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見識
九月過後,天氣漸漸涼爽,百草凋零,百獸則肥碩起來。皇家狩獵的日子将近。顧庭樹如今很受朝廷重視,皇帝甚至把秋獵這項事務交給他負責,以鍛煉他的才能。
他本來就是極聰明的人,又有父親和諸位長輩的指導,秋獵一事辦理得井井有條。當天早上從家裏出發,他自己帶了幾百名仆從。父母和大嫂已經見過了,因此沒有來送他,家門口只站着阿桃、小梅及紅雲等衆随從。
阿桃心中不舍,懶怠梳洗,臉色黃黃的,雙眼也微微發腫。小梅穿一件簇新的紅衣,描眉畫眼,鮮豔奪目,然而也不高興,因為顧庭樹沒有帶她同去。
顧庭樹囑咐阿桃修養身體,叫丫鬟們好好照顧她。小梅張嘴道:“阿桃身子嬌貴,全府的人都圍着她轉,何用大爺吩咐呢?”
顧庭樹掃了她一眼,淡淡說:“旁人都說你懶,我瞧你這張嘴倒是很勤快。”
小梅語塞,漲紅了一張臉不說話。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滿屋子的翠綠嫣紅,轉身便走了。丫鬟們跪着送他,鋪了滿滿一地。
顧庭樹騎着一匹蒙古馬,安安靜靜的走在京城街道上,身後幾百名扈從嚴嚴整整地跟着。一個穿青衣的小厮騎一匹小矮馬,嘚嘚嘚地跑到他身側,幾乎越過了主人的馬,這是很犯上的行為。
顧庭樹也不回頭,只微微挺直了身子,放輕聲音道:“跟在我身後,別丢了。”
靈犀戴一個瓜皮小帽,頭發束成大辮子盤在頭頂,身上穿一件挺合身的青衣,腳踏厚底靴子,一條黑腰帶把腰紮得結結實實。
靈犀心裏很不舒服,剛才那些女人送他。她也瞧見了。滿屋子的女人,愛他,敬他,依戀他。他是她們的世界,但是她們只是他世界裏的一景。靈犀覺得這情景難以忍受。
我是有思想的女人,靈犀暗地裏警醒自己,絕對不可以做深閨裏的怨婦。
圍獵的場所選在京城幾百裏外的荒野。荒野有密林,有平地。平地是紮營帳,接待皇親國戚的。密林裏則聚集了鹿、兔子、鷹、鴿子等獵物。為免意外,大型猛獸早就被殺光了。
顧氏夫婦兩個是最早進圍城的。靈犀見圍城守衛森嚴,各處駐紮的營帳錯落有致,是一個很規整嚴肅的場地,心裏也不禁佩服顧庭樹的才幹。
顧庭樹牽着她的手,一步一停地介紹,哪裏是皇帝、皇子們的營帳,哪裏是大臣們的休息地。最後兩人到了自己的營帳內,守衛士兵動作利索地掀開簾子,顧庭樹彎腰走進來,一面說話,一面擡手解開了披風的繩結。
他一轉身,整個玄青色的披風唰地落在了地上。顧庭樹郁悶地看着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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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打扮的靈犀也仰起臉看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門口的侍衛動作迅速地走過來,雙手托起披風,挂在旁邊的木架上,又快步退了出去。
顧庭樹給她指了指床的位置,只是一個很矮的木榻,也不算很寬敞。“我晚上要是不回來,你就自己睡。不要亂問,也不要亂跑。”
“你不回來?”靈犀很驚奇地問:“你跟誰睡?圍場上全是男人啊。”
顧庭樹咬了咬牙,“我去巡邏!我負責整個皇室的安全。”
靈犀心想,小事上兩人鬥嘴,大事上還是不要胡鬧了,就很乖地聽話了。
白天果然熱鬧了起來。圍城上全都是人,奴才、侍衛、貴公子、皇子甚至還有穿宮衣的婢女。靈犀活了十幾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一時間覺得很開眼界。
正午的時候,皇帝的禦駕姍姍來遲,于是牛角號嗡嗡地響了許久。靈犀緊緊地跟在顧庭樹身邊,只覺得眼花撩亂,沒一刻安穩。好容易有了安靜的時候,乃是皇帝站在高臺上對衆大臣和皇子訓話。
顧庭樹官職高,離皇帝很接近,其餘大臣們則是黑壓壓地站了一地。雖然沒有下跪,然而垂首低頭,非常地恭敬。
靈犀也被強令低下頭,她只聽見一個略顯蒼老單薄的聲音,忽高忽低地傳來。圍場上風很大,皇室的旗幟在風裏獵獵作響。她努力辨認了許久,只聽見“朕”“天恩浩蕩”之類的官樣話。
正在疑惑時忽然衆人山呼“萬歲。”于是浩浩蕩蕩地跪下謝恩。
狩獵開始之前,要有天子先發第一箭。圍城被清理出一片空地,士兵牽了一只肥碩的小鹿放下。這只鹿大概是被吓傻了,或者用了藥,呆呆地站着不知道逃跑。
淩帝站在禦攆之上,身着黃袍,頭戴紫金冠,須發微白,氣度非常莊嚴。顧庭樹越衆而出,從侍衛手裏接過寶雕弓、金批箭,親自遞到皇帝手裏。皇帝試了試弓弦,舉箭瞄準。
靈犀擡眼一看,那只小鹿在百米之外,要是沒受過專業訓練,還真不好射中。她心裏嘀咕: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要是射不準,可怎麽收場呢。
正想着,那支箭嗖地飛出去,貼着草地落在了小鹿身側。靈犀眉頭一緊,感覺一場血雨腥風要來。這時一個羽林軍快步走過去,一番檢查之後,舉着金箭高聲喊:“天子射中啦!”圍着校場喊了一圈,又跪在皇帝面前,将箭呈上。
皇帝見那支箭頭尚帶着一寸的血跡,龍心大悅,然後宣布狩獵開始。衆人這才策馬歡騰起來。
靈犀慢慢地回到了營帳內,仔細思量了一回,心想這個皇帝是個糊塗蛋,顧庭樹也太能來事了。
顧庭樹一直忙着各處行走,皇帝贊賞辦事得力,王公大臣們又樂于跟他結交,因此一刻也不得停歇,他抽空叫侍衛給靈犀帶個話:老實呆着,不準亂跑,免得被馬踩死。
靈犀聽見外面喊聲震天,地面也被弄得微微顫抖。她站在營帳門口,那些高頭大馬嘶鳴着,幾乎要從她的頭頂越過去。靈犀非常怕死,果然老老實實地呆在帳篷裏不敢動。
當天夜裏,顧庭樹到子時才回來,他胡亂解了軟甲,只穿一件中衣,擡腳往床上一躺,差點把靈犀壓死。
“唔。”靈犀揉了揉眼睛,含糊道:“回來了?”
她迷迷糊糊的樣子很可愛,顧庭樹便笑了一下:“住的習慣嗎”
營帳裏只有一支蠟燭,光線黯淡,顯得顧庭樹那一個笑容溫柔到了極致。靈犀不禁看呆了,過了一會兒才說:“習慣。”而顧庭樹早就睡着了。
在獵場又住了幾日,靈犀漸漸熟悉了這裏的生活。外面那些馬看着兇猛,其實非常順從。畢竟這裏大部分人都是王侯貴胄,随便受一點傷,就要有一堆人掉腦袋的。
她自己騎着棗紅色的小馬,慢慢地往人少的地方去,背上還挎着弓箭,以為自己可以揀點獵物。
她極力地避開衆人,往樹林裏越走越遠,忽然一條岔路出現在自己面前。一群年輕人騎着馬,說說笑笑地出現在她面前。
為首的是穿白衣的年輕公子,黑發束起,雙目似漆,身姿高挑,是一個濃墨重彩的美人。
靈犀看得呆住了,遲遲疑疑地站着不動。不過她這樣攔着人家的去路是很不對的。
那位年輕公子淡淡掃了她一眼,擡手拍了兩下,忽然從身後竄出兩名羽林軍,兇惡地撲了過來。
靈犀才驚覺不好,這時候從那群随從裏,忽然跳出來一個馮虎,他搶在羽林軍前面,一巴掌把靈犀打了下來。
“狗奴才。”馮虎惡聲惡氣地說:“叫你牽馬,你還敢偷懶,明兒回到府裏,叫管家打不死你。”一把将靈犀從地上拽起來,見她并未受傷,略覺寬心,拉到那位白衣公子面前請罪。
靈犀聽見他稱呼那位公子為“小王爺,”料想那人也許是皇室的人。那位白衣王爺見是馮虎的家奴,就說:“既然是你的人,就算了。”不再追究了,率領衆人迤逦前行。
馮虎死死地拽着靈犀的手,跟在衆人後面,後來王爺說散了,他倆才趕緊溜到別的地方。
營地裏已經升起了篝火,炊煙從各處飄來,兩人行走在荒野上,馮虎一眼一眼地打量她,半晌才說:“你啊,挺會玩。”
靈犀并不記恨他打了自己,她是講道理的人,知道那是為了救自己。但是對于那位白衣人依然耿耿于懷。
“那個小白臉是誰啊?那麽兇。”
“我也不知道。”馮虎老老實實地說:“他身邊帶着宮人,旁人叫他王爺,大概是某個皇子吧。”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粘在靈犀的身上,靈犀穿一件挺合身的長衫,藏青顏色,沒有任何修飾,一條黑色腰帶束成一縷,是一個挺幹淨利落的少年。
“誰帶你來的。”
靈犀想了想說:“我哥。”
馮虎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顧少将軍,年少有為啊。那可是個不得了的人物。”語氣裏很有些不忿,不過他想到兩人只是兄妹,才覺得寬心。馮虎邀請她明天一塊兒打獵,靈犀很猶豫,她不太想跟馮虎玩。
“你想見藍貝貝嗎?”馮虎笑着問。
靈犀馬上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兩個人扮作主仆,在營地裏遮遮掩掩地走了一會兒,遇到正在梳洗打扮的藍貝貝。靈犀愣在原地,一時間還沒認出來。
藍貝貝穿着淺藍色的長袍,金色的腰帶長長地垂下來,旁邊的奴才伺候他洗臉。他略微不耐地別過臉,烏黑的頭發長長地披散下來,露出尖尖的下巴。
“今天我不能跟你玩了。”藍貝貝輕快地說:“我要陪……”他住了口,因為瞧見了馮虎旁邊的小厮。
靈犀跟他對視了足足一分鐘,最後靈犀繃不住,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貝貝……”
藍貝貝長成了大男孩,舉止卻不脫孩子氣,他随便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上前走了幾步:“嗯,你來啦。”握住了靈犀的手腕:“快進來。”
馮虎大聲嚷嚷道:“喂,喂,怎麽動手?”
靈犀見了美人就發呆,老老實實地跟随藍貝貝進了營帳,裏面陳設幹淨整潔,只有一個老仆煮茶。三個人像大人似的各自落座,又笑嘻嘻地瞧各自的形貌。
馮虎黑了,靈犀高了,藍貝貝忽然成長為翩翩美男子,大概個子長太快的緣故,瘦成了衣服架子,行為舉止有點風流楚楚的意思。
藍貝貝拿出手帕把面前的細瓷杯子擦幹淨,然後給靈犀倒茶,他托着下巴,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我昨天夜裏還夢見你,想不到今日見着了。”
靈犀很誠實地說:“我沒夢見你,我昨天夢見自己在大街上吃飯,吃到天都黑了。”
兩個人正在閑扯,忽然一個太監疾步跑過來,跪下請安道:“藍公子,松王那邊正催呢,您還沒好嗎?”
藍貝貝忙放下杯子,連聲說:“我現在就去。”莽莽撞撞地跑了出去,忽然折過來,嘩啦一下打開箱子,抱出一大堆食物和小玩意兒,扔到靈犀面前,扔完就跑:“給你玩。”
馮虎比較敏銳,忽然追過去問:“什麽松王?”
藍貝貝輕聲回了幾句:“一個年輕的王爺,不知道什麽來頭,前幾日見了一面,總是叫我陪他。”話沒說完,人已經走遠了。
馮虎自己嘀咕了幾句,回到營帳裏,見靈犀已經老實不客氣地拆了幾包點心。
“藍貝貝如今出息了,連王爺的大腿都能抱上。
“能抱上是人家的本事,”靈犀橫了他一眼,很維護藍貝貝。
馮虎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杏眼一動,翻了個大白眼,于是微笑道:“嗯,你說的對。”
兩個人在獵場外圍散步,偶然打一只麻雀或者鴿子。靈犀高興壞了,把獵物裝了一麻袋,血淋淋地挂在馬背上,她也不覺得惡心。到晚上分別的時候,她卻把獵物都送給了馮虎。
“我知道圍獵結束的時候,你們要把獵物交上去檢點的,多了受封賞,少了失顏面。”靈犀認認真真地說:“你今天只顧着陪我,到時候拿什麽交差呢?”
馮虎低頭看了一眼,說道:“別的少爺王子打的是獵鷹野鹿,我交上去麻雀,那更丢臉。”
靈犀怒道:“不要拉倒。”縱馬前行。
馮虎盯着她的背影,忽然開口:“靈犀,你慢些走,我跟你說幾句話。”
靈犀聽他這句話說得異常鄭重,便立住馬,微微側過臉:“請講。”
馮虎慢慢地跟上去,兩人并辔而行,停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靈犀姑娘的年紀,也該婚配了吧。”
靈犀點頭,嘴角微微翹起:“怎麽,跟我求親?”
馮虎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疾言厲色道:“喂!這種話是一個姑娘家能說的!”
靈犀只把他當做酒肉朋友,遂漫不經心道:“說着玩的嘛。”
“我有一個兄長,”馮虎勉強整頓了情緒,結結巴巴的樣子:“品貌不算很出衆,但是為人很正派莊嚴。我想這種事情,原該和你的父母講。但你是有主見的姑娘,故此先詢問你的意思。”
靈犀覺得很奇怪,這麽個五大三粗的人,怎麽忽然想起做媒了呢,頓了頓,她才慢慢說:“我的意思嗎?”她轉過臉盯着馮虎,面容頗為嚴肅:“我小時候算命,人家說我是女菩薩,終身侍奉佛祖,不能出嫁的。”
馮虎驚訝且怒道:“什麽混賬算命的,我宰了他。”
靈犀半真半假地笑了半晌,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這世間的男子多薄幸,天仙似的人物嫁給他,他過了那個新鮮勁,照樣丢在一邊。倒不如一個人輕松自在。”
馮虎鄭重地解釋道:“你才見過幾個人,就說這種心灰意冷的話。世上三心二意的男人雖多,好男子也是有的。我這位兄長就是最專情認真的人。他若是娶了心愛的女子,肯定一生一世待她好,不叫她受一點委屈……”
“我到了……”靈犀忽然打斷他,眼前果然是她的營帳。
馮虎讪讪地下馬,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幾乎有些沮喪了:“靈犀,你再想想。”
靈犀站在她面前,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你逗我呢,你是嫡長子,哪來的兄長。再跟我開玩笑,看我不打你。”說完這話,微微屈膝行了女子禮,禮貌地道別了。
馮虎茫然地站在原地,暮色四合,草地上起了涼風。他慢慢轉過身,這才發現面前一匹漆黑色的高頭大馬。顧庭樹一身暗褐色長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臉上不顯喜怒。
馮虎愣了一會兒,才半跪行禮:“少将軍。”
顧庭樹什麽也沒說,平平靜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