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柳暗花明

在短短半個時辰裏,靈犀所見到的奶,比她前半生所見加起來還要多。犬戎族的大姑娘小夥子 ,挺着油汪汪的胸脯,以獸皮做裙,舉着白色長箭,嗚嗚哇哇地繞着靈犀起舞。靈犀臉頰漲得通紅,眼睛簡直沒處擱,只好看向高瑟。

高瑟說:“他們很喜歡你呢。”

犬戎王頭上戴着羽毛冠,顯得比別人略高一等,他會說漢語,他拉着靈犀的手:“貴國的國王還好嗎?”

靈犀盯着他黧黑的臉,支吾着說:“還好。”想把手抽出來,但犬戎王的力氣很大,她正郁悶着,塗山氏也走過來,摸了摸靈犀的頭發,又托着靈犀的下巴,仔細看她的牙齒。

靈犀又急又氣,轉過臉想去找高瑟。她發現高瑟也脫去了中原的衣服,渾身只穿了獸皮裙,盤腿坐在沼澤旁邊。十幾個年輕的姑娘圍攏着他,在他身上塗抹黑泥。高瑟端坐在地上,十分嚴肅。

靈犀想:這是什麽鬼地方啊我要回家!

高瑟好不容易才把她拐來,自然不會放她走。他柔聲說:“我們族雖然窮苦了點,但住的地方特別美。”

靈犀已經不對他抱希望了,只敷衍地哦了一聲,然後說:“轎子呢?”

高瑟拍拍手。有兩個黑皮壯實的人走來,蹲在靈犀面前。靈犀怔怔地看高瑟,高瑟也笑嘻嘻地朝她點頭。靈犀心想:這什麽玩意兒。她很禮貌地說:“我初來貴寶地,不知道你們族裏的習俗。”

這時候犬戎王和塗山氏已經率先走了,他們分別坐在兩個矮壯男人的肩膀上,手臂下垂,竟然坐的很穩當。但靈犀是絕不肯坐在陌生男子身上的。她選擇步行,高瑟陪在她身邊,身後跟了一群大姑娘。

大姑娘們頭發烏黑發亮,胸脯飽滿結實,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青春可愛。靈犀窘迫地低頭行走,又暗暗打量大姑娘們的胸脯,很想伸手摸一把,又怕挨巴掌。高瑟身處衆女子中央,談笑風生,十分從容。他叽叽呱呱地說了許多,大概在講中原的見聞,引得衆人哇哇亂叫,還有當場翻筋鬥捶胸脯的。

靈犀心想:就不能安安靜靜地走路嗎?

這一支隊伍約有一千人,除了犬戎王的家眷外,還有幾百名士兵。士兵們形貌異常,皮膚宛如鱗甲,刀槍不入,遇水漂浮,百毒不侵。靈犀暗地裏瞧了,心想怪不得他們武器如此落後,戰場上卻能與顧克天僵持半年有餘,原來是自帶種族天賦。休息的時候,高瑟跟她解釋說,這些人并非天生如此,他們自幼年時就浸泡藥水,每日承受鞭打,皮膚潰爛結疤,又潰爛,周而複始,就結成鱗甲,喚作藤甲兵。靈犀聽了嘆氣:“真是造孽。”

高瑟聽了她的話,并不生氣,反而很傷感:“其實誰也不願意打仗的,我們的土地被中原人霸占,經常吃不飽。你們打仗是為了宣揚國威,我們只是為了活命。”

靈犀聽了,一時間無話可說。

那邊沼澤旁邊已經升起了篝火,不一會兒大姑娘捧了三個烤玉米過來,笑嘻嘻地遞給靈犀和高瑟,又直勾勾地看着靈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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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道了謝,察覺她的目光異樣,于是微笑道:“有事嗎?”

大姑娘伸手到她懷裏,要扯開她淡黃色的紗裙締帶,靈犀一怔,捂着衣服跑開了,又十分地憤怒。高瑟哈哈大笑,跟大姑娘解釋了幾句,然後才招呼靈犀過來:“人家想讓你入鄉随俗呢。”

“我不要入鄉随俗!”靈犀大聲說。雖然她已經熱得汗流浃背了。

他們在叢林裏走了十天,天氣炎熱,樹木茂盛,靈犀從一開始的好奇,到煩躁、厭倦到憤怒絕望,她想要洗澡,在平常這種事情不足以困擾到她,但是在潮濕的熱帶雨林裏,這位小公主穿着上等的絲綢長裙,頭發一縷一縷貼在臉上,渾身落滿了動物的糞便。她快要崩潰了:“我要離開這裏!”

但是她無法單獨離開,叢林裏多的是毒蛇猛獸。她親眼看見有人誤踏進沼澤,再擡腳出來時,膝蓋以下已經是森森白骨。高瑟本來還耐心地勸她,後來見她暴躁易怒,有精神失常的征兆,也就不敢招惹她了。到第二十天的時候,靈犀漸漸地沉靜下來,除了那雙靈活溫柔的眼睛,她渾身髒髒不堪,和犬戎人差不多。她也不再嚷着洗澡,不清理自己,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趕路,她不再視自己為人,而是叢林裏的一部分,一片羽毛,一只松鼠。

大概一個月後,他們走出了叢林,當時是傍晚,靈犀正低頭擺弄一只埙,旁邊一個垂着麻花辮的男孩輕聲唱歌,忽然眼前一白,高瑟提高了音量:“到家了。”

靈犀睜開朦胧的眼睛,只見夕陽下一片波光粼粼,白色的海浪翻着泡沫,發出溫柔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沙灘幹燥而溫暖,殘留着幾只透明的螃蟹和柔軟的水母。

男孩還在唱着輕快的歌,其他人已經歡呼着奔向了大海。靈犀張着嘴巴看了半晌,兩只海鳥翩然落下,在她腳下啄食,她回過神來,聽見高瑟正朝她喊:“傻子,快過來。”

靈犀膽怯地朝沙灘上走了幾步,她的靴子早已經千瘡百孔,沙子簌簌地漏進去,磨得腳踝刺痛。她把鞋子脫了,穿着羅襪搖搖晃晃地跑過去。她很矜持地掬起一把水,洗了洗手背,笑着說:“這個地方很美。”

高瑟很得意,正要說話時,發現他的族人已經開始脫衣服泡澡了,他忙扳過靈犀的肩膀:“我帶你去別處。”

靈犀眼角餘光掃到,雖然見慣了犬戎族的豪放作風,但臉頰還是紅了。兩人走遠後,靈犀才說:“不愛穿衣服的習慣,可以改改了。”

“他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高瑟辯解道:“我們很窮的,沒有衣服穿。”

“……好吧。”靈犀無奈。

距離海邊幾百米遠處,是一大片木頭搭建的小破房子,靈犀發現木頭架子上搭了很多粗布做成的帆,地上攤放着曬幹的果子。此地氣候溫暖,物産豐富,也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樣窮困。高瑟把她領到一個亂石灘處,靈犀聞到一股硫磺的氣味,把手伸到水裏一探,驚喜道:“竟然有溫泉,好地方,好地方。”

當天晚上,沙灘上跳起了草裙舞,靈犀沐浴過後,換上了一套粗布做的衣服。本地有麻,原是可以制作布料的,不過他們只用布做船帆。靈犀作為遠方來的貴客,端坐在衆人中間。她擡起手,像解放西伯來人的摩西似的,用清晰溫柔的聲音說:“你們要學會穿衣服,衣服會使你們懂得羞恥心,使你們同樹林裏的野獸區別。”

旁邊的高瑟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給她充當翻譯。衆人聽完貴客的話,面面相觑,然後笑嘻嘻地跑去跳舞了。

“他們聽不懂我說的話嗎?”靈犀百思不得其解。

“字面上的意思,我已經翻譯過了。”高瑟微笑着,經過幾日奔波,他的肌膚顯出暴曬後的銅色,篝火在他眸子裏跳躍,在嗚嗚啦啦的歡呼聲下,他輕聲說:“你是不是在想,這個部落愚昧落後,我一定要拯救他們。”他微笑了一下:“我剛從中原回來的時候,見自己家人的行為舉止如同野獸,我的心情比你更急切。結果努力了這麽多年,什麽也沒有變過。”

高瑟跟她講,他幼年時被帶到中原游歷學習,過了十年才回來。他努力教族人學習禮儀,織布耕種,幾年後,學堂的房子被拆了做羊圈,糧食的種子喂了魚苗。他們更願意去水裏抓魚,山上打獵。而他心灰意冷之後,恰好犬戎被淩國打敗,他自己去淩國做了人質。

“跟這裏相比,我更崇尚中原文化。”高瑟說:“但我身為王子,又不能棄他們而去。因此常常覺得很為難。”

“跟你相反,我不喜歡中原。”靈犀說:“雖然這個地方很……奇怪,但我覺得挺可愛的。”

當天晚上高瑟把她送到新蓋的小木屋裏,屋內整潔幹淨,床褥是粗布包裹的蘆葦絮,她睡了一覺後,只覺周身舒暢,第二天去海邊看了日出,看着海面上碧波萬頃,她想:“這樣好的景色,若是他能看到就好了。”

當日秦王帶兵占領了京城,他既沒有屠殺皇族,也沒有搶掠國庫。幾萬名士兵只專心找一位公主。已經到了把京城挖地三尺的地步,卻始終找不到靈犀。那些逃難的宮女太監們唯唯諾諾的,只是說:“淩帝已經把佳木公主賜死了。”偏又找不到屍體。

秦王整日沉着臉不說話,馮虎提着一口寶劍在街上來往穿梭,心情也是一樣地沉痛。唯獨藍影,總是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他想,秦王着急找他媳婦兒,老虎跟着湊什麽熱鬧呢。唉,兩個人整天板着臉,好無聊。

他奉命看守皇宮,這一天正跟部下玩鬥蛐蛐,忽然小兵來禀報:“将軍,外面有個尼姑求見。”

藍影頭也不擡:“不見,随便給幾兩銀子打發就是了,本将軍的面是一般人能見的嗎?”

小兵仰着臉:“是個年輕的尼姑。”

藍影略擡頭:“長得怎麽樣?”

小兵捂嘴一笑:“反正,我活了二十多年,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藍影哎呦了一聲,搶先跑了出去。

宮門口果然站在一位穿破舊衣服的女尼,頭發被木釵挽起,眉眼低垂,臉上沾染着塵土,然而姿容清雅,宛如出水芙蓉。藍影閱女無數,沒見過這種款式的,當即愣了一愣,下意識地整理了衣服,然後才走上去:“女師父遠來,有何見教哪?”

何幽楠合掌行禮,聲音低低的:“貧尼來見一位故人。”

藍影只顧看她的臉,色眯眯地着說:“我這軍營裏都是大老爺兒們,不知女師父找的是哪一位。”

何幽楠頭更低了:“他叫顧庭樹。”

這話一出,四周立刻靜了下來,衆人都驚訝地看着她。

藍影又認真打量了她一會兒,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您是秦王殿下的夫人!哎呦!可算找着了。”藍影幾乎是跳着跑了出去:“備馬,哦不,備車。到親王殿下的住處。”他轉過臉對着何幽楠,态度卻恭敬了起來,又鄭重地行了禮:“我不知是夫人大駕,冒犯了。”心裏又想,秦王殿下的夫人果然美貌,怪不得殿下如此牽腸挂肚呢。

何幽楠微微一笑,低着頭不說話。

秦王住在顧府舊宅,房子以前被燒毀,如今雖然修葺一新,卻畢竟不是原先的房子。他正對着靈犀房間裏的水仙花發呆,忽然一個小兵闖進來,大聲喊道:“殿下!殿下!夫人找到了。”

秦王一驚,慌慌張張地奔了出去。他其實心裏總有預感,覺得靈犀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但他還存着僥幸,以為她會忽然笑嘻嘻地出現在他面前。

藍影領着何幽楠進來,他朝秦王一拱手:“殿下。”他看秦王臉上并無半點喜色,不禁愣了一下:“她不是夫人嗎?”轉過身冷下臉:“把這個冒充公主的尼姑拉出去打死。”

秦王走下臺階,握住何幽楠的手,上下看了看,輕聲說:“你來了。”

何幽楠本來清清靜靜地站着,聽見他這句話,只覺心中一酸,這幾年來所受的苦楚凄涼,都化成了淚水,她低着頭,不一會兒地面上濕了一小灘,袖子衣襟上也沾了許多淚水。

藍影撓頭,搞不清楚這人的身份,他正要上前詢問,秦王微微揚了揚下巴,藍影會意,率領士兵一起出去了。

秦王拉着她的手腕進了屋子,遞給她一方手帕,又給她端了一杯半溫的普洱茶。何幽楠嘩啦一下打翻了茶碗,抱住秦王的腰,哭得肩膀微微抖動。木釵松動,頭發松松散散地披散下來。

秦王微笑道:“怎麽跟個小孩似的,一見面就哭。”慢慢地撫摸着她的頭發:“這幾年過得很苦吧。”

何幽楠一向高傲,她也覺得此時有些失态了,慢慢地收了淚,這才仰起臉看了顧庭樹一眼,發現曾經的翩翩少年已經長成了溫厚成熟的男人。她有些發愣,半晌才說:“你長大了。”

秦王彎腰注視着她的眼睛,溫和地說:“姐姐卻依舊青春美貌。”

作者有話要說: 啊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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