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子

[貳拾伍]

京城,九霄殿。

屋內點着龍涎香,一座巨大香爐呈仙山狀,煙氣袅袅,山體雕刻極精極美,中間飛禽走獸,栩栩如生。

珠簾後傳來一個聲音,故作莊重,實際上還是個少年:

“摘星樓門主為何缺席?”

陸鳴垂手答道,“回陛下,門主身體有恙,已閉關養病一載有餘,不利于行,是以遣在下代他前來面聖。”

明衍帝嗓音稍顯稚嫩,語氣卻端的咄咄逼人,“他又不是沒有子嗣,朕聽聞他令長子代掌門中事務,為何代門主不來?”

陸鳴佯裝惶恐,“回陛下,師兄膝下二子年紀尚輕,怕不懂禮數,言語間沖撞了陛下。在下明日便讓代門主前來請罪。”

明衍帝立完下馬威,這才收回目光,看向殿內八大門派之首,慢悠悠地說道,“平身。賜座。”

青梧道人在賀世君身旁坐下,眼觀鼻鼻觀心,無聊透頂。

明衍帝年幼登基,怕鎮不住文武百官,是以少年老成,留了一撮小胡子,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

明衍帝按捺許久,總算是開了尊口,只是很不甘願,“今日請諸位來,依舊是為的天樞院之事。各門弟子拟的請願書朕已看過了,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殿中一片沉默,忽地賀世君大大方方地笑了一聲,“怎麽請願書上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玉容子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原先玉歧子尚在之時,他們西川閣倒也時不時敢在聖上面前進言。但如今物是人非,他們自是沒了說話的底氣。

最最桀骜不馴的便是這賀世君,平日裏常年閉關修煉,一派不問世事淡泊名利的模樣,可真到了禦前,縱是天王老子也不會留幾分情面。

明衍帝沉默片刻,繼而不冷不熱地說道,“賀世君何必如此劍拔弩張,不知道的還以為民間那句傳言‘天下二京,龍騰鳳栖’是真的呢。”

“不敢。”賀世君嘆道,“陛下日理萬機,既然連這等荒唐話也聽見了,想必不會不知曉百姓對于設立天樞院一事的諸多議論。我們自然明白陛下一片苦心,想着廣招門徒,取各家之所長。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才太平了不到十年便要打壓我們這些兢兢業業降妖除魔的修仙世家了。”

“這話才是大大的荒唐!”明衍帝怒道,“朕看你們八大門派一團散沙,彼此各成一派,囿于門派、血緣,弟子學的終究只是一家之言。天樞院又不是抄你們的家,只望你們衆志成城,教導出更出色的弟子罷了!”

衆人揣着手,佯裝虔敬,心中卻嗤之以鼻。

溫水煮青蛙,早在設立司天監時明衍帝便在鋪網,雖說司天監并無實權,暗地裏卻也給各門各派使了不少絆子、添了不少麻煩。若此時再退,那離取締八大門派那一日也不遠了。

“陛下一片拳拳之心着實讓人感動。”天機門門主謝流光笑着出來打圓場, “只是術業有專攻,修道之事還是我等更為了解些許。修道之人怕就怕涉獵甚廣,卻無專精,是以各門弟子各有所長、各司其職,如此才能欣欣向榮,也好彼此牽制。若由朝廷設立天樞院,只怕到時各門各派乃至朝廷,如何教學,弟子如何管轄,衆口難調,反而不美。”

此人生得便像一尊彌勒佛,他一出聲場面頓時緩和許多。

“謝門主此言不假。”玲珑閣閣主蕭宛青亦溫言相勸,“想當年,陛下開設司天監亦是出于一番美意,只是如今冗官冗費,人浮于事,地方大小事務上報後要經層層審批,待到弟子前去施救時已經延誤了戰機。天下修仙門派大小林立,若所有弟子皆湧向天樞院,如何安置,如何管理,天樞院又要養多少閑人,吃多少皇糧,行怎樣缜密的制度,均是大問題。到頭來也許事與願違。”

“‘也許’事與願違,那麽‘也許’皆大歡喜?”明衍帝冷笑着一撚胡子,“究竟是何種結果,自然要看在座各位是否盡心盡力。市井鄉民道近十年是太平盛世,朕倒覺着世風日下,綱常混亂,就怕諸位不止想求仙問道,而是想一統九州了!”

賀世君忽地站起,“若真是如此,陛下就不會坐得如此安穩了。”

明衍帝大震,侍衛紛紛拔刀,看向他的神情卻充滿恐懼。

即使這群人在入宮之前都被繳了法器,但哪怕是赤手空拳的,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在這些仙家面前也不過如蝼蟻一般啊!

“吾等忠心耿耿,夙興夜寐為國除害,陛下竟然如此揣測,叫人心寒。”賀世君嘆道,“想前朝惠寧帝時期,修仙事務四海歸一,由朝廷統轄。正是由于聽信奸臣吳平諸多揣測,修仙各派凋敝,以至于西戎大舉入侵,招致亡國之恥。陛下也要做這惠寧帝麽?”

“放肆!”

賀世君挑起眼簾,“誰又是陛下身邊的吳平呢?”

出宮後,各位門主取回法器,彼此簡單打了個招呼,便各自離開。

其實方才明衍帝說的不假,八大門派之間确實也有勾心鬥角,不像面上那般一團和氣。

只是哪怕衆人有話要說,也可以傳音,沒必要光天化日之下授人以柄。

京城禁飛,出了城門賀世君和青梧道人一同禦劍回宮。

“又睡着了?”

青梧道人揣着手,“早知結果,非得如此一輪一輪地吵,有什麽意思。再吵幾個月,今年還招不招新人了。”

賀世君罕見地笑了,“怎麽,一個陶攸寧你還不夠,也想招新人了?”

青梧道人擺擺手,“與我何幹,我向來不會教人的。”

說實話,他看着陶攸寧長大,原先對他自然有諸多期望。畢竟是陰陽眼選上的人,天資自然卓爾不群,曾幾何時陶攸寧的劍法也曾奪下試劍大會榜首。只是自他瞎了之後,封了一雙陰陽眼,便也不敢奢求旁的,只求他平安喜樂也就罷了。

“我打算将《鳳翔九闕》傳給庭之。”

那便是有意有朝一日傳位給他了。

青梧道人不過問,“随你。”

“琴川天分雖高,急于求成,還是庭之心靜些。”

青梧道人随口一接,“我以為你會嫌他心思太過純正,不及琴川處事圓滑。”

“心思純正?”賀世君又笑了一記,“你們師徒倆,原來是一脈相承。”

素來精明,偏偏看不透這只外白裏黑的小崽子。

青梧道人不知他這話指的是什麽,沉默片刻嘆道,“你今日又太過沖動了。皇帝那是逼你,生怕你不擺架子,是做給其他門主看呢。”

“你在擔心我嗎?”

青梧道人瞥他一眼,不語。

賀世君坦坦蕩蕩,“我是想一統八大門派,一統天下,我還想飛升,位列仙班。怎麽,我光明正大,他們能耐我何。”

“玉歧子最好死了,否則聽你這話也得被氣活過來。”

“我怕他?”賀世君倨傲地一嗤,“何況,不是還有你麽。”

腳下流雲如驚濤一般後退,青梧道人失神地望着雲下蒼茫大地,山脊綿延,一片火紅色的建築映入眼簾,宛如一群鳳凰,引吭高歌。

……卻永遠地被禁锢在了神州大地之上。

西北方忽地傳來一陣振翅之聲,陶攸寧道,“賀世君回來了。”

顧追飲完最後一杯酒,“那我先告辭了。”繼而一挑下巴囑咐陶攸寧,“來了魔界告訴我一聲。”

“多謝。”陶攸寧起身相送,“辛苦你跑一趟。”

“來看你,說什麽辛苦不辛苦。”顧追抱了他一下,恨恨地剜了一眼洛庭之,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五人一同前往負禮殿,賀世君與青梧道人剛從京城回來,近來忙着與朝廷周旋,竟然還是第一次聽說鐘萃道投靠魔君之事。

“天機門上回算出九尾狐妖也在魔界。正好天樞院之事暫告一段落,過幾日我們去一趟魔界。”青梧道人朝賀世君示意,“弄幾張通行證來。”

賀世君應下,“遵命。”

“哎喲不敢不敢。”

他們又你來我往調侃了幾句,把幾個小輩逗得忍俊不禁。

賀世君一整衣冠,恢複平日威嚴神色,“庭之你留下,許久沒檢查你功課了。”

其餘人見狀告退,出了負禮殿,殷世驕卻面露難色,正欲開口之時,陶攸寧已經說道:“這幾日辛苦世驕陪我們東奔西跑,接下來還要去魔界,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他如此體貼,殷世驕松了一口氣,“上回修複古譜近日又将開工,過幾日不知能不能得空。”

他忙也是真,不想去魔界見着那人也是真。

其他幾人亦心知肚明,連聲附和。

陶攸寧擺手,“師父與我們同去呢,不必擔心。”

青梧道人攬着他的肩頭,“是啊,殷家老頭難纏得很,你還是先顧那頭吧。”

殷世驕和林莺相繼告辭,陸沁還有些不舍,不想這麽早就回去,嘻嘻哈哈眨眼,“青梧道人,您猜今天誰來了?”

“聞見你們身上的酒氣,自然是顧追那小混蛋來了。”青梧道人揣起手,“怎麽,他又賄賂你這個小財迷來當說客?想娶我家小君,先一統魔界再說吧!”

陶攸寧尴尬得要死,連忙轉移話題,“你別成日開我和顧大哥的玩笑,想想你自己吧。也二十好幾了,前些日到處嚷嚷着你哥要娶妻,想來不久之後便是你了。”

“陸衍要娶妻?”青梧道人略一想,“西川閣想聯姻麽?”

陸沁答道,“是啊。原先多趾高氣昂瞧不起人,玉歧子一走就不行了。”

青梧道人難免唏噓,“若有一天我與賀世君走了,鳳栖宮會如何呢。”

“師父!”陶攸寧笑着回摟住他,“今日是怎麽了,被朝廷的人氣着了?說這樣喪氣的話。”

“好好好,喪氣話,呸呸呸。”

青梧道人看他的臉上笑意盈盈,一副無害的模樣,想起這條兩指寬的絲帶後頭,一雙翳眼也曾意氣風發,心中不由酸楚起來。

就連陸沁這樣沒眼色的人也看出來了,小聲打報告,“今日陶師兄的眼睛又流血了。”

青梧道人面色一凜,探向他的脈搏,“不好。封印快要被沖開了,随我來傳功室。”

作者有話要說:

新出場人物:

明衍帝:當朝天子,年紀尚輕,對修仙界多有忌憚。

謝流光:天機門門主,謝情的師父。

蕭宛青:玲珑閣閣主,林莺的師父。

劇情簡介:天子召見各門門主商議天樞院一事,雙方針鋒相對。

陶攸寧:師父,你像是戲臺上的老将軍……

青梧道人:???是說我威風凜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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