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枯榮帶着昭明公主離開皇宮後,她起初還拼命地掙紮撕扯,要殺了顧庭樹,要尋找父母的遺體,然而漸漸地,她臉色發青,汗珠宛如蠶豆似的掉落下來。

枯榮攥着她的手大步往前走,嘴裏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啊公主……”他覺得觸手一片濕滑,詫異地看了昭明一眼。

“诶,你怎麽了?為什麽出汗,很熱嗎?”枯榮擡起蒲扇大的手掌給她扇風。

昭明搖搖晃晃的,咬牙道:“我要生了。”

枯榮愣了一秒鐘,聲音陡然提高:“那怎麽辦!”搓了搓手,環顧四周,零散破敗的街道上,唯有兩三個乞丐在垃圾堆裏覓食。“我……我……”枯榮摸了摸腦袋,最後把昭明橫抱起來,大聲說:“我帶你找接生婆。”

昭明閉着眼睛沒有說話,她心想:傻子,兵荒馬亂的哪來的接生婆。身體疼痛的像是要撕裂開了,然而心中的痛楚并未消減。國破山河在,親人各離喪。父母被殺,妹妹又流落異鄉。她一會兒想到了死,一會兒又想去收斂父母的屍骨,想把妹妹接回來。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她死也不能瞑目。

枯榮找到一處廢棄的藥店,把她放到後院的長椅上。他又去街上找了個婆婆接生。那婆婆本是不肯的,他伸開五指抓住老人的衣領,提起來一尺多高,于是這人乖乖地就來了。

地上準備了熱水毛巾和燙過的剪刀,産婆脫昭明衣服的時候,她猛地睜開了眼睛,首先看見了一個枯瘦幹癟的女人,然後看見一個渾圓高大的和尚。兩個人嘁嘁喳喳地跟她說話,大概是說要放輕松,深呼吸之類的。枯榮還拿了參片放在她的舌底,很擔憂地握着她的手:“妹妹,不要怕。”

昭明慢慢地曲起雙腿,下半截身子涼飕飕的。在這種時候,她也顧不得羞恥了。只是在心裏暗暗盤算:等我好了,先殺這個大和尚,再殺那個老女人。

她身體強壯,懷孕時又經常奔走活動,因此生産竟然十分順利。不到半個時辰,一個髒兮兮的小肉團就出生了。産婆剪了臍帶,用濕毛巾擦了擦嬰兒,笑着說:“恭喜夫人,是一位千金。”

枯榮高興得好像這是自己的孩子似的,他搓着手一直往襁褓裏面瞅,很想抱又怕弄傷了她。

“好可愛。”枯榮終于接過了襁褓,屏住呼吸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又捧到昭明床邊,輕聲說:“你看一眼。”

昭明一點也不想看,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半晌才說:“我手上有戒指,你摘下來送給産婆。”

枯榮诶了一聲,擡起她細細的手指,愣了片刻,才摘掉戒指出去,那産婆卻已經逃走了。他有些讪讪地進來,咕哝道:“跑什麽呀,我又不是壞人。”

他看着屋子裏的産婦和嬰兒,有點茫然。

昭明倒是比他更有主意,她從床上坐起來,随便披了一件衣裳,然後說:“到廚房看有飯沒,我要吃一碗湯面。再給她找點羊奶。”眼睛随便瞄了旁邊放孩子的小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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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榮哦了一聲,呆呆地跑到廚房,幸虧這家人逃得急,米面幹菜都沒有帶,他往竈膛裏添了一把柴火,待鍋裏的水燒開,他往裏加了一把挂面,又切了小蔥、雞肉條、菠菜,最後起鍋時,又打進去兩個雞蛋,滿滿地盛了一碗,枯榮端到昭明的面前。

“有點燙。”枯榮說完,垂首站在她旁邊,無意識地成為一個特大號的丫鬟。

昭明揮着筷子,盡管餓的狠了,依舊保持着皇家公主的風範。她把空碗遞給枯榮,然後說:“茶。”

枯榮掉頭去廚房燒熱水沏茶。

小嬰兒呼呼睡了半天,醒來後懵懵懂懂,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又拉了一泡屎在尿布上,整個房間的氣味很別致。昭明掩着口鼻,不悅地說:“抱到隔壁。”

枯榮正哼着小調給嬰兒擦屁股,他有些為難地說:“就這一間房子幹淨點,隔壁房間又髒又冷的,小寶寶哪能住呢。”把尿布清理幹淨,他把嬰兒抱在懷裏哄了一會兒,那嬰兒只是哼哼唧唧地哭。

昭明忍不住開口道:“她餓了,你別亂晃。”頓了頓,才說:“拿來我抱。”她把嬰兒接到懷裏,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女兒的面,粉紅瑩潤的一張臉,像是一顆小水滴。昭明呆呆地看着,半晌才微微笑了一下。

她生的很美,但幾乎從來不笑,冰山似的美人,忽然笑了這一下,大有春風十裏般的美麗。她伸出纖細食指摸了摸嬰兒的嘴唇,那孩子止住了哭聲,吐出一截小舌尖。

昭明解開衣裳上的盤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她略擡起頭,淡淡地說:“你打算一直看着?”

枯榮很遲鈍地嗯了一聲,然後才猛然醒悟,他跳了起來,一張臉連帶耳根和頭皮都漲得通紅:“我……我出去。”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秦王的軍隊并沒有擾民,在京城待了一個多月後,忽然放了一把火,把整個皇宮燒個幹幹淨淨,那幾天京城上空煙霧缭繞,三天後大火才消,秦王留了軍隊守城,自己率兵一路北上。北方才是他的勢力中心,秦王定都洛陽,設了封禪臺稱帝,年號羲和。

這期間昭明在屋子裏坐月子,枯榮雖然是男子,然而心思溫柔,手法細膩,把昭明伺候得宛如皇後,這天一大早炖了小母雞,到中午的時候才揭開鍋蓋,連湯帶肉地盛了一碗,送到昭明身邊,然後把嬰兒抱過來:“囡囡,來。”那女孩兒吃飽了奶,腦袋一歪一歪地想睡覺。

枯榮把囡囡橫抱着,坐在床邊,溫聲細語地說:“大軍已經撤了,你我也不必再躲藏。我在西郊有一處宅子,雖然小了點,還可以容身。”

昭明用手指捏着調羹,指甲上的蔻丹已經淡了,露出殘次不齊的跡象,她吃了一小塊雞腿肉,咽盡口中食物,然後才說:“為什麽撤軍?是不是太子的軍隊打過來了?”

枯榮心想,人家不稀罕這破地方呗。他嘴上卻說:“嗯……也許是吧。”頓了頓又轉移話題:“對啦你晚上要不要看戲,街上搭了戲臺子慶祝新皇登基呢。”

昭明心下一冷:“你說什麽?”

枯榮自覺失語,嘀咕道:“街上唱戲呢。”

昭明把飯碗放下,擡腿下了床,光着腳跑出去。她只穿了一身亵衣,秋風襲來,吹得她渾身一緊,她跑到門外,只見滿大街張燈結彩,百姓奔走歡呼,口稱:“咱們大秦國的皇帝。”

改朝換代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淩國的長公主披散着頭發站在冷風裏,她現在一無所有了。

枯榮拿着半舊的棉襖走出來,披在昭明的肩膀上,輕聲說:“怪冷的,咱回去吧。”搖了搖她的肩膀,半晌不見她動。枯榮恐她凍壞了,只好把她攔腰抱起來,放到暖暖的卧室裏,又用粗糙溫暖的手掌搓了搓她的腳,傻乎乎地說:“好冷呀。”

他把剩下的半碗飯端起來,呼嚕呼嚕地吃完,去廚房收拾了一下,又沏了一壺竹葉青,端到房間裏。

昭明坐在床邊,披着紅色緞面棉襖,頭發披散在手背上,面頰白裏發青,眼睫毛長,在燈光下泛着銀光。她的相貌有些中性,沒有女人的嬌媚柔情,俊眼修眉中帶着點冷漠涼薄的味道。枯榮呆呆地看了半晌,他不是個好和尚,菩提明鏡總也參不透,現在他對着這位冷美人,好像忽然頓悟了,頓悟之後又是更大的困惑和歡喜。

昭明傷心了一會兒,擡手摸着脖頸間的細線,那裏挂着可以調動邊疆兵力的青雀兵符,她想:事情還沒完呢!想到城破那日皇宮裏的慘狀,不禁又氣又恨,一拳頭打在床沿,那床是用黃楊木做成,堅硬無比,她的指甲差點折斷。

“啊呀呀呀。”枯榮蠍蠍螫螫地握住她的手,鼓着腮幫子吹氣:“疼不疼?你沒事捶床幫子幹啥呀。”見她的指尖都裂了,于是找來一把剪刀,床上墊了手帕,咔嚓咔嚓地修指甲。

昭明被人伺候慣了,也不在意,只是冷眼看了枯榮,心想:這個大和尚好煩。但若不是這個大和尚,她和女兒恐怕要死在戰亂裏了。她當了母親後,不似做女孩時那般狠毒冷厲,做人做事都多了一份仁慈。她從腕子上摘了玉手镯,扔到桌子上:“這幾日辛苦你了,這個賞給你。”

枯榮騰出一只手把手镯拿了,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後說:“這镯子成色很好,你真不要了啊。”揣到懷裏,又說:“那我明天去當鋪換點銀子,天冷了,咱們該穿夾襖了。”

昭明皺着眉頭看他。

“你喜歡穿什麽花色的?”枯榮興致勃勃地說:“糧油店的小媳婦穿水紅色棉襖很好看,你喜歡紅色嗎?”

昭明懶得跟他說話。她的衣服一向是禦制,面料材質是頂尖的,款式又絕不和其他女子相同。她想到這個,又忽然意識到,現在她和民間的女子沒有區別了,也許還要更慘一點,父親慘死,丈夫離去,幼女還在襁褓之中。

“蔥綠色可以嗎?煙灰色呢?”枯榮喋喋不休地問。

“閉嘴。”昭明冷着臉道。

枯榮見大公主生氣了,忙低頭不語,他把剪刀放下,用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碎末,起身收拾東西。看外面天色已晚了,他說:“妹妹,你睡吧,我去隔壁睡可以嗎?”他平常都在走廊打地鋪,以備夜裏囡囡換尿布吃奶時伺候,但是今天很冷,還淅淅瀝瀝地飄着雨絲。

“怎麽不在廊下睡了。”昭明把頭上的金釵摘下來,胡亂梳理着頭發。

枯榮委屈道:“下雨了,走廊全是水。”

“那你……”昭明總算發了善心:“把褥子搬到屋裏,你挨着門檻睡吧。”

枯榮苦着臉:“哦。”

地板冷冰冰的,褥子又薄,好在他體格好,火氣壯,把外衣脫了疊成枕頭,他直挺挺地躺下,燭火随着滅了,他耳邊聽着雨聲,輕聲說:“妹妹,我睡了。”

昭明照例是不搭理他。

囡囡平時除了吃就是睡,夜裏必定要吃兩次奶水,換一次尿布,枯榮倒是很樂意伺候,昭明是嬌養慣了的,夜裏被吵醒自然要發火,常常揉着朦胧的睡眼恨聲道:“給她找奶娘!我要睡覺。”

囡囡哼哼唧唧的,一個勁兒往她懷裏鑽。吃到奶水就安靜了,喉嚨裏發出歡快的嗚嗚聲。枯榮舉着蠟燭,門神似的站在一邊。他膚色黑,害羞了也瞧不見臉紅,他想:她的胸好小好可愛呀。

眼看囡囡吃飽了,他抱過來放在搖籃裏,聶諾道:“那我去睡啦。”

昭明揉着腦袋,半睡半醒的時候露出一點迷糊:“我要喝水。”

枯榮跑出去,從廊下火爐裏提起茶壺,現沏了一杯熱茶,嘟着嘴巴吹涼了,然後才遞到昭明的手裏。昭明抿了一口,目光低垂。枯榮高高大大地站在床邊,上身短褂,下身的麻布短褲,褲子裏鼓囊囊的。

昭明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家夥不是宮裏的太監!她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茶杯,別過臉,心想:我是殺了他,還是骟了他呢。

枯榮挺高興地:“還喝嗎?”見昭明不理他,他就說:“那我去睡啦。”把蠟燭吹滅,摸黑走到門口,躺下就睡着了。

他這樣照顧着昭明一直到冬天來臨。囡囡穿着大紅色元寶圖案的棉襖,腳上套老虎鞋,已經會在搖籃裏翻滾了。她跟枯榮非常投緣,一見他的面就伸手要抱抱,相比之下,跟昭明倒沒那麽親近。

昭明也穿了煙灰色的的棉襖長裙,她坐在床邊,把鞋子踢到門口,暴躁地說:“我要穿孔雀羽毛做的大氅。”枯榮端了一碗豆腐湯進來,他把早飯放下,好脾氣地說:“那我去成衣店給你買一件。”

孔雀羽毛做的衣服,別說是成衣店,皇宮的織造局也做不出來,除非是俄羅斯進貢。昭明先前有這麽一件,後來遺失了。她有些沮喪,穿着拖鞋走到飯桌旁,拿起調羹吃飯。豆腐湯裏加了蝦幹蛋黃黨參,可見是費了心思,昭明嘗了一口,又說:“給囡囡喂點米粥。”

枯榮答應了一聲,站起來時,又繞到昭明身後,把她垂下來的發絲撩到耳後,然後才去廚房。昭明有些尴尬,本來囡囡滿月的時候就想趕他走的,但身邊又實在離不開人伺候,這樣一拖就是好幾個月。眼看外面彤雲密布,大雪紛紛。昭明心想:等天氣暖和了,我就去西邊召集兵馬,趁顧庭樹皇位還沒坐穩,一舉殺了他為父親報仇。

院子裏枯榮團了一個小雪球,捧到囡囡面前,抛來抛去地逗她玩,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改文名,這個名字太俗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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