹居然去山東剿匪去了。這是他有一次帶兵出戰,家裏的女人們頗為她懸心,顧太太隔幾天就去山上燒香,為兒子祈福。燒香的時候,她只喜歡帶阿桃,家裏的兩位正經媳婦,她是從來不帶的。

何氏寡居,又正值青春年少,很不應當抛頭露面。顧太太認為寺廟雖然清靜,畢竟有和尚,和尚裏也有野和尚花和尚,若是做出一些醜事來,顧家幾輩人的臉面就丢盡了。而靈犀舉止莽撞,又不會察言觀色,顧太太對她真是煩透了。

有時候自家人坐在一起聊天,顧太太會拉着阿桃的手,親昵的說:“這要是我的親閨女就好了。”旁人就笑着說:“兒媳婦也算是半個閨女了。”顧太太便欣然點頭:“這樣的兒媳婦,真是再稱意也沒有了。”

靈犀和何幽楠聽見這話,便眼觀鼻子,很無動于衷的模樣,也懶得在顧太太面前争寵獻媚。

阿桃雖然受寵,卻并沒有失了分寸和禮數。顧太太不過是說玩笑話罷了。她在主子面前再有臉,也不過是個奴才,給兩位顧少夫人提鞋都不配。何氏雖然貧寒,卻是世代書香門第,正經人家的小姐,靈犀的身份又是全天下女人裏面最尊貴的。

阿桃對公主很溫柔慈愛,靈犀對于別人的善意總是很感激,她和阿桃看似相處融洽,其實并沒有很親密,她分辨得出來,阿桃的善意更像是一種社交方式,沒有太多真實情感在裏面的。跟顧庭樹那種發乎自然的喜愛不一樣。

阿桃也努力地跟顧家大夫人搞好關系,但何幽楠的性子卻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摩的了。她不喜不怒,冷冷清清地坐在那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冷美人。

何幽楠曾經說過:“阿桃是個七巧玲珑心,怪不得人人都喜歡呢。”這話似乎是在誇獎她。阿桃當時聽了也很高興,後來漸漸回過味來,又覺得何氏在暗諷自己心眼多。但這也是沒憑沒據的,倒顯得自己疑神疑鬼。

天氣炎熱的時候,阿桃自己做了水晶藕粉糕,糕餅晶瑩剔透,又甜又涼。顧太太那裏得了一份,何幽楠那裏一份,剩下的就都給靈犀了。

結果第二日何氏肚子疼,顧太太也嚷着不舒服,吃了幾貼藥才好。阿桃真是萬死難辭其咎。靈犀倒是沒事人似的,又經常跟人家說:“太太和大嫂身體弱,吃不得涼。其實糕粉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阿桃依舊惴惴不安,待兩人病好以後,她便待在屋子裏誦經念佛,要禁足百日。靈犀覺得很沒必要,搖着她的肩膀說:“桃姐姐,這事兒也沒人怪你,你何必這樣罰自己呢。成日跪在佛龛裏多沒意思。”

阿桃只是溫和地解釋道:“旁人不說我,是他們厚道。我自己要是不知道反省,就是輕狂了。”

靈犀心想:所以還是給別人看的了。她不喜歡阿桃這樣小心謹慎的做派,索性跑到院子裏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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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伺候花草,整個院子都成了她個人的藝術品,夏日裏陽光充足,不僅玫瑰花生的好看,各種薔薇藤蘿也郁郁蔥蔥的,微風吹過,滿園飄香。

靈犀踩在小板凳上,手裏拿着剪刀,專心致志地修理葡萄藤。忽然外面一陣喧嘩,她正疑惑時,大門被推開,顧庭樹一身戎裝,威風凜凜地走進來,身後簇擁着一群丫鬟奴仆,歡天喜地地喊少爺。

靈犀手裏還握着剪刀,然而未語先笑:“庭樹哥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看,顧庭樹黑瘦了一些,身姿越發地挺拔,眉宇間帶着些滄桑。

“小丫頭。”顧庭樹在她面前站定,聲音略有些沙啞。因為靈犀是站在凳子上的,所以兩人的身高剛好齊平。

“想我了?”顧庭樹眉飛色舞的樣子。

靈犀矜持了一下,想找一個合适的答案。但是顧庭樹顯然沒什麽耐性,胡亂在她頭上揉了一把,就大步走進屋子裏,嘴裏喊道:“小桃。”

屋子裏響起一個女人的驚呼,然後是一連串的笑聲。阿桃平日最老成持重,陡然見了顧庭樹,卻比任何人都要驚喜失态。

靈犀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便從凳子上跳下來,把剪刀扔給丫鬟,自己跑到屋子裏,她也想湊熱鬧。但是她人還沒邁進廂房的門檻,兩個丫鬟倒是閃身出來了,而且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靈犀頭一次吃閉門羹,不禁惱怒地瞪着那兩個丫鬟。房間裏靜悄悄的,丫鬟們面面相觑,也是很尴尬。把公主關在外面,顯然是不像話的,但是男主人含情脈脈地跟阿桃說話,也不宜對外公開。

好在顧庭樹很快又開門出來了,并且行色匆匆:“我從軍營回來就來見你們,皇上那邊還急等着召見我,晚上再見吧。”大步走了出去。

靈犀張大了嘴巴站在門口,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見這人跑了個無影無蹤。她心裏真是氣得要吐血了。

山東的匪患被平定,皇帝龍顏大悅,當天晚上在禦花園賜宴,封了顧庭樹爵位,又見他生的豐神俊朗,英武不凡,心中頗為贊嘆,有意為他指婚。

顧庭樹心中好笑,又不好當面說自己已經娶了一位公主,于是含糊遮掩了過去。當日酒宴過後,旁邊的安貴妃提醒了一句,淩帝才醒悟過來:“是有一位佳木公主,”又不悅道:“這女孩子嫁出去兩年了,為什麽一點音信都不回來。可見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心中對靈犀更加不喜。

顧庭樹出了皇宮,在家奴的護衛下回到府裏,這個時候已經很晚了,他直接回到自己院子裏,就見門口點着一盞紅燈籠。一個穿粉紅色綢緞長衫的少婦站在臺階上,發鬓高聳,身段窈窕,美成了一幅畫。

他直接走到阿桃的身前,嘴角含着笑,眼神裏還有些醉意,他彎下腰低聲說:“夫人。”

阿桃是當不起這個稱呼的,聽見了這一句,她周身一驚,心裏酸酸熱熱,眼淚差點流出來。有他這一句,這一輩子都值了。

“你也是傻。”顧庭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袖子裏,笑道:“我一夜不回來,你守一夜嗎?”

阿桃低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怕自己一說話就顯出哭腔。她想,自己真幸福啊。顧少爺這樣的男人,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優秀的人,竟然愛着自己。

兩人緊緊地握着手穿過庭院,阿桃提醒了一句:“你白日回來,還沒跟公主說上話,這會兒要看看她嗎?”

顧庭樹不怎麽想念靈犀,不過瞧一眼也無妨,于是拉着阿桃的纖纖玉手:“瞧瞧去。”

靈犀的房間燈火昏暗,空氣涼爽,撒了玫瑰花瓣的冰塊在角落裏,散發出幽香。靈犀是帶着怒氣睡着的。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暗綠色的肚兜遮住了半個身子,兩條結實的小腿松松垮垮地從床上垂下來。

顧庭樹只瞧了一眼,就尴尬地停住了腳步。按理說他作為丈夫,是有資格看靈犀的身體的。不過他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不願意白白地占靈犀的便宜。

還是阿桃很體貼地走過去,拉過薄被給靈犀蓋上,低頭瞧了一會兒,才輕聲對顧庭樹說:“已經睡了,明天再來看她吧。”

顧庭樹彎下腰看了一會兒,用手揉了揉靈犀緊皺的眉頭,很輕聲地嘆氣:“今天在宮裏,出了件小事。”

阿桃專注地看着他。

“皇帝問我成婚了沒有。”顧庭樹哼了一聲:“他自己的女兒嫁給我兩年了,他竟然不記得。”

阿桃嗯了一聲,她隐約聽說過佳木公主的事情,然而這屬于皇室秘聞,并不是她一個下人可以置喙的。頓了頓,她才說:“佳木公主的性情模樣,都招人疼。她嫁給少爺您,是她的福分,也是您的福分。”

顧庭樹笑了一下,簡單地說:“是不是福分,還不好說。”幫靈犀整理了一下被子,就跟阿桃一起走了。

兩人腳步聲漸漸走遠,靈犀慢慢地翻了個身,鼻子裏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顧庭樹的話她聽不太懂,然而話語裏的意思,使她傷心。

她大概傷心了一個月,這也是夏天最熱的一段時間。她搬個小板凳在院子裏發呆,或者坐在涼爽的屋子裏吃東西,大部分時間看書,少部分時間玩,幾乎不和別人說話。

八月過後,天氣一天天涼爽起來,靈犀該置辦新衣服了,成衣店的老板來量身材,她才驚覺自己胖了一大圈,為此她還發了一通脾氣,把裁縫罵走了。

她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發呆,膝蓋上放了一盆豆苗。她經常做這樣的事情,旁人見了,幾乎以為她這是在坐禪,其實只是純粹的發呆罷了。

顧庭樹從外面匆匆走進來,手裏拿着折扇,旁邊的小厮笑嘻嘻的回報着事情,大約是軍營裏的事,看起來他的心情很不錯。

心情不錯的顧庭樹從她面前經過,又折了回來,叫小厮退下,自己很溫和地打招呼:“小丫頭,入定啦?”

靈犀悶悶地看了他一眼,惡聲惡氣地說:“我不是小丫頭了。”

顧庭樹一算,靈犀嫁過來兩年多,應該是快十六歲了。于是他鄭重地彎腰作揖:“大姑娘,您這是修仙呢?”

靈犀把豆苗放在一邊,毫無感情地說:“滾。”

顧庭樹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身邊。他也是從十五六歲過來的,那個時候自己也叛逆乖張,可是靈犀的乖張又是另外一種脾氣,她敏感易怒,不随意打罵別人,可是生悶氣倒是十分在行。

“我說,”顧庭樹決定給妻子疏導一下心理問題:“到底是誰惹着你了,你說個名字,我幫你揍他。”

靈犀板着一張小白臉子,懶散地說:“沒人。”她自己都忘了為啥生氣,只是隐約覺得要發脾氣。

顧庭樹很關切地看着她:“那又是為什麽呢?來那個了?”

靈犀歪着腦袋:“哪個?”

顧庭樹低頭壞笑了一下,又忙說:“沒人惹你生氣,就不要板着臉了好不好?大家都對你很好,你為什麽總是冷冰冰的。你笑起來很好看的呀。”

顧庭樹哄女孩子是有經驗的,尤其最後一句,正常女孩子都招架不住。靈犀顯然不怎麽正常:“放屁,這話你說給桃姐姐聽吧。”

顧庭樹無奈地嗨了一聲,算是拿這個女孩子沒轍了。他伸了一個懶腰,大咧咧地靠坐在椅背上,發了一會兒呆,又忽然說:“皇家秋獵的時候要到了,皇族和王公大臣家的孩子都會參加。你要去嗎?”他知道靈犀是愛熱鬧的。

果然靈犀支起了耳朵:“打獵呀,我去我去!”

“就知道你喜歡。”顧庭樹很溫和地說:“不過你要裝扮成我的貼身侍衛才能進去。你是婦人,不能抛頭露面的。”

靈犀歡喜得從椅子上站起來,雙目亮晶晶的,似乎是想伸手抱他,但最終只是高興地搓了搓自己的手。顧庭樹有點失望,故意問道:“怎麽不抱我了?以前不是很喜歡黏着我嗎?”

靈犀很矜持冷靜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個大姑娘了。”

顧庭樹認真瞧她一回,沒發現大在哪裏,然而的确是個姑娘了。

兩人和好以後,阿桃是最高興的,當天晚上三個人湊在一起玩。顧庭樹和靈犀興致勃勃地下棋,阿桃坐在旁邊,娴靜地鏽肚兜,旁邊的盤子裏放了一堆酸甜的蜜餞。

靈犀嘴裏不閑着,很快把蜜餞吃光了,阿桃也一直在吃,就叫丫鬟再裝一盤過來。靈犀記得阿桃是不貪吃的,便随口問了一句:“桃姐姐怎麽也愛吃蜜餞,不會是懷小寶寶了吧?”

她說完這話,以為阿桃肯定要笑着拍她,但是阿桃卻只是笑着穿針引線,一句話也不說。靈犀愣了一下,看向顧庭樹。

顧庭樹眉目裏全是笑意,一個很幸福的男人。

“真的呀!”靈犀下意識地拍手笑起來,其實心裏并沒有高興到那種程度,畢竟,這種事跟她有什麽關系呢。

“幾個月了?男孩還是女孩。”靈犀伸手去摸阿桃的肚子,依舊很平坦的樣子。

阿桃并不腼腆,但是很溫柔地說:“也就這一兩個月的事情,怎麽知道是男孩女孩呢?”

靈犀看向顧庭樹:“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顧庭樹沉浸在幸福中,并沒有認真的想過這個問題,這有什麽可選的呢,阿桃生下的孩子,男孩好,女孩也好。阿桃便開口說:“我希望是一個男孩。”顧庭樹是獨子,一個長孫在顧家的地位非同一般。在阿桃的觀念裏,男孩子是金貴的,女孩子僅僅只是個孩子。

顧庭樹想了一會兒,也說:“要是個男孩子,我可以帶他騎馬射箭,若是個女孩子,只希望她能文靜一些。”他見識過靈犀這個女孩子的脾氣,真是忍無可忍。

靈犀并沒有把阿桃懷孕的消息亂傳,但是沒過幾天,整個顧府都知道了,雖然私下裏各有各的心思,表面上則是統一的歡喜起來。

顧太太最是高興,給阿桃賞了很多東西,還給小寶寶準備金鎖元寶等一系列物品,又把靈犀叫過去申斥了一頓,大概意思是叫她往後端莊一些,因為孩子出生以後,靈犀就算是母親了。

靈犀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這孩子怎麽就成我的了呢。後來才知道大家族裏,姬妾奴婢們不算主子,生的孩子卻是主子。孩子認正房太太為母親,叫親生的母親為姨娘。

更何況,阿桃現在也沒有姨娘的名分,只是個伺候過顧庭樹的上等丫鬟罷了。

阿桃嘴上不說,心裏難免是急躁慌亂的。她不能頂着一個丫鬟的名頭過一輩子。顧庭樹很寵愛她,但是這寵愛并不值錢,何況據她觀察,顧大少爺并非癡情的男人,他喜歡阿桃,也會喜歡滿世界的漂亮女人。

阿桃的身子漸漸笨重起立,加上妊娠反應嚴重,性子不如以前那樣沉穩,偶爾流露出一點真性情,哭泣吵鬧了幾次。若是一般人這樣發作,旁人也只會說是孕期情緒不穩定。但阿桃是出了名的溫順柔貞,忽然吵鬧起來。別人私下裏就說這丫鬟如今得勢,裝腔作勢起來了。

顧庭樹倒是沒有說什麽,對她依舊和顏悅色。顧太太冷眼瞧了幾次,忽然有一天把一個千嬌百媚的小丫鬟賞給了顧庭樹。她只說這個丫鬟手腳勤快,可以給顧庭樹端茶倒水,鋪床疊被。

小丫鬟叫小梅,非常地嬌,非常地媚,十六七歲的年紀,腰肢軟成了楊柳,眉眼彎彎,顧盼生姿,是一只天然的小狐貍。別說男的見了她走不動路,連女的見了也要發呆,心想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尤物。

顧庭樹沒有什麽節操觀念,見了這小妖精,便高高興興地接收了。事後對待阿桃依舊和氣,對待靈犀依舊愛護。是個喜新不厭舊的渣男。

靈犀見怪不怪了。哪怕顧庭樹開一個後宮呢,橫豎跟她沒有什麽關系。

阿桃卻覺得心都要碎了。顧太太的做法和顧庭樹的行為都使她覺得心寒。

直到小梅笑嘻嘻地出現在自家庭院裏,她才醒悟到自己不過是顧太太賞給顧庭樹的,發洩性|欲的玩物而已,恰好自己具備了良好的女性品德,因此顧太太稱贊了她幾句,就跟稱贊小貓小狗一樣,可笑自己還真的沾沾自喜了。

至于顧庭樹呢,按照她以前受到的教育,是應該鼓勵丈夫尋歡作樂的,自己越是大度,品德越高尚,越受人稱贊。但是她愛他,這和婦人的品德沒有關系,愛是自私的,是獨占的。她不願意顧庭樹觸碰別的女人,想到他用親吻過她的嘴唇去愛撫另一個女人,阿桃簡直要發瘋了。

然而大家庭就是這樣的規則。顧庭樹是這規則的受益者,他從來沒有,也不可能體會到別人的痛苦,相反,他感覺很良好,覺得大家相處很融洽,家庭很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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