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雪已經下得很大了。
天草次郎依然在雪中急馳,然而前方那抹紅火的影子卻猶如幽靈般詭異而飄忽不定。
眼看天色已越來越黑,自己卻距離對方越來越遠。
深吸了一口氣,他急聲喝道:“白夢虹,留下司徒天野。”
前方,那抹紅影忽然停了下來。
天草次郎神色一冷,刀光頓現,手中的武士刀已然刺出。
白夢虹依然站在原處,不知為什麽竟沒有還手。
眼看那一刀就要刺上白夢虹。
這時,幾聲嬌叱同時響起。
天草次郎的身後驀然出現了四名紅衣女子,赫然就是先前擡轎的女婢。
四道淩利的劍風已分刺天草次郎後背四處要穴。
天草次郎微微一驚,手中的武士刀硬生生收回,轉刺,僅回身一刀竟就已擋住了那四道致命的劍氣。
那四名女婢一擊不成,複又急進。
其中一人在揮劍攔住天草次郎之時,急聲道:“宮主,快走。”
天草次郎再次逼退那四名紅衣女婢,在回頭看見白夢虹的那一剎那,卻幾乎怔在了當場
黑夜中,白夢虹的臉上依然蒙着面紗,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那雙柔媚的大眼裏,此時卻充滿了痛苦之色。最為詭異的,卻是她額際的那一彎銀色新月竟也開始隐泛着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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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天草次郎詫異地看着眼前的異像,一時之間竟忘了出刀。
那四名紅衣女婢已急步奔到白夢虹身邊,護在她的身前。
“宮主,你快走啊!若是到了子時便來不及了。”
白夢虹忽然深吸了口氣,微閉了閉眼,等她睜開眼的時候,眼中痛苦的神色已然又被柔媚所取代,就連那額間那抹紅光也逐漸淡去。
“宮主,你——”那四名女婢見狀不禁驚呼,卻被白夢虹阻住,“你們先帶司徒天野回白護法那裏。”
“宮主——”
這時天草次郎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們誰也別想帶走司徒天野。”
白夢虹嬌媚一笑,道:“天草公子又何需如此執着?”
天草次郎看着手中的武士刀,一字字地道:“那是我對我母親的承諾。我必須實現。”
“即使你已知道他是你父親?你也要遵守自己的承諾?”
“是。”
“天草公子當真這麽無情?”
“大和民族的武士本來就不該有七情六欲。”
白夢虹幽然一嘆,“我無話可說。”
“既已無話可說,就将人交出來。”
白夢虹搖了搖頭,“我不能。”
天草次郎忽然道:“你不是要他守住驚夢刀的秘密嗎?”
“是。”
“你應該清楚,這世上只有死人才真正守得住秘密。”
“但他不能死。”
“為什麽?”
“恕我無法相告。”她話語一頓,忽然将手中的司徒天野丢向其中一名女婢,并急急丢下一句,“紅玉,你們快帶司徒天野走。”在說話的同時,她手中紅紗一擲,萬道紅影頓現,攔在天草次郎的身前。
那名叫紅玉的女婢縱身接住司徒天野,落地之時急跺了下腳,咬了咬牙,道:“我們快走。”
四人身形一掠,已然往西南方急馳而去。
天草次郎哪容得她們就樣走了,當下急揮幾刀,逼退了白夢虹,正欲追攔,白夢虹卻又迎身攔住他。
然而,白夢虹的武功并不在天草次郎之下。天草次郎一時半會根本無法擺脫她的糾纏。眼看那四名女婢漸行走遠,一顆心頓時沉入了谷底。
忽然,西南方傳來了幾聲慘叫。
兩人皆一怔,已然聽出是那四名女婢的聲音。
“糟了!”白夢虹徒然間擺手,也顧不得天草次郎就縱身往西南方掠去。
天草次郎忙縱身跟上。
不遠處的雪地上,躺着四名紅衣女子。
才不過片刻功夫原本還活生生的四名女子,竟俨然已成了死屍。
天草次郎蹲下身子,仔細地查看她們的屍體。發現四人的胸口都有一個致命的掌印。
“紅玉——”白夢虹扶起那名年長的紅衣女子,發現她竟還有微弱的氣息,忙為她輸入一口真氣,“紅玉,快醒醒。”
“宮主——”紅玉吃力地睜開眼,“紅玉,紅玉沒用,讓司徒,司徒天野逃走了——”吐盡了最後一口氣,紅玉再度合上了眼,香消玉隕。
“司徒天野!”天草次郎冷如刀鋒的眼中掠過了一抹殺氣。才邁開步伐,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他轉過了頭,竟見白夢虹已然昏倒在紅玉身旁。
略一猶豫,他握緊了手中的武士刀,繼續向前走了兩步,但最終還是折了回來,抱起了那具逐漸泛冷的身子……
********
夜已深,萬賴俱寂。
風已停,連雪也漸漸小了下來。
冷香小築內,燭火依然明亮,隐隐間,還傳出陣陣壓抑的咳嗽聲。
月影站在門外,聽着房內傳出的那陣陣刻意壓抑的咳嗽聲,不禁憂心道:“他這個咳嗽的毛病真是越發得重了。”
慕容劍塵淡淡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不會讓自己倒下的。因為他是李尋歡。李尋歡不會敗給自己的敵人,更不會敗給自己的身體。”
月影嘆了口氣道:“可李尋歡也只是個平凡的人。我十分清楚,他的身體已撐不下去了,他之所以沒有倒下去,是因為他還有很多放心不下的人和事。”
慕容劍塵的眼中閃過一抹欽佩,“這也正是他讓人佩服的地方。”
“不錯。他總為別人着想,卻從未想過自己。”月影看了屋內一眼,欣然道:“還好這個時候,有詩音姐陪在他的身邊。”
慕容劍塵笑道:“林詩音的确是一個值得李尋歡愛的女人。”
月影神色一黯,“為什麽相愛的人總是不能在一起?命運似乎總愛捉弄有情人。我心底很希望詩音姐記起李大哥,卻更不希望她死。”
慕容劍塵問道:“忘塵花真的無藥可解?”
“無藥可解。”
“一點辦法也沒有麽?只要有一線生機,我們都應該償試。”
月影苦笑,“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保住詩音姐的命,卻不是一個好辦法。”
“哦?什麽辦法?”
月影嘆息着道:“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嗯。”月影點了點頭,“忘塵花的毒性與洗緣露相克。若是兩者同留于一人體內,或許可以相生相克,以克制住忘塵花的毒性。”
“有幾成機會?”
“八成。”
“那為什麽不試?”
“若是個好辦法,我還會不試麽?這個方法雖能克制住忘塵花的毒,代價卻是失去所有的記憶。也許,再也沒有記起的一天。”
慕容劍塵聞言一怔,即而苦笑道,“這确實不是個好辦法。将心比心,我若是林詩音,我寧願選擇死亡。”
“可是李大哥會眼睜睜看着詩音姐死麽?”
慕容劍塵道:“他不會。”
“是啊,他不會。他寧願自己一生一世痛苦,也不會讓詩音姐因他而死。”
慕容劍塵忽然問了一句,“李大哥,知道這件事麽?”
月影默默地點了點。
“那他想怎麽做?”
“他已經向我拿了一瓶洗緣露。”月影嘆了口氣,看向幽沉的天際,“我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詩音姐一直對我說,她寧願以死亡的代價來換取自己所喪失的記憶,也不願渾渾噩噩得過一生。可是,我始終不忍看着她就樣死去。知道麽,她已經開始記起李大哥的事了。”
慕容劍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道:“這世上并沒有多少事可以分得清對錯。只要你認為是對的,你就應該勇敢地面對下去。”
月影轉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劍塵,謝謝你。”
慕容劍塵的唇角又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為什麽要謝我?”
“因為我發現,無論我做什麽事,你都會在身旁默默地支持我。”
慕容劍塵笑道:“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月影聞言也淡淡微笑了起來,複又擡眼看向天際,“你看,雪已經停了。今夜的夜色很寧靜。我真希望我們每一天都能過得像這一刻般平靜。”
“可是平靜的背後往往醞釀着一場更大的風暴。也許,這就是江湖人永遠也無法擺脫的宿命。”
月影苦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每時每刻都在我們的身邊,我們始終都無法擺脫。不過,若是能取得一時的平靜,我也知足了。”
“月影神醫,一時的平靜又怎足夠?不如我讓你取得永世的平靜吧!”冷冷的笑聲中,一道人影從暗夜中走了出來。
赫然是司徒天野。
這時冷香小築的房門也突然打開了,李尋歡和林詩音從裏面走了出來。
“你終于還是出現了。”李尋歡微微咳嗽着,但眼睛裏的神色依然冷靜如昔。
司徒天野冷笑,道:“原來李大俠早已猜到我會來了。看來,李尋歡不僅飛刀天下一絕,就連神機妙算的能力也不輸給當年縱橫天下的諸葛先生。”
李尋歡笑了笑,道:“司徒教主說笑了。李某只是得到一位前輩的提點而已。”
“哦?什麽人?”
“一個你很熟悉她,而她也很熟悉你的人。”
“莫雨華?”
“不錯。”
司徒天野仰頭大笑了起來,“莫雨華啊莫雨華,沒想到最了解我的人竟是你。”頓住了笑聲,他冷聲道:“不錯。區區一個白夢虹怎能制得住我?不過,李尋歡,我确實是敗在了你的手下。”
“那只是李某僥幸,略勝了一籌。”
司徒天野道冷哼了一聲:“但是這世上很多事卻是很難講。往往最初獲勝的人,到最後,反而會敗也說不定。”
“我知道。”
“你心中明白就好。”他話語一頓,又道:“李尋歡,你應該知道我今夜前來的目的?”
“我當然知道。只是,司徒教主今夜怕要白跑一趟。”
司徒天野殺氣頓現,“哦?不知李探花此話是什麽意思?”
李尋歡淡然一笑,道:“因為刀已毀。”
司徒天野面色徒變,“不可能。”
月影忽然學着司徒天野的語氣笑道:“為什麽不可能?這世上很多事都是很難講。往往許多不可能的事,到最後,反而會變成可能的事。”
司徒天野怒極反笑,“是莫雨華麽?”見衆人沉默,司徒天野的笑聲更冷,“既然刀已毀,那我就先殺了你們,再去殺莫雨華。”
話落,他已揮出了一掌,很簡單,也很有力的一掌。
李尋歡心頭微微一沉,因為他發現才不過幾個時辰,司徒天野的武功竟比白天高出了許多。
這看似簡單的一掌裏似竟包含着無窮的變化。
每一股勁力,每一道掌風,都帶着致命的殺機。
心念電轉之間,李尋歡将林詩音往身後輕輕一推,接着人已飛身躍出,接住了那一掌。
月影和慕容劍塵也跟着躍出,分攻向司徒天野下盤與背心要穴。
司徒天野冷然一笑,連出三掌逼退了月影和慕容劍塵。
驀然眼前刀光一閃,快似流星。
李尋歡的飛刀已至。
司徒天野足下一點,縱身避過了那把飛刀。
李尋歡這一刀發出後幾然力竭,渾身忽然像火燒般的劇痛起來,微微嗆咳一聲,他還是忍不住咯出了一口鮮血。
“李尋歡,看來你已是強弩之末!”狂笑聲中,司徒天野再度舉掌,直擊李尋歡胸口。
“李大哥——”
月影和慕容劍塵大驚,急忙回身救人。
旁邊,忽一劍橫出。
截住了司徒天野那一掌。
是林詩音。
“詩音——”
李尋歡知道林詩音不是司徒天野的對手,當下牙一咬,強忍住喉間的腥甜,已然躍起,手中刀光一現,又是一刀。
司徒天野怔了怔,縱知李尋歡已然是強弩之末,還是不敢硬接那一刀,只好側身避過。
說時遲那時快,李尋歡身形已至,左手輕輕一帶,将林詩音推出戰圈。
然而,司徒天野一掌又再度逼近。
李尋歡右掌一揮,以殘餘真力硬生生接住了那一掌。
砰然一聲,兩道人影乍然分開。
李尋歡連退了五步才穩住身形,一口鮮血已吐在衣襟之上。
“尋歡——”林詩音連忙扶住他。
司徒天野正欲逼近,卻被月影和慕容劍塵縱身截住。
然而,司徒天野武功太高,月影和慕容劍塵雖緊纏住他,但險相百出。
李尋歡心一沉,手中刀光又是一現,正欲出刀,驀然間胸口卻竄上一陣冷痛,頓時渾身的氣力像是被抽空了般,步履不禁颠了颠。
林詩音的眼中閃過一抹憂慮,“你不可以再用真力了。我來。”話落,她亦不等李尋歡答應,已執劍刺向司徒天野。
“不要——”李尋歡來不及抓住她,然而還沒走兩步,眼前便是一黑,人便往前栽。
“少爺。”昏沉間,感到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自己。
李尋歡喘息着,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傳甲,你,你出來幹什麽?葉開——”
正說着,一道稚嫩的聲音驀然響起——
“李叔叔。”
緊接着一道嬌小的身影已從走道右側沖了出來。
這時司徒天野左掌一揮,逼退了慕容劍塵和月影,右手卻扣住了林詩音的手腕。眼角的餘光瞧見葉開往這裏沖過來,一個縱身,拖着林詩音,揪住了葉開的衣領。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葉開——”
“詩音姐——”
慕容劍塵和月影想救人卻已不及。
“放開我——放開我——”葉開被他這一驚吓,不禁放聲大哭。
“不準哭!”司徒天野冷冷一喝,喝住了葉開的哭聲,葉開被吓得一張小臉蒼白如紙,不敢再哭,只是眼淚汪汪地看着李尋歡他們。
李尋歡等人大驚,然而兩名重要的人質在對方手上,一時之間誰也不敢妄動。
司徒天野一手扣住林詩音命門,一手抓着葉開,冷笑道:“李尋歡,要殺你還真不件易事。我還有要事要辦,不想再與你纏鬥下去。但你若不死,我無法安心。所以,我們不如做個交易。”
李尋歡的神色已恢複了冷靜,淡然道:“司徒教主是要我用一命換兩命?”
“不錯。”
李尋歡笑了笑,道:“以李某一介殘命來換兩條人命,這個交易這麽劃算,李某又怎會不做?”
司徒天野犀利如刀鋒般的雙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的欣賞,“李尋歡,你果然是條好漢。只可惜,你們不可能成為朋友。你就自絕心脈吧!只要你一死,他們我自然會放。”
“好。我相信司徒教主是個遵守承諾的人。”說着便要舉掌自斷心脈。
“李大哥——”
“少爺——”
衆人大驚,齊聲驚呼。
慕容劍塵則連忙扣住他的手腕,急聲道:“李大哥,你不能這麽做。”
“你不可以——”林詩音正欲阻止,忽然間腦中極快地閃過一個畫面。
此情此景,她似乎見過。
腦中徒然傳上一陣刺痛,她不禁閉上眼。
絕峰崖。
天草次郎。
葉開。
還有李尋歡。
一幕幕的畫面不斷地自眼前出現,又不斷地消失。
她似乎看見自己落下懸崖,又看見李尋歡緊緊地抓着自己的手,再然後,指掌交錯,她與他緊握的手,最終一點點地分開,滑落——
“尋歡——”林詩音睜開了眼,徒然喚了一聲,卻緊接着帶出了口鮮血。
司徒天野不知林詩音為何忽然間竟會吐血,不禁怔了怔,看了林詩音一眼。
就這一眼的功夫,李尋歡手中刀光已現,似流星般射出。
這一刀很快,也很淩利。
而這一刀也用盡了李尋歡畢生的功力。
因為他根本就不允許這一刀落空。
司徒天野急退。
然,那抹刀光卻更快。
他一驚,心念電轉之間,已放開了手中的人質。
慕容劍塵和月影不再遲疑,分別帶起跌落在雪地上的葉開和林詩音,急速退回李尋歡身旁。
那快若流星的一刀還是深深插進了司徒天野的左肩,透肩而出。
他雖退得快,避過了要害。然而,李尋歡全力的一刀,他還是沒有辦法躲得過。
司徒天野撫着不斷滲血的傷口,神色蒼白。
“小李飛刀,果然例不虛發。”狠狠丢下一句話,司徒天野縱身退走。
“詩音——”強敵已退,李尋歡松了一口氣,手才剛觸碰到林詩音的身子,緊接着便吐出了口鮮血,身子一軟便向前栽。
“少爺——”鐵傳甲急忙扶住他冰冷的身子慢慢地坐到雪地上,聲音已然哽咽,“少爺,你先歇歇,林姑娘會沒事的。她會沒事的。”
李尋歡渾身泛冷,卻強撐着不讓自己昏過去,“詩音——”他吃力地伸出手,想握住林詩音的手,卻又劇烈地嗆咳起來,鮮血不斷地湧出唇角。
月影的眼角已濕潤,将林詩音冰冷的手放進李尋歡的手中,讓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李大哥,我已給詩音姐吃了藥。她會沒事的。你放心。她會沒事的。”月影哽聲說着,卻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
洞中,已然升起了溫暖的火堆,逐漸驅走了冰冷的寒意。
天草次郎面無表情地往火堆裏加着枯枝,一顆心卻早已不似往日那般平靜。
身旁,那名紅衣女子依然在沉睡。
取下面紗的她,并不出自己所料,的确是名傾國傾城的女子,即使在沉睡中,也帶着萬種風情。
然而,讓他那一顆平靜的心微起波瀾的,卻不是白夢虹的美貌。而是他到現在還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是會放棄追司徒天野的機會,而去救一名與自己毫無幹系的女子。
一向視人命如草芥的他,心中除了武學之外,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人與任何事。
為了追求那個天下第一的夢想,他甚至不惜殺了葉開的父母,抓住葉開做為人質。只為了逼李尋歡就範。
在這以前,他從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對。一切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在認識了李尋歡那一夥人之後。
他卻似乎變了。
在李園的那一段日子裏,每當面對葉開那雙懼怕的雙眼時,他竟會覺得自己心底隐隐升上一絲淡淡的愧疚。
而現在,他更是做了自己從來都不會做的事——救人。
耳畔隐隐傳來了細微的響動。
天草次郎沒有轉頭,繼續往火堆裏添着枯枝,“你醒了。”
白夢虹撐起身子,撫着微暈的額際,道:“這是哪?我,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被自己體內的真力反噬,又一時傷心過度,所以暈了過去。”
白夢虹默運了下體內的真力,發現先前窒息郁悶的感覺已減輕不少,明顯是有人為自己療過傷。她看了天草次郎一眼,随即柔聲笑道:“沒想到天草次郎也會救人?”
天草次郎并不答話,忽然冷冷地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去殺司徒天野?”見天草次郎依然向洞外走去,白夢虹忙急聲道:“天草次郎,可以聽我說一句話麽?”
天草次郎停住了腳步,卻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
白夢虹搖了搖頭,道:“從沒見過你這麽頑固的人。”她嘆了口氣,又道:“你總算救過我,所以我還是不忍心你去送死。”
“什麽意思?”
白夢虹道:“又過了一個月圓之夜。現在,司徒天野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怕就連例不虛發的小李飛刀,也不是他的對手。”
天草次郎終于轉過了身,冷冷地道:“什麽又過了一個月圓之夜?白夢虹,把話說清楚。”
“一切的一切,都緣于一把驚夢刀。”白夢虹走到洞口,看着洞外那漫天狂舞的飛雪,嘆道:“聽說過葬月麽?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傳說——”
********
床上的她依然還在沉睡。
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就連那雙昔日柔軟的手也冰冷得沒有一絲的溫度。
她不該跟着他回來。
他帶給她的只有不幸和痛苦,現在,甚至要陪上自己的性命。
劇烈的咳嗽聲再度湧上喉間,手中那方已染滿了血跡的錦帕又添上了一抹腥紅。
“少爺。”鐵傳甲拿着裘衣為李尋歡輕輕披上,嘆息道:“你就先回去歇着,等林姑娘醒了,我再去喚你,好麽?”
李尋歡輕輕搖了搖頭,問月影道:“她的毒已經發作了,是不是?
月影嘆了口氣,看着李尋歡那張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道:“李大哥,你放心。這裏就交給我了。現在你先聽鐵大哥的話。回去歇歇,好麽?”
李尋歡低低咳了咳,道:“我只想知道詩音的病況,請你告訴我。”
慕容劍塵嘆道:“月影,你若不告訴他,他是不會去休息的。”
月影無奈一嘆,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林詩音,黯然道:“因為她想起了一些事,所以忘塵花的毒已開始侵入她的經脈。”
李尋歡低聲問道:“那以後會怎麽樣?”
“每想起一件事,她的毒便會重一分,直至,直至吐血而亡。”
李尋歡微微閉上了眼,緊緊握住了手中那條染滿了血跡的錦帕。
鐵傳甲不禁問道:“月姑娘,忘塵花真的無藥可解麽?”
月影搖了搖頭,哽聲道:“連當年的醫聖上官前輩都沒有研制出忘塵花的解藥。而我的醫術卻連上官前輩的萬分之一也不及。”
慕容劍塵走至她身後,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嘆道:“月影,不要這樣。我們都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這時李尋歡睜開了眼,靜靜地看着林詩音,忽然道:“若是用了洗緣露,還有一線生機,對麽?”
月影聞言一怔,“李大哥,你——”
“回答我。”
月影一嘆,無奈地點了點頭,“是。”
李尋歡不再說話,只是低聲咳嗽着。忽然,他站了起來,卻對慕容劍塵道:“劍塵,還記得我們上絕峰崖前的約定麽?”
慕容劍塵點了點,“記的。我說過回來後我們要好好痛飲一場,不醉不歸。”
李尋歡淡笑道:“君子一言。”
慕容劍塵也笑起來,接口道:“驷馬難追。”
李尋歡笑着走到慕容劍塵身前,“我現在已經開始想念女兒紅的味道了。”
慕容劍塵道:“經李大哥這麽一說,我不只是想念,就連肚子裏的酒蟲也已開始作怪了。”
“好。我們這就喝個不醉不歸。”說着,李尋歡一把拉過慕容劍塵,兩人就這麽走了出去。
“少爺——”鐵傳甲正欲阻止卻被月影拉住。
“鐵大哥,讓他去吧!”
“可是,少爺他——”
月影神色一黯,道:“就算不喝酒,他也撐不了多少時日了。他的心太苦,我們為何不讓他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鐵傳甲心頭一沉,驚道:“月姑娘,你是說少爺他——”
“他最多只能撐一個月。”
“一個月?”
月影轉過頭,看向窗外紛飛的雪花,“也許,連一個月也沒有。”
當一個人想求醉之時,往往無法醉倒。
但此刻,其實他并不想醉,卻又醉倒了。
其實,對他來說,今夜與慕容劍塵所喝的酒并不多,甚至還不及他平日所喝的一半。
然而,他卻醉了。
微微閉上眼,但他依然覺得頭痛欲裂。
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苦,苦得發澀,所以他才會醉。
慕容劍塵也醉了。
他是個遵守承諾的人。
說過不醉不歸,就絕不會讓自己清醒着回去。
所以,他也是醉得一塌糊塗。
剛才月影來過,已扶着他回去休息。
然而,她并沒有叫上自己,只是默默地拿了一粒醒酒的藥放在桌上。
畢竟,這十餘年來的相處,她還是了解他的。
有時候什麽話都不說,比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都有用。
“少爺——”耳際又響起了鐵傳甲熟悉的聲音。
李尋歡睜開了眼,便看到鐵傳甲那雙隐含着擔憂的眼睛。
“傳甲,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歇息?”
“少爺,你不也沒睡麽?”鐵傳甲心酸地看着眼前那張蒼白而疲倦的臉,柔聲道:“夜深了,先回去歇着吧!”
李尋歡輕輕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鐵傳甲的話,而是看向亭外。
外面,已下了一整夜的雪,依然在下着。
忽然間,他發覺其實夜間的雪,也很美麗。
吃力地支撐起身子,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鐵傳甲急步上前扶住了幾欲跌倒的身子,問道:“少爺,你要幹什麽?”
李尋歡笑了笑,但那笑意卻苦得發澀,“我只想去醒醒酒。”
鐵傳甲忙道:“這裏不是有醒酒藥麽?”
李尋歡搖了搖頭,笑道:“我醉得太厲害了,這個藥怕是沒有用。”說着,他輕輕推開了鐵傳甲的扶持,跟着跌跌撞撞走出了觀雪亭。
誰知才一踏出觀雪亭,他竟就這樣一跤跌進了雪裏。
“少爺——”鐵傳甲連忙急沖了出去,扶起了雪中的李尋歡。
“少爺,你怎麽樣了?有沒有摔着?你——”下面的話已然頓去,因為他看見在李尋歡跌倒的那塊雪地上,赫然有着一抹刺目的腥紅,觸目驚心。
掏出懷中的方巾,他輕輕地為李尋歡擦着嘴角的血絲,哽聲道:“少爺,現在,你舒服些了麽?喝醉酒的人都是這樣,只要吐出來,便會沒事了。”
李尋歡并沒有睜開眼,只是低聲笑道:“我一向很少醉的。看來真是老了,今夜才不過幾杯酒,便醉成這樣?若是詩音見了,定會笑我。”
記憶似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和詩音都很年輕——
“記得第一次喝醉酒時,詩音可是灌了我十多壇的女兒紅,才讓我醉了三天三夜。其實,其實,有時候醉一醉,又有何妨?”忽然,他眉峰一皺,竟又側身作嘔,然而嘔出的,不是酒,而是鮮紅的血。
“少爺——”鐵傳甲胡亂擦着李尋歡不斷溢出唇角的血,一方潔白的手巾,不到一刻鐘竟已給染得通紅。“少爺,我們回去好麽?這裏,這裏天寒地凍,對身子不好。”
李尋歡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了。剛才這一跌,我的酒,已醒了大半了。”睜開了眼,他低聲咳嗽着竟掙紮着站了起來。
“少爺。”鐵傳甲嘆息着扶起他冰冷的身子,“聽我一次勸好麽,好好地睡一覺,明天醒了,便什麽事都沒有了。”
李尋歡依舊搖頭,“我想去看看詩音。傳甲,你先回歇着吧。”
“可是——”
李尋歡淡笑道:“我看過她之後,就會去休息的。你放心。”說着,他的神色忽然間又黯淡了下來,低聲道:“我只是想再看看她。”
鐵傳甲見勸不了他,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放開了扶持。
雪,越下越大,漸漸淹沒了李尋歡落寞的身影,也漸漸埋藏了鐵傳甲的心——
小樓內,一片寂靜。
床上的她,依然是一臉的蒼白,就連在昏睡中都緊皺着眉峰。
李尋歡已靜靜看了她很久很久。
忽然,他輕輕握起她冰冷的手,悲涼地笑道:“如果,記起我,真得令你這麽痛苦。我寧願,寧願你徹底忘了我。”
一陣劇痛又裘上心口,他悶哼了一聲,卻依舊止不住喉間的腥甜,再度嘔出了鮮血。
拭去唇邊的血漬,他顫抖着手,拿出了懷中那瓶從月影那裏得來的“冼緣露”。
自己已是時日無多,也許詩音忘了他,會過得更好更快樂。
深吸了一口氣,他将藥灌入了她的嘴裏。然後以內力助她讓藥物在體內更快運行。
這時,門突然間被撞開了來,一抹紫色的身影已沖了進來。
“李大哥——”
然而,還是遲了一步。
月影看着已然收回真力李尋歡,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她無法想象,李尋歡将要如何面對忘記了所有的一切的林詩音。
“李大哥,你——”
李尋歡朝她笑了笑,站起了身,然而,沒走兩步,眼前徒然一黑,他不禁以雙手撐住桌面,劇烈地咳嗽起來。
“李大哥——”月影上前扶住他,哽聲道:“李大哥,你這又何苦?”
“無論怎樣,只要,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就心滿意足了。”李尋歡咳嗽着,心口像被撕裂開一般痛疼。
月影不禁問道:“那你呢?你怎麽辦?”
李尋歡支撐着身體踉跄走到窗前,“我心中清楚的很,自己時日已無多。”
“李大哥——”月影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忍住自己哽咽的聲音。
李尋歡轉過了身看着悲傷的月影嘆了口氣,道:“其實,我該謝謝你。全靠你,我才可以活到現在。否則,李尋歡應該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
月影輕搖了搖頭,道:“可是我知道,從閻王爺手中賒來的日子,并不好過。這麽多年來,每每看着你在傷痛中煎熬,我就很恨自己的無能。”
“你只是名大夫,又不是神仙。何必如此強求自己?月影,李大哥并不希望看到這樣消沉的你。否則,我即使是走也走得不安心。”
“李大哥——”月影再也忍不住一頭紮進李尋歡的懷中失聲痛哭。
李尋歡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嘆道:“我這一生,似乎總是讓女人哭。死後閻王爺都不知要我怎麽償還你們了?”
“李大哥——”月影聞言不知該哭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