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少爺,你又一夜沒睡。”鐵傳甲嘆息着将手中的裘衣披到李尋歡的身上,“你才剛從鬼門關裏撿回一條命,竟又在這裏吹了一夜的冷風。真不知你何時才懂得照顧自己?”
李尋歡笑着将裘衣裹緊,站起了身,“只要有你在,我還怕自己被照顧得不夠好麽?”
鐵傳甲聞言嘆了口氣,并為他将裘衣整理好,“林姑娘醒了。”
李尋歡一怔,卻沒有說話,只是低聲咳嗽着。
“她一醒來便說要回絕峰崖底,說是她師父受了傷,她要回去。我勸不住她,便叫了月姑娘去。”頓住了下面的話,他看了李尋歡一眼,又道:“你不想去看看她麽?”
李尋歡閉上眼,語帶落寞地道:“不用了。她,怕是不想見我。”話才剛說完,他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一張臉咳得通紅。
鐵傳甲難過地看着痛苦不已的李尋歡,只覺一陣心酸。嘆了口氣,他默默地遞了一條方巾給李尋歡,讓他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絲。
“少爺,看見你這樣,我,我心底難過。”說着,他一拳砸在亭內的梁柱之上,以發洩自己心中的痛苦。
李尋歡極力壓下又要湧上喉間的咳嗽聲,勉強笑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鐵傳甲忽然紅了雙眼,對着李尋歡喊道:“你總是對我們說沒事,沒事。可是,從我見着你以後,你哪一天不是在受傷咯血?你不要我們為你擔心,但你這樣卻更讓人擔心。少爺,你只是個病人,你就不能多為自己想想麽?管他什麽江湖恩怨,是非情仇,你大可以抛下一切,與林姑娘一起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好好的養病,好好的生活。”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傳甲,你難道不明白麽?太多的事我無法放下。更何況祭月教這件事,也牽涉到我自己。我又怎可以抛下他們獨自離開?”
“可你是個病人,一個病入膏荒的病人。你若死了,叫我怎麽辦?叫林姑娘怎麽辦?上一次的事已讓我痛不欲生,終生難忘。”鐵傳甲終于忍不住落下了兩行熱淚,“少爺,我不想,我真得不想再經歷一次。”
李尋歡看着他,眼眸之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
“傳甲,你這又何苦?”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再度湧上喉間,才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李尋歡掩唇的方巾竟又染得血紅,額上冷汗涔涔。
鐵傳甲見狀,慌忙為他輕捶着背,自責道:“少爺,對不起,對不起——傳甲該死,不該說這樣的話——”
李尋歡搖了搖頭,不住地喘息着,“不關,不關你的事。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答應你,等這件事一了結,我一定好好地養病,好好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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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話。”鐵傳甲扶着他坐下,然而觸手之間,卻是一片冰冷涼意,驚道,“少爺,你的手好涼。”
“我沒事了。”李尋歡疲累地将頭伏靠在桌面上,以右臂枕着額際,“只要,只要讓我歇一會就好。”輕輕地合上眼簾,但他依然不敢入睡,只能閉目假寐。
他怕自己這一睡下去,就真得無法再清醒過來了。
“少爺——”鐵傳甲難過地看着他,只覺心口堵得慌,忙深深吸了口氣,卻依然揮不去心中窒息的感覺。轉過了身,他心中不斷地乞求着老天不要那麽快就亮起來,好讓少爺多休息一會。
然而此刻,天,卻已大亮了。
一回身,他就瞧見本來伏案休息的李尋歡已站起了身。
“少爺,你為何不再歇會兒?”
李尋歡道:“時辰已差不多了。”
“我跟你們一起去。”
李尋歡搖了搖頭,“你留下來,幫我照顧詩音和葉開。”
“可是——”一番掙紮之後,鐵傳甲只好無奈地點頭。
“李大哥。”
李尋歡才走出觀雪亭,便見不遠處慕容劍塵正朝他走來。
斂去眼中的落寞神色,他微微一笑,對着慕容劍塵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該出發了。”
慕容劍塵點頭,道:“月影等一下會與我們會合。讓我們在門口等她。”
李尋歡面色變了變,“是詩音出了什麽事麽?”
“她沒出什麽事。只是——”慕容劍塵看了李尋歡一眼,又繼續道:“只是,她依然想回去找她師父。月影正在勸她。”
李尋歡聞言,眼中閃過一抹寂寥,即而淡淡地道:“那我們先走吧!”
鐵傳甲看着那道落寞的身影漸行離去,忽然嘶聲大喊,“少爺,我知道林姑娘一定會記起你的。你要平安回來。”
慕容劍塵看了李尋歡一眼,道:“我相信,你不會讓他失望。”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們當然不會失望。失望的,怕會是閻王爺。”
慕容劍塵的眼中頓時滿是欣喜的笑意,“我就知道,李尋歡從來都不會令他的朋友失望。李大哥,好久未與你痛飲一番了。回來後,我們可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只要有酒喝,怕是十頭牛也拉不走我了。”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人笑着互擊了一掌,許下了約定。
李尋歡的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其實,他并不寂寞。因為,他還有很多關心他的朋友。
******
絕峰崖
崖上,一片寂靜。
那種寂靜的壓迫感,令在場的衆人微覺窒息。
月影深深吸了口氣,笑道:“一切都太過平靜了。看來等一會兒,會有場狂風暴雨。”
李尋歡低低咳了幾聲,道:“暴風雨之前總是寧靜的。你們定要小心。”
這時一道冷笑聲傳來,接着數道人影自崖面的西北處竄了出來。
“李尋歡,沒想到這麽快,我們便又見面了。”
李尋歡笑道:“司徒教主應是早已料到李某今日會來,不是麽?”
司徒天野冷冷一笑,“可惜我養了一群沒用的飯桶。刀未奪成,竟讓不該來的人來了。”
李尋歡道:“看來這驚夢刀真是世間至寶,竟讓堂堂的祭月教教主如此費盡心機。我真是對它越來越有興趣了。”
“李尋歡,有時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可是偏偏有時候我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個好管閑事的性子。而且,我雖不喜歡殺人,卻更不喜歡坐以待斃。”
司徒天野冷哼了一聲,“看來我這一步棋是走錯了,我不該派影子去驚醒一只沉睡的獅子。”
李尋歡苦笑,“我一直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是如此惹人嫌,連素未謀面的人都想要殺我。”
“若要怪,就怪你小李飛刀的名頭太響亮了。”
月影忽然冷聲道:“真是天大的笑話。是你自己要殺人,竟還将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慕容劍塵微微一笑,道:“小影兒,難道你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江湖人江湖事麽?而且野心越大的人越喜歡為自己找借口。”
“慕容劍塵,你說得不錯,司徒天野本來就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一道人影驀然間飛身落下,手裏抱着武士刀,冷冷地斜靠在崖邊的巨石上。
在看清來人之後,司徒天野的面色忽然變了變,“天草次郎?”
看了司徒天野一眼,天草次郎冷然道:“見到我很意外麽?今日這場好戲,我是不會錯過的。”
司徒天野看着他,眼中頓時變幻了好幾種神色,“你也是為了驚夢刀?”
天草次郎站直身子,冷冷地盯着司徒天野,“我只是來找一個答案和做一件事。”
“什麽意思?”司徒天野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的謎團,今日我一定要解開。”
司徒天野怔了怔,接着神色一暗,“你母親難道沒告訴你麽?”
“她已經死了。即使到死前,她也沒有告訴我。”
“死了?”司徒天野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如雪,震驚地道:“她死了?怎麽可能?”
天草次郎冰冷的眼中閃過一抹怨恨,“你以為二十年前,在你将赤炎世家鬧得天翻地覆之後,她還不會死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天草德誠是怎樣一種人?”
“是天草德誠害死她的?”司徒天野擡眼看着天草次郎,眼中湧上了一層濃烈的殺意。
“不是。”天草次郎一字字地道:“她是病死的。帶着對你的恨。”
“帶着對我的恨?”司徒天野踉跄後退了一步,神色蒼白的看着天草次郎,忽然之間像蒼老了十歲,“原來,至死,她都在恨我。”
“不錯。她恨你,恨你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再度摧毀。所以,她死得時候只告訴我一句話——”天草次郎話語一頓,眼中殺機徒現,“要我殺了你。”
司徒天野似乎沒料到天草次郎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怔了良久,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她竟要你殺了我?哈哈哈~~她竟要你殺我?美子呀美子,你當真這麽恨我麽?”
良久,他停下了笑,神色又是恢複了平靜。
“這就是你今日所要做的事?”
“是。”天草次郎冷冷地點了點頭,“不過,在做這件事之前,我要先找到答案。”
忽有一人道:“你想知道答案麽?那讓我來告訴你。”
一道青色的人影自崖底縱身而上,穩穩地落在雪地上,神色冷冽的盯着衆人。
赫然就是住在崖底的那名面容半毀的老妪。
她環視了四周的人一眼,冷笑道:“看來,今日該來的人都來齊了。”她向前走了幾步,瞪了天草次郎一眼。那一眼,犀利如刀鋒,也帶着極端的怨恨,“你就是宮本美子那個賤女人所生的賤種麽?”
“你該死!”天草次郎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刀光一閃,手中的武士刀已然出鞘,刺向那名老妪。
那老妪神色未變,依然站在原處,冷冷地盯着天草次郎,道:“你不想知道答案麽?也許有些事情,就連司徒天野都不知道。”
刀鋒就那樣抵在了老妪的咽喉處,只要天草次郎稍一用力,武士刀便會貫穿她的咽喉。
“你說。”天草次郎的神色變得更加冰冷,然,手中的武士刀卻緩緩放了下來。
這時司徒天野冷然道:“莫雨華,你究竟又想搞什麽鬼?”
那老妪冷笑,“怎麽?司徒天野,你怕了麽?怕我告訴他真相?還是怕你的秘密被揭穿?”說着,她忽然走到李尋歡的身前,道:“李尋歡,你果然還是來了。我知道,昨夜你硬是将林詩音帶走,就是想今日可以毫無牽挂地做你的事,對麽?”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那一日,你讓詩音當着我的面向司徒天野下戰書,然後獨自離去。就是在暗中告訴我,絕峰崖這一戰,你必會牽扯進詩音。而你算準了我絕不會讓詩音涉險,所以,你将戰書交給司徒天野的同時,也等于是向我下了邀請函。”
“哈哈哈~~小李探花果然聰明過人,心思細密。林詩音是你唯一的弱點。我當然會好好利用這一點了。我雖讓她蒙面,又不讓她認你。可是,以你李尋歡的一雙利眼,又怎會認不出林詩音?我知道司徒天野一定會去找你,所以,我就是要讓林詩音在那個時間送上戰書,引你來絕峰崖。”
月影聽出了語病,不禁問道:“你怎麽知道司徒天野一定會找上李大哥?”
那老妪冷然一笑,道:“因為,就是我讓司徒天野找上李尋歡的。”
這一句話,令衆人都怔在了當場。
“不明白是麽?那我就告訴你們答案。”
“這件事怕要從二十六年前說開始了。你們知道麽?為了等這一刻,我已等了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前,武林曾分為南北兩派。南派以莫之揚為首,而北派則以司徒勝馬首是瞻。雖然是兩個派別,但兩方人馬卻是和平共處,相安無事。而司徒勝與莫之揚都是一代名俠,濟世懷仁,所以素有南聖北俠之稱。”
“至到有一天,本來久居塞北的司徒勝帶着兒子忽然來了江南拜訪莫之揚,說是為兒子司徒天野提親,要娶莫之揚的女兒莫雨華,讓南北兩派共結連理。”
“司徒天野長得一表人才,又能言擅道,莫雨華也便從剛開始的不願意,到漸漸愛上了司徒天野。于是雙方的長輩便為他們定下了婚期。南北兩派合并,對武林同道來說本就是一件好事。所以,江湖上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來。”
“然而就在莫雨華要出發前往司徒家的前一天晚上,莫家卻來了一名東瀛女子。她告訴莫雨華,她叫宮本美子,是司徒天野的女人,不斷哀求莫雨華把司徒天野還給她。”
“莫雨華本就是剛烈的女子,容不得半點的欺騙。于是在第二天竟帶着宮本美子一起起程,到塞北質問司徒天野。”
“誰知到了塞北,司徒天野硬說宮本美子是東瀛的奸細,圖謀不軌,前來破壞南北兩派合并。于是,當場将宮本美子打成重傷,趕出了司徒家。”
“宮本美子在司徒家門口整整哭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莫雨華去找她的時候,除了滿地的鮮血,人已不見了蹤影。”
“莫雨華心中雖有懷疑,但愛情往往令女人盲目。在司徒天野的甜言蜜語中,她漸漸忘卻了這件事。”
“司徒天野與莫雨華終于在臘月成親了。沒多久,司徒天野說顧及妻子思家之情,便帶着妻子一同回到莫家長住。”
“他的妻子本以為是丈夫體貼,滿心歡喜地回到娘家與家人團聚。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正背着她與那名東瀛女子幽會。在某一天夜裏,機緣巧合之下,終于被他的妻子撞見了他們偷情的場景。于是莫雨華像發了瘋般地打他們,誓言要殺了這對奸夫淫婦。然而,她的武功遠不如她的丈夫,沒多久,便被制住了。後來,她的丈夫告訴她,他之所以娶她是因為要吞并南武林,并不是因為愛她。他真正愛的是那名東瀛女子宮本美子。莫雨華憤恨難當,于是跑去向父親哭訴,要她的父親幫她出這一口怨氣。誰知,她的父親卻告訴他,自己中毒了,命不久矣。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從司徒天野到莫家提親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精心安排的布局。他們要吞并南武林,要成為武林中的霸主。司徒天野之所以娶莫雨華是為了接近莫之揚,然後,再與莫雨華回娘家長住,是為了方便在莫之揚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下毒害他。莫雨華幾乎崩潰了,她全心全意地愛着她的丈夫,結果換來的卻是一場令人心碎的騙局。”
“後來,莫之揚死了!司徒一家控制住了整個莫家。短短的三個月之內,莫雨華由幸福的雲端跌落到了地獄的深淵。她活得生不如死。然而,司徒天野并沒有殺她。因為他還需要她來穩住人心,好讓他穩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而莫雨華也未曾尋死過。活得再痛苦,她也要活下去。因為她要報仇。”
“看着她的丈夫與宮本美子在她面前卿卿我我,于是她竟發了狠,用自己的美色去勾引其他的男人,讓他們為她報仇。”
“結果所有為她報仇的人都沒有回來。而她卻懷上了孩子。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
“可笑的是,在那個時候,宮本美子竟也懷上了司徒天野的孩子。”
“莫雨華終于崩潰了。她拿了毒藥決定與他們來個同歸于盡。誰知卻被司徒天野早一步發覺。将裝有毒藥酒全潑在了她的左臉之上。然後,她被他們當成瘋子關在了密室裏。司徒天野是一個極其殘忍的人,他不喜歡他的仇人死得太簡單,他喜歡将他們慢慢地折磨至死。他認為莫雨華已對他造不成威脅。所以,那一次他并沒有殺她。然而,這卻給了莫雨華一個機會。”
“這一關便關了三個月。莫雨華在黑暗中整整生活了三個月。”
“至到有一天,莫雨華聽送飯來的仆人說莫府裏出了亂子。因為一把驚夢刀的關系,司徒天野與宮本美子發生了激烈的争執。而宮本美子一怒之下已經離開了莫府。”
“司徒天野雖将這件事強壓了下來。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們的争吵已讓有心的下人們聽了去,然後又告訴了莫雨華。司徒天野太過自信了,他以為自己掌握了全局,卻忘了,那裏是莫府,就算大多數的人都給收買了去,卻還有人是有良心的。于是,莫雨華終于知道了驚夢刀的秘密。”
“你住口。”聽到這裏,司徒天野忽然冷喝了一聲,欲阻止那老妪說下去。
“哈哈哈~~~”那老妪盯着他冷聲笑了起來,“司徒天野,原來你也有怕的一天。你是怕我現在便說出驚夢刀的秘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