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知道,你在說謊。”林詩音柔聲道:“我雖忘記了你,也不知你究竟是怎樣一種為人?但我的心卻告訴我,你在說謊。”
李尋歡睜開了眼,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張溫柔而堅定的嬌顏,心中頓時百感交集,忽然間胸口一窒,登時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林詩音拿着錦帕鎮定地為他擦拭着唇角的血漬,“傳甲,麻煩你快背他回冷香小築。”
鐵傳甲點了點頭,二話不說背起李尋歡就要走。
這時忽聽莫雨華冷冷地道,“李探花就這樣走了麽?不要忘了,你曾答應過我三件事。”
李尋歡低聲咳嗽着,示意鐵傳甲将他放下。
“前輩想要李某做什麽事?”
莫雨華頓了頓,道:“第一件事——毀了驚夢刀。”
衆人皆是一怔。
莫雨華看了他們一眼,道:“你們真以為那個白夢虹制得住司徒天野麽?千萬不要小看了司徒天野這個人,否則,我也不會費這麽多氣力與他周旋。要想葬月成功,司徒天野一定會回來拿驚夢刀。所以,你們定要毀了驚夢刀。”
“葬月?”慕容劍塵的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笑道:“莫前輩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莫雨華并不答話,只是冷哼了一聲,道:“李尋歡,難道你要食言不成?”
李尋歡淡然笑了笑道:“李某說過的話當然算數。”
這時月影已将手中的驚夢刀遞到李尋歡面前,道:“李大哥,毀了此刀也好。這把刀已帶來太多不幸。”
李尋歡點了點頭,接過了驚夢刀。
只見刀光如夢,刀身上的點點紅影竟越來越盛,隐隐間,帶着凄絕的妖豔和魔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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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微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灼熱,李尋歡的眼中掠過一抹異樣,接着手上微一用力,“叮”的一聲,驚夢刀已應聲而斷。
莫雨華看着雪地上那兩截斷刀,滿意地點了點頭,“李尋歡,你果然是個遵守諾言的人。”
李尋歡掩唇咳了咳,道:“還有兩件事。”
莫雨華道:“另外兩件事,倒是不急。只要李探花記住自己的承諾就好。”
李尋歡淡然一笑,“李某當然記的。除了這兩件事,就連李某的命也是前輩的。”
莫雨華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李尋歡,你心中明白就好。”接着,她看向林詩音道:“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跟他走了?”
林詩音點了點頭,“是。”
“不後悔?”
“不後悔。”
莫雨華忽然笑了笑,那抹笑容卻很複雜,隐隐中帶着悲澀。嘆了口氣,她低聲自語道:“若我是你,有人這樣待我,也許我會與你做同樣的一個選擇。”然而,她眼中悲澀卻只是一閃即逝,随即又恢複了以往冷漠的表情。“好。既然你決定要送死,我也不攔你。你走吧!”
“師父——”林詩音看了她一眼,卻又欲言又止,“您多保重。”她輕嘆了口氣,轉身便與衆人一道護着李尋歡下山。
莫雨華看着衆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雪中,忽然喃聲自語道:“也許,我做錯了。”嘆了口氣,她走至崖邊的巨石旁,抓住了那根藤條,足下一點,人已躍下了懸崖。
這時,雪,已經越下越大,漸漸地,掩埋了地上的一切痕跡,就連那已斷成兩截的驚夢刀也被埋進了雪裏。
然而,誰也沒有發現,在掩埋斷刀的那層積雪中,卻透着一股詭異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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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經停了。但風,卻越吹越冷。
而梅林裏那一片雪白的梅也開得越發茂盛,在冰天寒雪中,毅然地展現着它們頑強的生命力。
林詩音披着一件白色的皮裘,徒步漫行于梅林之中。
她知道這裏是李園,從小她便住在這裏。而這片梅林,早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隐約間記得,是她的表哥為他而種的。
在她那模糊的記憶裏,印象中像是有這個表哥,卻又想不起到底是什麽人?
其實,除了李尋歡之外,她記得很多人和事。
像月影、劍塵、傳甲……甚至是已死的楚若寒和任紫幽,她都記的。
但是所有的記憶她都無法連貫在一起,每一段記憶當中,都有着一大段空白。
她知道,自己所失去的,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所以,她早已決定,一定要将自己所喪失的那份記憶找回來,即使是用死亡的代價來換取。
“詩音姐——”梅林的那頭,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呼喚。
她轉過頭,便看見月影正急步往這邊跑了過來。
“月影,是他醒了麽?”
月影點了點頭,“他已經醒了。你要去看他麽?”
林詩音釋然一笑,道:“好。我這就去看他。”她向前走了幾步,忽又回頭,“對了,月影,我是不是有一個表哥?”
“表哥?”月影怔了怔,“詩音姐,你——”
林詩音擡頭看向那一片茂盛的梅花海,幽然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月影緊張地抓住她,上下查看,“那你有沒有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林詩音笑着拉下月影緊張的雙手,“你放心,不要那麽緊張。”
月影黯然道:“我又怎能不緊張?你要是有事,我都不知該怎麽辦?忘塵花的毒性并不是我們所能想像的。”
林詩音輕嘆道:“月影,若是換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我——”月影低下頭,苦笑道:“也許,我會和你一樣。”
林詩音道:“每一個人都應該擁有一顆完整的心。”
月影聞言點了點頭。
林詩音笑了笑,拉過月影道:“我們走吧!路上告訴我一些有關他的事。”
月影看着一臉笑意的林詩音,道:“我忽然發覺自己很像劊子手。”
林詩音道:“你錯了。在我的眼中,你是一名醫術很高明的大夫。因為你醫的不僅是人的身體,還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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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走近冷香小築,林詩音便看見鐵傳甲從裏面走了出來,手中似乎拿着什麽東西。
“傳甲。”林詩音輕喚了一聲。
鐵傳甲擡起頭看見她,竟不自覺得怔了怔,接着立刻将手藏到了身後。
“林姑娘。”
“你的手上拿着什麽?”林詩音朝他笑了笑,問。
“哦,沒什麽?沒什麽?”鐵傳甲慌忙搖着頭,“林姑娘,你快去看少爺吧!我,我去看看葉開醒了沒有?”
月影看了鐵傳甲一眼,心中已明白他手中拿着的是什麽,卻沒有吭聲,然而,眼中的憂慮卻更深了一層。
這時,冷香小築內又隐隐傳出了咳嗽聲。
林詩音點了點,沒有再問什麽,舉步向房門口走去。
鐵傳甲心頭一松,輕籲了一口氣,急步走過林詩音的身旁。
然而,在兩人擦肩而過的那一剎那,林詩音卻回頭看了一眼。
只那一眼,她已然清清楚楚的瞧見,鐵傳甲的手上所拿着的是幾條染滿了鮮血的錦帕。
林詩音的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忽然問了身後的月影一句,“他還能撐多久?”
月影怔了怔,輕嘆了一聲,老實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一年,也是一個月,又也許是一天。”
林詩音眼中的神色更加幽沉,“無藥可救麽?”
月影苦澀笑道:“他最需要的,是休息。只是偏偏,他無法讓自己休息。”
林詩音聞言不再說話,走近了幾步,伸手輕輕推開房門。
只見李尋歡和衣斜靠在床上,還在不住地咳嗽着,神色竟比在絕峰崖時更加蒼白憔悴。而慕容劍塵則是站在一旁,右手為他輕拍着背,左手中則端着一碗藥。
“劍塵——”月影走到床邊,卻看見慕容劍塵竟還未将藥給李尋歡喝下,忙問道:“李大哥的藥怎麽還沒喝?”
慕容劍塵嘆了口氣,“他根本就喝不下去。一喝下去就混着血全咳了出來。”
月影心一沉,“李大哥——”
李尋歡輕輕朝他們擺了擺手,邊咳邊喘息道:“過一會兒,就,就沒事了。到時,我再——”話未說完,另一波劇烈的咳嗽已再度湧上喉間。
林詩音走到慕容劍塵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藥,道:“劍塵,你和月影先下去休息吧!我來喂他喝藥。”
慕容劍塵點了點頭,将藥遞到林詩音手中,和月影走出了冷香小築。
李尋歡本欲說話,然而劇烈的咳嗽早已讓說不出話來。每一聲咳嗽都像有雙手在緊緊揪着他的心口,幾乎令他窒息。
林詩音見狀忙将藥放在桌旁,為他輕輕拍着背,直到他那一陣咳嗽過去,才柔聲問道:“好些了麽?”
李尋歡輕蹙了下眉峰,忍住喉間的腥甜,強笑道:“我,我已經沒事了。”
林詩音伸手拿來桌上的藥,輕聲問道:“喝不喝得下?”
李尋歡朝她笑了笑,讓她安心,便伸手接過了藥,喝了下去。
藥才剛入喉,他掩唇微微嗆咳一聲,感覺到喉間又有腥甜湧上,牙一咬,硬是将藥混着血全吞了下去。
林詩音見他将藥喝了,頓時安心一笑,“喝下了藥應該會好些。現在,你好好躺下休息。月影說,你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她伸出手,就要扶着他躺下。
“你不該随我回來。”李尋歡躺到床上,忽然說了一句。
“為什麽不能回來?”林詩音看着他疲憊的眼睛,平靜地道:“這裏是我的家,我為什麽不能回家?”
“家?”李尋歡怔了怔,眼中閃過一抹詫異。
林詩音邊為他将錦被蓋好,邊道:“從小我就住在這裏,不是麽?”
“你——”李尋歡微微吃了一驚,頓時岔了氣,竟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咳嗽着,艱難地側起身子,終于将忍在喉間的那一口血吐了出來。
林詩音看着地上那灘混着藥汁的血,嘆了口氣,道:“原來你根本就喝下了。”拿出錦帕,她輕柔地為他擦拭着唇角的血漬。
李尋歡忽然緊抓住她的手,喘息地問道:“詩音,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只是想起一些該想起的事。”
“你不可以——”胸口驀然又竄上一陣劇痛,他不禁放開了林詩音的手,緊揪住胸膛,額際上布滿了涔涔冷汗。
林詩音見他面色煞白,忙起身道:“我去叫月影。”
“不用——”李尋歡再度握住她的手,艱難地開口道:“我,我只要歇一會就好——”他咳嗽着,微閉起雙眼,疲倦地斜靠在床上。然而,抓着林詩音的手卻沒有放開。
林詩音只好無奈地坐回床沿,為他擦拭着冷汗。
“你總是不要別人為你擔心。”話才出口,林詩音便怔住了。這句話她似乎是在很自然情況下說出來的,幾乎沒有經過思考。
李尋歡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睜開了眼,卻發現自己竟還緊握着她的手,他神色黯了黯,不禁放開了她的手。
“好些了麽?”
看着林詩音關切的眼神,李尋歡輕輕搖了搖頭,低咳道:“沒事。”
這時吱呀一聲,窗戶忽然冷風吹開,一股寒意頓時裘進屋內。
“你先好好歇着。”林詩音為他蓋好滑下的錦被,站起身就要去關窗。
李尋歡忽然道:“詩音,你應該先離開這裏一段時間。”
林詩音沒有轉身,只是靜靜地問,“那我該去哪裏?絕峰崖底?”
“至少要離開這裏。”
林詩音轉過了身,深深地望進他的眼裏,“你以為我離開了,就不會有機會記起一切麽?”
李尋歡低下頭,沉默不語。
林詩音嘆了口氣,轉身徑直走到窗前,卻發現窗外天色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這麽快天就要黑了。”
李尋歡聞言心中一動,輕咳了幾聲道:“天黑了麽?”
林詩音關好窗,回身道:“是啊。剛剛天色還亮得很,沒想到才一會兒功夫,天竟黑了。”
李尋歡的咳聲忽然轉劇。
林詩音見狀,忙趕過去,“你怎麽了?”
李尋歡喘息着停下咳嗽,道:“沒事。我,我只是想起一件事。”
林詩音怔了怔,似想起了什麽,問道:“是不是司徒天野?”
李尋歡不答反問,“今天是十五麽?”
林詩音點了點頭,“是。怎麽了?”
想起莫雨華的話,李尋歡低聲自語道:“十五?葬月?難道那個傳說是真的?”正想着,忽然間,又是一陣咳嗽。
林詩音忙為他輕拍着背,嘆道:“你就不要再費神了。你不要忘了,現在你是一個病人。”
“我沒事。”李尋歡勉強止住咳嗽,喘息着道:“詩音,麻煩你幫我叫劍塵他們進來一下。”
林詩音拍背的手停了下來,道:“你——”
李尋歡道:“這件事很重要。”
林詩音無奈一嘆,“那好。我去叫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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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塵,你可聽說過葬月?”李尋歡已讓林詩音扶着他坐在桌旁,只是這一動,肩上的傷口竟又隐隐作痛起來。他撫着傷口,低咳了一聲,又道:“我曾在一本梵文的經書裏瞧過。”
慕容劍塵點了點頭,道:“不錯。關于這個‘葬月’,我也在一本梵文經書裏見過。那時,我正歷游天下,經過西藏的神龍寺時,曾向寺裏的喇嘛借過幾本經書來看。而其中有一本經書裏就有提過葬月。當時我覺得寫得有趣,便多看了兩眼,所以還有些印象。依稀記的,這個葬月似乎是種儀式。”
李尋歡道:“不錯。葬月确實是一種儀式。相傳,月亮裏集聚了天地間最陰最寒的玄陰之氣。若是有人能在十五月圓之夜,用世上最聖潔的女子的鮮血舉行葬月儀式,世間便會變成般若地獄。”
“般若地獄?”鐵傳甲不解地問,“少爺,什麽是般若地獄?”
李尋歡道:“那是佛語。意思是充滿邪惡和痛苦的地獄。”
月影插口道:“我記得莫雨華曾提過葬月這個詞。可是李大哥,我不明白,這些與驚夢刀又有什麽關系?”
慕容劍塵道:“經書中曾提過,用來割取聖潔女子的鮮血的刀并不能用普通的刀。”
月影怔了怔,“你是說驚夢刀就是那把刀。”
李尋歡道:“還記得嗎?司徒若妍曾說過,祭月教裏有一個聖池,每年的八月十五,司徒天野都會用活人祭祀。”
一直靜默的林詩音忽然說了一句話,“可是這些聽起來好像很荒謬。”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也許我們還有未想通的地方。”
慕容劍塵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驚夢刀的秘密一定和葬月有關。”
鐵傳甲無措地抓了抓後腦,嘆道:“這個驚夢刀裏到底裝着什麽樣的秘密,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月影接口道:“不錯。而且除了司徒天野,很多人都要守住這個秘密,不想讓它現世。這又是為什麽?難道真如經書裏所說的,舉行葬月之後,這個世間便會變成般若地獄麽?那這又能給司徒天野帶來什麽好處?”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慕容劍塵嘆了口氣,“可惜驚夢刀已毀。”
月影道:“就算驚夢刀未毀,我們怕也查不出什麽。那把刀留在我身邊八年,除了每到十五之月圓夜,它周身都發紅光之外,其他的,我什麽也看不出來。”
“今夜也是十五,卻沒有月亮。”李尋歡轉過頭看向窗外。
窗外,還在下着小雪,寒風卷着細雪在夜風中飛舞,天地間,充斥着冬季冰冷的氣息。
李尋歡徒覺身上一陣寒意裘上,不禁掩唇低聲咳嗽着。
林詩音見狀,眼中掠過一抹擔心,“你要不要先歇歇?”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不用。我沒事。今夜,我們一定要加倍小心。”
“司徒天野真會來麽?”
月影看了窗外的雪一眼,忽然間發覺,雪似乎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