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塵俗世

“公主!”枯榮用筷子點了點飯桌:“你發什麽呆呢,餅都要涼了。”夾了片蔥油薄餅到昭明的碗裏,又用勺子攪了攪囡囡的小飯碗。

昭明回過神來,低頭咬了一口酥脆的餅。晨光熹微,這是一座很平常青磚院子,桌子上擺放着熱氣騰騰的早飯,白米粥、榨菜絲、切成三角形的蔥油餅。蔥油是昨天做拌面時候剩下的,枯榮在做飯方面很有造詣,簡單的一根蔥也能做出花樣翻新的飯菜。

囡囡已經一歲多了,穿一件紅布夾襖,長命鎖、金手镯晃得叮叮當當響,她現在正學着一個人吃飯,坐在特制的高腳凳子上,前後左右的搖晃,嘴上的白粥淋淋瀝瀝地灑在胸前的圍嘴上。

昭明把筷子啪地放下,獨自一人走進院子裏。枯榮嘴巴裏含着餅,轉過臉提高了聲音:“不吃啦?”

昭明随便嗯了一聲,一身藍衣顯得很落寞。

囡囡立刻撅着嘴巴喊:“爹爹我要下來。”

枯榮把她抱到角落裏,扯掉圍嘴随便抖了抖,落下一地飯粒。他叮囑囡囡不要亂跑,自己則快手快腳地收拾了飯桌碗筷。

“囡囡,媽媽最近不太開心啊。”枯榮用絲瓜瓤清洗着瓷碗,自己嘀咕道。

囡囡現在正推着一把木凳,在青石地面上學走路,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子,又很膽小,平時只喜歡跟在枯榮身邊玩。有時候枯榮外出忙生意,她在昭明懷裏要哭很長時間才睡下。

枯榮把家務收拾完畢,抱起了囡囡去自家的藥材店。店面是當初戰亂時別人扔下的,後來太平了,那家人再沒回來。枯榮就占了這家店,重新粉刷了內壁,用琉璃瓦裝點了房檐,修葺了院牆和大門,竟把這藥材生意做得欣欣向榮。

他生的慈眉善目,肩闊腰圓,往櫃臺後面一站,宛如一尊羅漢。旁人都願意來這裏買藥,還盛傳他是下凡的活佛,後來活佛的胳膊上坐着一位粉雕玉飾的女兒,那傳言就漸漸沒了,畢竟和尚是不會有子女的。

枯榮把囡囡放在櫃臺上任她爬着玩,自己翻開《本草綱目》,想給囡囡取個正經名字,昭明對這個孩子淡淡的,連名字都懶得取,枯榮學問不高,只能勉強求助書籍。

正午時分,街道上熙熙攘攘,枯榮對着門口,以手指書頁,默念道:“芍藥……半夏……王不留行……”一道藍影從門外經過,他忽然擡起頭,盡管只是一片衣角,但是他對昭明一絲一發都非常熟悉。

昭明是自由人,随她去城中哪裏,枯榮從來不過問,但是想到這幾日她的心事重重,枯榮想了想,把囡囡交給店中夥計照顧,他自己出了門,遠遠地跟在昭明身後。

自從生了孩子後,昭明越發地清瘦了,去年秋天做的寶藍色綢緞長裙,今年春天再穿時,腰帶已經寬松了許多。她的腳步有些急切,跟她素日沉穩冷靜的性子截然不同。

她進了一家茶樓,樓內冷冷清清,她不理會跑堂的招呼,徑直走上二樓,推開一間明黃色隔門的雅間。裏面只陳設着一張桌子兩排軟榻,榻上坐着一名玄色衣服的青年男子。

“妹妹。”長樂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我叫人給你送信,你果然來了……啊呀!”他走得急,撞到桌子,茶水碗碟灑了一地。

昭明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太子還是這麽浮躁輕率。

兄妹兩個上次在淩帝的禦書房裏分別,至今一年多未通音信,長樂此時兩眼閃着淚光,昭明雖是冷情的人,見了他也十分感慨,兩個人坐在一處,直瞅着對方看,又是傷心又是嘆氣。

“父皇死了,兄弟姐妹們也各自死走逃亡。”昭明輕聲說:“今日見你還活着,我心裏很覺寬慰。”

長樂擦了擦眼角,正色道:“你的兵符還在嗎?”

昭明心裏頓了一下,慢慢摸向脖頸間的亞麻細繩,從裏面掏出一個小香囊,解開細繩,掏出一枚鴿子蛋大小的朱雀兵符。

長樂歡喜地捧起來:“太好啦,咱們複國有望啦!”他站起來打開窗子往四面看了看,又關上窗子折返回來,豎起一根手指,嘁嘁喳喳地說:“我如今已經有一支隊伍了,你丈夫也跟我在一起,對啦……”他看向昭明的肚子:“寶寶呢?”

昭明有些無言以對:“生……生了。”

長樂點頭,又興致勃勃地說:“我已經考慮清楚了,北方是叛賊的軍事中心,咱們應該往南退,先占據一片地方站穩腳跟,養精蓄銳,招兵買馬。古代有勾踐卧薪嘗膽,咱們難道還不如故人嗎?”

昭明慢慢靠在軟椅背上,她看着長樂容光煥發的樣子,就像看見一個醉酒之人說夢話。她整天在城內來去,國家的局勢略能看清一二。

顧庭樹的确是一個英名的君主,至少他登基以來,再沒有人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農業、商業都在複蘇。百姓們吃飽了肚子,因此對羲和帝感恩戴德,稱贊他是堯舜在世。

顧庭樹比起堯舜如何,昭明不清楚,她只知道,在治國治軍方面,他比自己的父親和兄長高明多了。但是這些話她能對長樂說嗎?她說不出口。她是淩朝的長公主,也是淩帝死前托付重任的人。她不能說出“認命”這種話,前面是火,她也要去投。

頓了頓,昭明平靜地說:“好,我把這邊的事情交待一下,明天正午城外十裏亭彙合,咱們……共商複國大業。”

長樂聽得熱血沸騰,端起酒壺倒了兩杯酒,豪情萬丈地跟昭明碰杯。

一杯冷酒下肚,兩人靜默了片刻,激動過後有些淡淡的尴尬,對于未來,他們兩個非常茫然,也非常凄惶。于是聊起了過去。

昭明雖然清瘦,然而精氣神還不錯,她淡淡地說:“我嗎?馬馬虎虎,日子還算過得去。”随便拂了拂平整潔淨的袖口。衣服被熨過,還熏了玉蘭花香。她在家裏家外諸事不做,枯榮把一切都打點得井井有條,從物質層面上來說,她過的确實不錯。

長樂語氣低沉了很多:“唉,我從京城逃出來後,一路被追殺,過得好凄慘。我和貝貝拿着兵符去跟匈奴借兵,誰知匈奴王已經跟羲和帝交好了。”

昭明心裏一沉,這是她最擔憂的事情:“他沒把你抓起來吧?”

長樂垂頭喪氣地:“沒,蠻族人多少還算講點信義,他沒借給我兵,給了我一箱珠寶。我和貝貝用這些珠寶招募了兵馬,一直躲躲藏藏的。”他身上還穿着夾襖,衣服前襟油膩膩的一片,大約好多天沒洗過了。

昭明失望地要死,一箱子珠寶,這不是打發叫花子嗎。忍了又忍,她還是沒有把話說出來。

樓梯處傳來腳步聲,兩三個花花公子上樓,笑嘻嘻地跟懷裏的名妓說笑,幾人坐在了隔壁房間,喝酒行令,說着粗蠢的笑話,其中一人抱怨自己老婆太兇,另一人說自家廚子做飯難吃,叽叽呱呱地說着瑣碎的話。

淩氏兄妹枯坐着,有外人在,他們兩個不好再說什麽,只能一杯一杯地喝茶。桌子上放了一碟雞油瓜子,長樂只點了這個,他現在要養活幾千人,錢自然能省則省。

酒肆裏熱鬧起來,男人吵架,女人嬌嗔,小孩子哇哇啼哭,窗外又飄來桂花酒和醬燒豬蹄的香味。

好吧,就這樣吧,去他媽的複國大業,做一個平常人,享受紅塵俗世裏的快樂和煩惱吧。

一瞬間這種想法跳進了腦海裏,但是他們誰也沒說出來,也不敢說。最後昭明起身:“我要回去了。”頓了頓又補充:“明天十裏亭,我會準時。”

她推開雅間的門,走下樓梯,樓下人聲鼎沸,店老板站在櫃臺後面,招呼了一聲:“淩太太走好啊。”

枯榮姓淩,旁人自然稱呼她為淩太太。

“剛才看見淩老板在門口轉了一圈,我還道是跟您一起來的,誰知他又走了。”店老板一臉看好戲的樣子,以為枯榮是來抓奸的。

昭明沒搭理他,自顧自地回家了。家裏冷清安靜,院子裏歪倒着一只小推車,這是枯榮給囡囡做的。花木繁盛,走廊上晾曬着幾本受潮的詩書。眼看夕陽西下,昭明把書收起來,呆坐了一會兒,走進廚房。

廚房裏很整潔,昭明幾乎從來沒進過,也不知道做一道晚飯應該經過怎樣的步驟。她左顧右盼,最後看見壁櫥裏放了一顆白菜心。于是她取來切碎,裝進碗裏,撒上食鹽、香油、醋,拿筷子攪拌一通,做了一道涼拌菜花。

枯榮比平時回來得早一些,囡囡叽叽呱呱地說話,他低着頭悶悶的不回應。推開屋子,看見桌上擺放了幾樣碗碟,飯菜很豐盛,大概是從隔壁酒樓叫來的,因為地上的食盒上還刻着酒樓的徽記。

昭明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過來吃飯。”又伸手把囡囡接過來,囡囡不耐煩地叫起來,揮舞着拳頭打她,昭明面色一沉,囡囡當即老實了,并且很委屈地扁着嘴巴。

枯榮有些魂不守舍,勉強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其實……張家酒樓的廚子水平很一般,還沒我做得好吃。這錢花的可真冤枉。”拉過椅子坐下,叮叮當當地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端起了湯碗,拿着調羹的手有些哆嗦。

昭明半抱着囡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碗碟,輕聲說:“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這話生疏得叫人心寒,枯榮一顆心簌簌地沉到谷底,他定了定神,說道:“我不是活菩薩,不會平白對人好,你當我圖什麽?一句謝謝?”他用筷子指着中間的涼拌菜花:“一盤你親手做的菜,然後我就應該潇灑大度地說,不用客氣,一路順風?”

昭明慢慢地拍着囡囡的後背,囡囡已經翻着小白眼睡着了,身子一歪一歪地往她懷裏鑽。

“你知道我的性子,”昭明平平靜靜地說:“已經決定的事情不會更改。你要是覺得虧本了,可以提報酬,物質上的,或者身體上的,反正我也不是黃花大閨女。今夜之後,咱們兩不相欠。”

枯榮瞪圓了眼睛看着她,血液一點一點冷下去,最後成了灰。他輕聲說:“婊|子。”他腳步踉跄了一下,走到昭明身邊,把囡囡輕輕抱了起來。他走進屋子,把女兒放進小床上,自己趴床沿坐在地上,腦袋埋進手臂裏,他無聲無息地哭泣,像一只倉皇孤獨的野獸。

昭明僵直地坐着,半晌她揉了揉眼睛,一言不發地回了自己房間。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憂傷的夜晚,第二天天色大亮的時候,一匹馬停在院子外,昭明獨自坐在床前收拾東西,也沒什麽可帶的,只有一雙靴子,一件玄色的長裙,她拎着幹癟的包袱走進院子。囡囡一身粉色小棉襖,正拿着梳子胡亂梳頭。看見她,囡囡難得好心情地張開雙臂:“媽媽抱。”

昭明心裏一軟,差點就伸手了,她狠下心繞開囡囡,徑直往外面走。囡囡卻急了,邁着小短腿在後面跟,噗通一下趴在了地上,哇哇大哭了起來。

昭明站在原地猶豫着,忽然枯榮從屋子裏沖出來,大聲道:“昭明,你不要走!”

昭明心下一恨,邁步走出了院子,翻身上馬,抖開了缰繩往前走。枯榮面目潦草,雙眼布滿血絲,他幾步竄出來,一手扯着馬辔,仰着臉看向昭明,痛苦又絕望地說:“昭明,你不要走,我愛你。”

昭明冷着臉,淡淡地說:“你愛我,然後呢?”

“你是屬于我的,我不要你離開我。”

“不,”昭明心平氣和地說:“人是不屬于別人的。我不屬于你,你也不要想把我關在籠子裏。”

“我沒有想過關着你。”枯榮暴躁地說:“我只是想愛你,我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愛你啊,昭明。”

昭明低着頭,半晌才說:“我不是昭明公主,我誰也不是,國破之後,我就什麽也不是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着,卻知道我應該為什麽而死。”

枯榮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松開了馬辔,後退了一步:“好吧,無名氏小姐,你是個懦夫,你害怕承認“生活就是這樣,是人就會陷入愛情,會屬于對方。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而活,你只是不想去承認。我從來沒有把你關在籠子裏。你的籠子是你自己造的。你離開這裏,到另一個地方,就算到天涯海角,你還是在自己的籠子裏。”

他擡起手,很禮貌地:“再見。”大步回到院子裏,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囡囡,擡手合上厚重的大門。

昭明動了動缰繩,那馬閑閑地往前走,馬蹄聲在地面踩出嘚嘚的聲音,清晨的街道上很安靜,只有賣碗粥的小販挑着擔子徐徐前行。

昭明捂着眼睛,眼淚亮晶晶地從指尖落下來,她擦了擦眼淚,又笑了起來,調轉馬頭飛快地往回趕,她跳下馬背,撞開院門,撲向了還在抽泣的囡囡。

囡囡縮在枯榮的懷裏,一臉的茫然和委屈。

“對不起。”昭明又哭又笑,用臉頰蹭着囡囡的臉,順帶又摟着枯榮的脖子,低聲說:“對不起,我也愛你。”

枯榮臉頰紅到了耳根,又紅到了頭皮,他像個蝦子似的彎着腰,支吾道:“哦。”

長樂在十裏亭苦等了許久,快傍晚的時候,才見一名光頭的男人騎馬過來。長樂和藍貝貝站起身,詫異地看着這人,此人像個和尚,又像個富家商人,并且面目有點眼熟。

枯榮下馬,從懷裏抱出一個粉雕玉飾的嬰兒,他把朱雀兵符給了長樂,沉聲道:“公主說她已經安于俗世生活,希望太子好自珍重。”然後轉過臉看向藍貝貝。

藍貝貝一身黑衣,白玉腰帶,長身玉立,美豔得連四周的青山綠水都失了顏色。枯榮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還是把囡囡遞到藍貝貝面前:“你看一眼吧。”

藍貝貝和長樂都有些發蒙,長樂擺弄着手裏的兵符,氣勢洶洶地說:“你是不是把公主綁架啦?這孩子從哪來的……”他看了一眼囡囡,發現她的相貌跟昭明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囡囡很怯生,羞答答地轉過臉看向枯榮,她要哭似的說:“爹爹,我要尿尿。”

于是枯榮很熟練地坐在亭子裏給她把尿,尿完之後給她整理了衣服,朝另外兩個男人一揮手:“再會了。”他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找昭明。

藍貝貝終于醒悟過來:“大師留步!”他追了上去,細細看了囡囡一會兒,畢竟是自己的骨肉,他無端地升起了作為父親的自豪和憂傷,藍貝貝從懷裏解下來一枚玉佩塞到囡囡的懷裏,又對枯榮笑道:“想不到大師與公主竟有如此緣分,可賀。”

長樂也追了上來,捏着囡囡的臉逗樂,把一串手镯取下來贈給了她。囡囡又驚又怕,扭身鑽到了枯榮的脖頸裏,又偷偷瞄了藍貝貝一眼,她年紀雖小,卻也瞧得出這人長得很好看。

枯榮有些郁悶地收下了兩人的禮物,胡亂敷衍了幾句,騎上馬就走了。囡囡趴在他的肩膀上,朝藍貝貝微微一笑,滴下來一灘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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