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紅顏亂·顧嬈
一、顧氏元娘
這是一座經年累月不見天日的宮室,緊閉的門戶阻隔一切探查的目光,既無風雨也無晴。
梳妝臺上的菱花鏡許久未用,華美富麗的妝奁頭面亦黯然蒙塵。顧孺人是個失神智又癫狂的,上頭吩咐過要“好好”照看,餘下的宮人自然避之不及。
顧嬈容顏凋零,雙眸卻比往常明亮些。用來盥洗的澡豆還是從前的桂花蕊配沉香屑,味道卻到底不同,蓋因際遇沉浮。
她換上從前大典用的太子妃冠服,毫不在意衣襟間的淡淡黴味,姿态從容地跪坐在梳妝臺前。鲛帕輕輕拂拭鏡面,玳瑁梳篦穿行在絲綢般水滑的墨發間。“一梳梳到老,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堂……”她猛然響起出閣前的情形。
然而只是一瞬的恍惚,很快便恢複如常。眉眼間淡然無波,了無生趣。桃色胭脂掩上蒼白的臉頰,鳳仙口脂點染朱唇。額黃花钿細着,遠山黛眉輕描。
鳳穿牡丹攬華勝,翡翠珠钏明月珰,好一套端方齊整的大妝!京裏人常言:顧氏元娘姿容清朗,卻偏偏得了個“嬈”字。卻不知,美人于媚色妖嬈更合。
她對着鏡子端詳片刻,鬓角隐隐白發生。随後受蠱惑似的執起那只尖銳的鳳釵,當胸一刺!
伴随着刺痛與窒息感,殷紅鮮血噴薄而出。她躺倒在那裏,一臉解脫,又或者是快意的笑容。過往一如浮光掠影,顧家滿門榮耀仍在,始終溫柔的太子爺遙遙朝自己伸出手,那個未及出世的孩兒還老老實實待在腹中……
再一轉身,她看到的是謝煜寒的臉。他帶着嗜血的笑容站在高處,張弓搭簡瞄準了自己,四周是烈火焚燒的修羅地獄。“顧嬈,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永墜阿鼻!”
二、蘭氏阿嬌
暮色蒼茫,宮闕千重,禦書房內燈火通明。宵衣旰食,便是今上承統後的作為。
“鳳凰非梧桐樹不栖,非醴泉甘露不飲。”後宮主位,是為梧泉宮。盈袖剛服侍蘭皇後歇下,放下明黃的床帷,叮囑幾個司寝女官小心當差。
她隐隐聽聞外間喧嘩,便皺着眉頭出去制止:“何故在此喧嘩,擾皇後殿下歇息!”掌事太監也是個極有眼色的,指示兩個小徒弟将那低等宮女扯到一邊發落。
盈袖盯了那小侍女片刻,猛然響起她的來歷。目光一凝,是那邊出了什麽是嗎?于是叫停:“慢着!你是芸祥?”
芸祥掙開那兩個小太監的桎梏,不住叩頭:“正是,正是奴婢!奴婢有要事求見皇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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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袖的面色陡然凝重起來,沖她招手:“你且近前來!”芸祥跌跌撞撞跑上玉階,附耳在她身旁言語。
盈袖眉目漸深,茲事體大,饒是她再得信任也不敢自作主張。她命芸祥入內殿侯着,自個兒則進入寝居知會主子。殿內其餘人等撤了下去。
蘭皇後本就淺眠,聽聞這等消息先是一驚,而後越發稱心如意。由人伺候着披衣靠在大紅富貴花迎枕上。螓首蛾眉,海棠春睡,擺弄着蔥指上塗的寇丹:“哦?顧孺人幾時去的?”
“酉,酉時。”芸祥長伏在地,惶恐不安。“顧娘子吩咐奴婢去傳膳,奴婢回來後,娘子她,她……”
“此事可還有旁人知曉?”皇後信手拂過熏香助眠用的金獸香籠,落在自己纖細的腕間。
“回殿下的話,只奴婢,奴婢一人知曉!奴婢發覺後,便想着趕緊來知會殿下一聲。”
盈袖恭敬地上前,取過那赤金纏枝手镯套在她手上:“你這小妮子倒是知事的,只是這今後莫忘了殿下的恩典才是。”
“奴婢省得。”芸祥乖巧以應,似是感激涕零。
皇後朝下首掃了一眼,沉吟一番道:“海西叛亂,陛下連夜急邀了幾位閣臣議事。這種時候還是不要打攪的好……”
“殿下自會尋個恰當的時機料理,暫時不能與人知曉,免生波瀾。”盈袖恩威并施這套一向拿捏的得心應手。“殿下仁厚,不忍用那萬無一失的法子對待你。但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是是!”眼前的小宮女單薄的身形猛的一頓亂顫,一副唯唯諾諾的姿态。
“盈袖,你送這孩子出去。”蘭皇後巧笑倩兮,美眸顧盼生輝。“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她今晚來過這裏。”
寂靜的內殿裏,幾盞琉璃宮燈明明滅滅。蘭皇後扯了雲被遮面,不一會兒又興奮地掀開,卻不敢鬧出什麽響動來。顧氏元娘真就這麽沒了?沒了好啊……
顧元娘是被父母嬌寵長成的,在京中貴女圈更是萬人追捧。而她呢?不過是個世襲将軍的女兒,只因樣貌周正家世不顯便要遭受非議和排擠。及笈禮成,顧氏從小便是許了東宮的,而她也嫁了當時籍籍無名的三皇子。
京裏人謠傳三皇子是多麽歡喜她,以至于不顧身份門戶之見将一個軍戶之女娶做正妃。
只有她只知道,那人的心是捂不熱的。直到逼宮那日不見了前太子妃的蹤跡,直到她在廢宮裏與他起了争執……
不過最後,到底是她贏了。
原當他是舉世無雙明珠蒙塵的良緣,卻不曾想竟引了條冬眠中的毒蛇。皇後扯唇一笑,她現在所能依靠的只有父兄了。
三、帝心難測
同幾位重臣議完軍機要事後,皇帝起身打了一套拳,複又批起明日上朝要用到的折子。他微微咳嗽幾聲,入夜以後,喉頭便時常發癢,這是從小就落下的毛病。
殿裏傳來門窗依次閉合的輕響。
“大家,歇會兒吧。這是皇後殿下那邊送來的冰糖雪梨。”楊恩祿手腳利索地将那瓷白湯盅端上禦案。
皇帝擡頭看了他一眼,因嗤笑道:“你這奴才越發大膽了,倒在別處認了二主。”帝王目光清冽,卻有幾分威懾。
楊恩祿慌忙跪下請罪,拂塵一掃,面帶愁苦:“老奴哪敢呢!只是皇後殿下今個兒已是第三次送來了,又是衆目睽睽下……老奴若是再推拒,被有心人瞧在眼裏,只怕又鬧出些幺蛾子……”眼下若是傳出帝後失和,只怕于大局有防啊。
皇帝豈會不知他的所思所想,索性擺擺手,示意他起身:“罷了罷了,日後蘭氏送來的東西不用推拒,只管丢給值夜的宦侍使便是。”
“喏。”楊恩祿且退且思量,這是該有多厭惡這婦人啊!今上為皇子時還偶爾于人前做做夫妻情深,如今卻越發沒了耐性。
皇帝擱下朱批,伸手按了按太陽穴,換了個坐姿合上眼簾,思緒卻漸漸游離天外……
顧氏阿嬈還如初見般美好。三月裏,小小的姑娘獨自一人站在桃花樹下,純真無邪地沖他搭話:“小哥哥,你想放風筝嗎?”
“走開!”倘若重新來過,自己還會粗暴地推開她嗎?後來,她阿母攜她入宮拜訪皇後,他重新帶上了溫潤儒雅的面具。太子爺言笑晏晏:“阿嬈快來,這是你三表哥!”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人後:“三,三表哥,你,你賠我的風筝……”那時候,便有什麽東西侵入了自以為堅固的堡壘。
待他九死一生從軍營歷練歸來,她成了東宮太子妃,端莊持重地沖他點頭示意:“三小叔。”一瞬間,好像什麽珍貴的東西從身體中抽離。
他暗暗想,倘使手握權柄,便不會這般被動。
額頭大粒汗珠滾落,胸口處撕裂般的絞痛,皇帝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噗——喉頭彌漫腥甜,卻是一大口鮮血,胸口的疼痛依舊。他支撐着起帕子,不住地咳嗽,但見血痕點點。
立刻有宮人聽到不尋常的響動,慌忙而入:“皇上……”
楊恩祿急得直瞪眼睛,趕忙吩咐道:“愣這幹嘛,趕緊宣太醫啊!”
“滾回來!”皇帝強硬地撐起身子,目力冰冷。“此事不準洩露出去!”
“去把阿徹帶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
四、皇長子徹
皇長子徹為德妃所生,前些天剛過兩歲生辰。作為目前宮中唯一的皇子,他所受到的重視可不只一星半點兒。
“阿爺,波波(抱抱)……”白白胖胖的小團子只會說些簡單的詞彙,晃着藕節似的胳膊從乳母懷裏掙脫出來。皇帝皺着眉頭,拿起帕子替他擦擦嘴角的口水:“不嫌髒!”
小阿徹尚不會分辨人類繁複的面部表情,只嗅着那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味攀進他臂彎裏。皇帝摸着他稀疏的胎發,精致的眉眼像極了某個人。
“陛下,皇後殿下求見。”楊恩祿踱步進來,躊躇着回禀。
皇帝煩躁地揮揮手: “不見!就說海西之圍未解,朕很忙!”
“殿下說,是關于……廢宮……”
“宣她進來!”皇帝放下懷中的阿徹,吩咐宮人帶皇子去偏殿玩耍。
“臣妾參見陛下。”皇後跪伏在地,恭敬謙和,所言卻字字誅心:“據廢宮女使芸祥回報,顧娘子于酉時自戕身故。經臣妾核查屬實,特來回禀陛下……”
“你說什麽?給朕再說一遍!”皇帝目眦欲裂,猛然拔出身側佩劍。寒光冷冽,直指這婦人如花兒般的面龐。
蘭氏毫無懼色,腰板挺的筆直:“顧娘子位份已失,但尊榮仍在。故臣妾提議,喪儀仍用太子妃之禮,與穆陵太子合葬一處,圓他夫妻二人相守之義!”
“這是皇後的想法?”皇帝忍着胸口鈍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頹然地坐在龍椅上。
“顧娘子去時身着太子妃冠服,其意昭然!”
果然,她臨了念着的人仍是他謝煜謹! 那女子心中沒有他的方寸之地,自己卻任由整顆心被嫉妒與瘋狂侵蝕。“咳咳,便照……皇後的意思,辦吧……”
“陛下聖恩,臣妾便替顧家妹子領了。”皇後緩緩起身,走出大殿,身後傳來天下之主隐忍而又狠厲的示意。“傳朕旨意!廢宮宦侍玩忽職守,全部杖斃!”
承寧三年春,皇後蘭氏被指戕害後宮妃嫔,陰謀有損龍胎。蘭氏脫簪待罪,帝言此乃誣告不實,至前親扶,帝後和諧。
承寧四年冬,海西之戰勝。帝心大悅,加封國丈一等鎮國公,諸子各有封賞。蘭家滿門榮耀,時人豔羨非常。
承寧五年夏,國公世子蘭昭意沖撞大長公主玉駕,竟使人下馬揮鞭以向。主泣聲以告,刁奴下獄,帝又責驸馬守護不利,褫奪官身。至此,蘭氏衆人,日益驕橫。
承寧六年春,禦史臺上萬言書揭發蘭氏惡行:貪墨無度,結黨營私。帝令有司辦理查實,搜得大批僣越之物,與藩王書信若幹,草菅人命之案不計其數。帝震怒,蘭氏抄家,滿門羁押。
承寧六年夏,帝言蘭氏之罪不及皇後,中宮鳳位不可動搖。皇後謝恩,長避幽門。
承寧六年秋,蘭氏滿門秋後處斬,皇後長跪帝寝殿前,哀哭祈憐。帝不豫,罰禁足。同年,立皇長子徹為儲君,德妃尊榮日盛。
承寧六年冬,宮人揭發皇後謀害德妃及太子,帝诏三司審理。以蘭氏才能不及歷代賢後,卻多有婦人之嫉,承寵多年無出……收皇後玺绶,廢黜!
那是承寧六年的冬天,廢宮裏沒有銀炭柴火及禦寒衣物,潑水成冰。角落裏瑟縮着幹瘦的身影,手腳皆着鐐铐,正是庶人蘭氏。
她聽到腳步聲,猛然擡起頭,嘴角帶笑:“臣妾參見陛下,陛下長樂無極。”雙目雖已瞎,耳朵卻更加敏銳了。
不過六年光景,皇帝的容顏越發蒼老。他緩緩踱至罪人身前,強硬地掰起她的下颚:“當年阿嬈待過的地方,倒是便宜你了。”
“陛下說笑了,顧大娘子待時,可要富麗的多。”
“你這瘋子!”皇帝舉鞭朝她身上招呼。“若不是你當年指使宮人苛待阿嬈,阿嬈也不會死!”
蘭氏卻沒有哀嚎喊痛,繼續道:“哦?臣妾卻說,是陛下謀害先太子在前,使人下藥強占顧氏身子在後!想那顧氏自幼嬌寵,怎受得了家破人亡夫離子散之痛,更遑論此等屈辱!”
都是假的,假的……他這麽愛她,怎會如此傷害他! “住嘴,賤人,你在胡說什麽!噗——”皇帝吐出一大口鮮血,鞭子無聲垂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蘭氏凄厲的笑聲回蕩在被詛咒廢宮的每一個角落。
蟒袍錦帶的少年緩緩進入,眉眼冷峻陰鸷,對着牆角某個可悲的女人:“傳孤旨意,庶人蘭氏不思悔改,杖斃!”
蘭氏雙目睜得鬥大,卻看不見一絲光亮:“沒成想卻是你這野種來成全我,謝謝太子殿下!”
“這婦人最好搬弄是非,拔去她的舌頭罷!”太子輕巧地扶起昏迷的父皇,款款而去。曾經俯仰河山的不世帝王竟成了如今殘年枯朽的老人。
承寧十一年春,帝染恙不愈,太子監國。
太子輕手輕腳入帝寝殿,不令楊恩祿通報。他伸手接過宮人手裏的湯藥,眸中滿是憂慮地喚了聲:“父皇?”
“是徹兒啊。”皇帝掀開眼皮,有氣無力地揮手讓他起身。“來,快過來,阿爺有話要跟你說……”這父子二人多久不曾這樣親近了,楊恩祿随着衆人退下。
“阿爺。”太子近前來,扶他靠在迎枕上。
“咳咳咳……阿爺,沒幾日。對你很放心,我就放不下。我去了,你身後的密室……”太子聽着他語無倫次的表述,眉目漸漸幽深,伸手進了些茶水給他。
“那密室裏封存的,是朕此生珍愛之物!我要她,她陪着我……”皇帝越來越激動,終于說道清楚。
太子努力安撫他,微微點了點頭。
“朕要你親口,親口,允諾!”
“諾。”皇帝目光散發,自然沒有察覺太子目光躲閃。
“徹兒以後,可是要做皇帝的,要,君無,君無戲言……”他望着親自教養長大的孩兒,腦海中漸漸湧現出故人的身影。那人長身玉立,是他難以企及的風華。這江山還是兜兜轉轉落入他的血脈手中啊!
天子的君無戲言,建立在不觸及自身權益的基礎上。太子退出殿中,嘴角漾起一抹嘲諷的笑。
五、穆陵太子
先帝大行,天下缟素。
帝寝殿的密室裏,一身素服的太子靜靜站立。他出神地望着寒玉床上栩栩如生的美人,她身着皇後鳳冠翟衣,雙手合抱在胸前。
“母親……”太子喃喃道,擡手觸及她冰冷的面頰。
帶着銀制面具的人從陰影處緩緩走來,徑直走上前,溫柔地扶起那美人,修長泛白的指節顫抖着:“阿嬈,我來接你回家。”說罷,吻了吻她的鬓角。
“父親!”太子幾近失聲。
男人毫不猶豫地摘下面具,露出布滿猙獰傷痕的臉:“請殿下慎言,在下不過一介草民,當不得這聲父親。”他才是真正的浴火重生,卻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言畢,恭身行禮,悄然退出。少年呆立在原地,眼角隐有淚痕。
三月之後,新帝即位,改元謹思,大赦天下。生母德妃為太後,後因太後執意歸越陵為先帝祈福,帝遂從。
新帝甚至力排衆議追認皇伯穆陵太子謝煜謹為帝,原太子妃顧氏為皇後,配飨太廟。
“父親母親,百年之後有你們陪着我,徹兒才不是孤家寡人。”年輕的皇帝執拗地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沒有原型,随性寫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