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年春衫薄
一、那年春衫薄(葉慕傾)
葉慕傾第一次見到沈庭羽,便是在初春的獵場。那個單薄的“少年”陰差陽錯護在他身前,替他擋下利箭,使他毫發無傷。
有那麽一瞬間,他自欺欺人地想着,心中閃過一絲快慰:孤獨了這麽多年,終于有人肯護在自己身前,哪怕只是無意之間。
那支箭刺破她的右肩,鮮血滴落在書封上,如同倚梅園冬日的紅梅般潋滟奪目。于是,他拾起那本書,果真将它描成了梅花,任由它開在心上。
這之後,父皇順水推舟讓她做了侍讀,卻也成全了他隐秘的期待。她于他,猶如陽光穿透黑暗的救贖。絲絲縷縷,已屬可貴。
從什麽時候起,夜深人靜,偌大的東宮裏盛滿的不再是寂寥,一切開始變得鮮活。嬉笑怒罵,鮮衣怒馬,大好韶華。
他以為且堅信,這種和諧會一直沿着既定的軌跡持續下去,直到生命終點——他為太子,他為侍讀,日後升做東宮幕僚,還會被人貼上“□□”的标簽。等他繼位了,就封他做丞相,君臣節義,是非功過留待後世評說……
他沉浸在不可知的未來裏,卻忽略了她一日比一日濃重的眉目。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無意中給予了他片刻溫暖,他勾畫一個有她參與的未來,究竟是對是錯?
他算無遺策,唯一算漏的——是她的心,她對他的隐瞞。她還是選擇随父親遠赴邊城,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他不去送行,只因無法面對,更恨她的薄情。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歲月悠悠轉了兩載,刻意為之,彼此重遇——他還是忘不了。他代父皇巡視邊境,她和父親出城相迎。她跪在原地,他漠然走過。年歲漸長,天真不在。若終有一日要失去,便不再渴望擁有的快意。
她定然是有什麽他不得而知的苦衷吧。到底繞不過自己的心去,他還是忍不住靠近……再靠近。其後的相處中,阻隔的堅冰慢慢融化,他以為一切又能回到原點。
就在這時,她的父親沈大人決意告老還鄉。“你是随我入京還是從此埋首鄉野?”他咄咄逼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承受再次打擊。
她沖他點了點頭:“我跟你回去。”他後來才知道,彼時的她下了怎樣的決心——性命和自己,沈庭羽選擇了他。若
她執意離去,将那個秘密就地掩埋,想必不會有後來的故事了吧。
他還是知道了那個秘密——那年護在身前的少年其實是位姑娘!他恨她的苦心隐瞞,心中莫名欣喜又是為何?
欺君大罪潑天,他替她隐瞞,替她籌謀。開女子科舉,倡女子為官。他不是開明,只為心中所愛。後世可曾看透,這是儲君為救心上人而做的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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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包不住火,沈家又牽涉到父皇心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永不錄用。她終究還是回歸鄉野,不能同他走完這充滿血腥的儲君之路。
她為不世出的天下女士子之首,育桃李滿園;他于廟堂之高翻雲覆雨,放眼天下黎民。
怎麽可能再無交集?
這樣也好,我将獨自穿過荊棘叢,把桂冠捧到你面前,相信不會用太久。
那年春衫薄,讓我遇見你。如今明媚春光,怎堪韶華傾負,攜手便是一生。
姑母曾戲言:“人家為你擋下血光之災,反倒把這輩子也搭進去了!”
仔細想想,的确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還長,我的皇後。
二、執子之手(沈庭羽)
昏昏欲睡的午後,我正趴在桌上補眠,鄰桌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裴樞推醒我。
先生來了?我猛然坐起,擺正衣襟。
“你看,那是誰?”裴樞失笑。
我揉了揉睡眼,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然搖頭:“誰啊?”那個衣着華貴的少年被人簇擁着,眼角眉稍卻是淡淡的疏離。“新來的生員,父親又是哪個頂頂了不起的大官?”
“別瞎說,那可是太子殿下!”裴樞趕忙阻止我繼續胡說八道。
“今日本宮替祭酒大人巡考,望諸位認真對待!誰若拔得頭籌,此物相贈!”太子順手從腰間解下枚珮玉,環視四周,端莊肅穆。
我心嘆:皇家兒郎果真早慧,行為舉止非常人可比。冷不丁被人扯一把,随滿室人附和:“謝太子殿下!”
兩日後,我從先生手裏接過那彩頭,便終日浸淫在其他人的目光淩遲中。這樣也好,日後我若是回家嫁人了,還能悄悄同子女們炫耀一番——瞧,咱家傳家寶可是當年太子殿下送的!
以為再無交集,誰知勾連不斷。春游上林苑,我好巧不巧替他受了一箭,便注定了此生糾纏。
咝咝……真疼啊,我使勁咬着牙,淚在眼眶中打轉,心中恐懼更甚。
“快去叫太醫,叫太醫!”他慌亂地扶住我的肩,口裏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他眼中的自責和愧疚騙不了人。那一刻,沒有僞裝,坦誠相待。這還是那個淡定睿智的太子殿下嗎?
這之後,我做了侍讀,沈家門庭若市,一切恍然如夢。本是少年行随意,卻換一步入深淵。葉慕傾,就是深淵中盛開的罂粟花,無形中誘惑着失落的靈魂。
相熟後,我到底掌握了太子殿下的真面目:他的寂寞,他的狡詐,他的向往,他偶爾流露的天真……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夢裏花落知多少。
這段日子是美好的,也是兇險的。我就像是站在懸崖邊的愚者,懷揣着一個秘密徘徊在生死邊緣,這些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敢對別人言說,哪怕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我拼命告訴自己:不能對他坦白,他是不同的,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儲君,與他所擁有的一切相比,我随時都有可能被舍棄……我害怕失去他的信任,更想保全我的家人——在生死攸關面前,友誼和其他莫名的情愫都顯得太單薄了。
心中有個聲音響起:懸崖勒馬,離開這裏!
機會很快就來了,父親外調,我選擇離開,推拒他想方設法的挽留。
“其實你可以不走的。”
“不行,我不能讓父親他一個人,我不能……”只要想走,所以的一切都可以成為借口。
回眸的片刻我還是注意到那巍巍城牆上伫立的寂寥。但我不後悔,重來一次,我還會如此選擇。若非如此,我怎會正視自己的內心呢?
我走了,一走便是兩年。
此生不會相思,便害相思。我終于意識到:他于我是不同的——葉慕傾,是我先喜歡上你的。
不期而遇,內心忐忑。歲月輪轉,時光荏苒,昔日的小小太子成長為能為國分憂的儲君,正當妙齡的少女也有了不能同人分享的心事,亦如她女扮男裝的秘密般深藏。
他冷漠地從我面前走過,沒有回頭,就像當年的我。我知道,他有他的驕傲,我有我的堅持。
他還是當初的面冷心熱,我亦厚着臉皮百般示好。我念着當下,不想未來如何,就算注定沒有結果,給自己留份念想也是好的。
我沒有他當斷則斷的幹脆,只會一味飲鸩止渴。我不止一次地設想過,若有一天他知曉我的秘密,會如何處之?
這些年,父親大人為我的秘密傷透了腦筋,朝堂黨|争更是搞得他焦頭爛額,漸漸有了辭官歸隐的意圖。我何嘗不知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讓這個秘密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醉意醺醺地質問:“你還是選擇丢下我嗎?”
我……性命和他,我必須做出選擇。
“我跟你回京。”
“真的嗎?”
我笑着回答:“我可沒有膽子欺騙未來的天子。”飲鸩止渴的結局不正是滅亡嗎?這一切,我還是不後悔。
“羽兒,太子終究不是你的良人。”“宮中那是虎穴狼窩……”父親勸說無果,搖頭嘆息。
物是人非在意料之中,記憶中那個纨绔的小世子都長成了馳騁沙場的鐵血男兒。
猝不及防,秘密終究揭開,我反到覺得是種解脫。龍顏大怒,我被押入暗無天日的地牢。不曾畏懼,只因他一句:“別怕,等我。”
他的苦心籌謀,沈家的丹書鐵券,長公主的奔走……終究是救了我一命。
不過兩地相懸,各自安好。
我執教桑梓,他君臨天下。
再相見,便是永不相負。
後來我與他兒孫滿堂,那塊佩玉果真成了傳家寶。
三、許卿盛世芳華
年關将過,京城罕見地飄了場雪花,在北風肅殺中塵埃落定。
那是懷化十四年的冬日,一貫作風強硬的皇帝像是失了魂般,終日纏綿病榻。所有往事迎風揭開,卻換來了兩鬓霜白。
太子只覺得諷刺——父皇窮其一生的執念,追究是毀在他手上。
他在父皇停靈的梓宮前枯坐幾日,待了多年的深宮從未這般寂靜,靜到可怕。
他這樣問自己:葉慕傾,你開心嗎?過了今天,一切都是你的了。你是天下之主,沒有人敢忤逆你的聖意,亦不用再費心掩藏情緒。
失落和孤寂似乎沒有盡頭,午夜夢回裏,有個背影漸行漸遠。
那日她半開玩笑似的口氣:從今往後,你守着你的後宮佳麗三千,我尋一志同道合之人将此生托付。彼此思念,永不相見,心痛到老……
他咬牙切齒,繼續霸道地攻城略地:“你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跑去天涯海角,我挖地三尺去尋。
此生注定糾纏,無解,亦不想解。
不知不覺,小羽被貶去江左兩年了。
已經兩年了呢……
南瑤小師妹追着阿琰去了西疆,阿玄同闌珊姑娘去年底成了婚,連南卿言那個小丫頭都出師了呢……
次年改元景寧。
那日金銮殿上,他親試女學三甲及第。
閱畢策論文章,他心下贊嘆。南氏家學淵源,又有名師悉心教導,假以時日此女必定功于廟堂。
他仍例行公事道:“南卿師從何人?”
回答他的是一陣不卑不亢,少女清音婉轉:“啓禀陛下,臣女之師乃江左沈師。”
江左沈師?可是沈家那位永不錄用的嫡女?臣下議論紛紛。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如今這天下,除了她,恐無人配得上這江左沈師的名頭了吧。
那篇策論被一級級傳閱,所到之處均是啧啧稱奇。“陛下,微臣以為,這位女公子可為今年的榜首。”
“臣附議!”
“風華氣度清和雅正,文章見地更是不俗,不輸當年的太傅大人。好一個鐘靈毓秀的女郎啊!”
南家卿言如願以償,做了前無古人的女狀元,入選翰林院編修。鄭重謝恩後,她帶着淺淺笑意擡頭:“微臣入京時,師尊曾有一言交托陛下。”
“哦?是何言語?”頃刻之間,年輕的帝王毫無波瀾的眸子裏似乎燃起了希望之光。
“十裏長亭,望眼欲穿。”
作者有話要說: 從前寫過一篇《東宮紀事》,劇情很俗套,這篇大概是濃縮吧(非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