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進階

[貳拾陸]

傳功室這等私密的地方,陸沁不方便去,只能給洛庭之傳音,讓他一會兒從負禮殿出來去看看陶攸寧。

青梧道人和陶攸寧面對面打坐,陶攸寧解開眼前系帶,青梧道人十指如電,解開他身上幾處穴道,登時他神色一變,漸漸沁出絲絲額汗,眉心逐漸浮現出一個小小的法陣,在青梧道人的靈威下猛地一震,驟然化為烏有。

陶攸寧咬緊牙關,仍是溢出了一聲痛吟。與此同時,兩道血淚從他眼中流出,他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的世界搖搖晃晃,除了尋常色彩之外,還有一道道藍色的靈力波動。大到萦繞着鳳栖宮的運勢之氣,小到一旁書架、木櫃中零星蠹蟲,都清晰可辨。

太久沒有接收過這些信息,陶攸寧頭痛欲裂,啞聲喊道,“師父……”

“別說話!”青梧道人在他雙肩上狠狠一拍,一陣氣勁迎面撲來,剎那間衣袍猛地向後飛去,發出裂帛之聲,強大靈壓差點将他掀翻。

陶攸寧感到眼前又落下血淚,渾身熾痛不已,□□一聲陷入了昏迷。

鳳栖鳳栖,究竟有沒有鳳凰,衆說紛纭。

但陶攸寧見過的。

就在鳳栖宮的山頂,他見過一只巨大的鳳凰,流光溢彩,遮天蔽日,振翅而飛,宛若一片燃燒的流雲。

明明展翅便可飛往千裏之外,它卻很留戀似的,只在鳳栖宮上方盤桓不去,好似眷戀,又好似失意栖居。

青梧道人聽了笑他,“負禮殿頂上的機關鳶罷了,你錯看了,小孩子眼裏顯得特別大。”

據說陶攸寧出生那日天有異象,他娘從申時一直生到酉時,天色明明暗暗,極為詭異。随着一聲啼哭,産婆終于松了口氣,可接出來一看,孩子睜開眼,一只黑的一只藍的,吓得産婆手一抖,又将他丢到盆裏。

盆裏俱是污血,不知怎的,他掉下去竟半點聲響沒有,撈上來身上還幹幹淨淨。

他剛會說話時他爹便卧榻不起,有一日他娘抱着他去看他爹,還未進房,陶攸寧忽地對着空空如也的走廊問道,“爹爹,你要走啦?”

仆從皆驚,推門一看,人已斷了氣,剛走,屍體還有些許餘熱。

“老爺!”

仆人哭,他娘哭,尚不知人事的陶攸寧也哭。他哭是因為他疼,眼裏流下鮮血一樣的淚來。

随着年歲漸長,陶攸寧發現自己與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他的世界顯然更為複雜一些。

許多東西像影一樣,看得見卻摸不着,更不可說,一說雙眼就會疼,還會流血淚。

因他被鄰裏孩童欺負,罵他是個克父的掃把星,他娘帶着他孟母三遷,輾轉來到揚州。一日他娘背他去市集上賣布之時,遇到了鳳栖宮幾位弟子。

陶攸寧小小年紀便不怕生,一雙貓兒眼笑得彎彎,甜甜地問他們,“哥哥們買布呀?”

幾人倒吸一口涼氣,“陰陽眼!”

不多時青梧道人禦劍而來,看他一雙如假包換的陰陽眼,又根骨極佳,從此将他收至座下。

青梧道人問他會不會用這雙眼,陶攸寧不知他何意,一問一答地說了許多。

他娘帶他北遷至洛陽一帶時曾見過一只怪獸。但他連比帶劃仍是描述不清,青梧道人搖搖頭。

直到那年北方大旱,青梧道人才反應過來,他當時看到的,是一只旱魃。

連天機門都算不出的劫數,在他眼裏竟比探囊取物還要簡單。

陰陽眼現世,真不知是禍還是福。

“恭喜。”賀世君沖青梧道人一抱拳。

青梧道人回禮,“承讓。”

賀世君攬過幼小的洛庭之的肩膀,“我們庭之很快會追上來的,不信,五年後再比。”

“比了又如何?”青梧道人笑道,“若小君贏了,你難道将來讓位于他?”

賀世君眼神一凜,勾唇道,“好啊。”

青梧道人一怔。

賀世君拍了拍他的肩,“要是陶攸寧做了宮主,那你可就自由了。”

陶攸寧在夢境中看見一只巨大的鳳凰,火翅翕動之間,傳來陣陣燒灼熱浪。耳邊傳來焦急的喊聲:“小君!……”

他覺得熱。仿佛渾身骨骼都被拆開重塑一般,眼中的血蜿蜒如溪,從前看見過的所有畫面在眼前反複放映。

他認識殷世驕是在十二歲那年試劍大會上。

殷世驕輸在他手裏,與奪魁失之交臂,很不服氣,悄悄追上來問他,“為什麽你都知道我下一招是什麽?你是不是偷學過高澤陵劍法?”

陶攸寧連忙擺手,“沒有,我只是看到的。”

劍光、靈力,萬千世界萬千奧秘,他只一瞥,盡收眼底。

生來如此,從前竟也覺得理所應當。直到失去,才發現……

自己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而已。

“……師兄!”

“師兄醒醒!”

陶攸寧猛地回過神,只見自己□□,周身衣物早就不知飛到哪去。他通體透着瑩光,身上卻熱得宛如遭受炮烙之刑。

青梧道人坐于他身前,雙手源源不斷地傳來靈力,驚喝一聲,“穩住心神!你要進階了!”

什麽?

背後雙掌倏地一用力,傳來洛庭之的聲音,“師兄!運氣!”

陶攸寧不敢分神,連忙運功調理內息。他自十六歲那年結成金丹之後,已經十年不曾進益了,尤其是在雙目失明之後,怎料想在這個時候?!

他探向氣海,原本熟悉的丹宮如今宛如海面上的漩渦,深不可測。他凝神運氣一個周天,只覺經脈仿佛瞬間被打通,磅礴的靈力潮水一般席卷而來。

“控制住!”

好在陶攸寧學東西向來很快,青梧道人不過幾字箴言點撥,他便掌握了其中門道,身上熱度漸漸消退,靈臺也恢複了清明。

傳功室一片狼藉,宛如狂風過境。

陶攸寧氣喘籲籲,驚疑不定地與青梧道人和洛庭之對視。

“師父,師弟……”陶攸寧第一時間感到羞赧,“我、我的衣服……”

洛庭之解開外衣将他裹住,喜不自禁,“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最關心自己的衣服。”

陶攸寧紅着臉,“總算體會到師弟你的心情了。赤身露體……總不太好意思的。多謝師父師弟,我、我……”

他眼眶有些紅,向來禮數周到伶牙俐齒的一個人,竟然半晌沒說出話來。

青梧道人籲了一口氣,寵溺地給他擦了擦汗,“我徒兒生得這麽好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我沒想到我還能……”陶攸寧這才反應過來,他此時的陰陽眼還未被封上,因此是真真切切地看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青梧道人容顏不改,連着看他的眼神也未變,但洛庭之,真真兒是大不一樣了。

“再看兩眼?”青梧道人亦有些不舍,“要給你封上了。”

洛庭之比他還緊張,“封上之後……會退回金丹期嗎?”

“不會。”青梧道人笑起來,“說起來還是師父疏忽了,看來每年都得給你解開看看,說不定再過兩三年就飛升了。”

陶攸寧連忙擺手,“師父不要取笑我了。”

“又開始流血了!”洛庭之有些不舍,仍是擔心占了上風,“還是封上吧。”

青梧道人重新封印陶攸寧的陰陽眼,陶攸寧能明确感受到,此次封印較七年前更為艱難,好似陰陽眼本身的力量在負隅頑抗。只是他不明白,陰陽眼托世而生,卻不允許宿主洩露天機,但又抵抗封印,究竟是要宿主用,還是不用?

待封印完成,洛庭之已取來幹淨衣服,幫他重新系上絲帶。

與此同時,遙遠的蹈信塔傳來陣陣鐘聲,一個莊重的聲音響徹群山:

“恭賀青梧道人座下弟子陶攸寧結成元嬰——”

洛庭之攙着陶攸寧走出門去,門外一衆聞風而來的弟子登時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喝彩。陸沁竟然還沒走,猛地紮進他的懷裏,“恭喜恭喜!你陶師兄果然還是你陶師兄!太厲害了!”

他嗓門又大又亮,“快快快!把殷世驕林莺他們趕緊叫回來,叫上俏江南一桌好菜,大夥兒好好慶祝一下!”

賀世君緩緩踱步而來,“哪有讓摘星樓破費的道理,今日宮宴,不醉不休。”

弟子們個個歡呼雀躍,聲如雷動。

陶攸寧眼前的絲帶微微濕了,他不着痕跡地伸手一觸,被洛庭之抓下來拿在手裏,握得很緊。

青梧道人不勝酒力,攬着陶攸寧笑,賀世君皺着眉頭抓他回屋,他還推搡了一陣不肯走。

走出大殿,青梧道人抓在賀世君臂彎的手猛地一緊,賀世君身形一點轉眼便落至他寝殿前,青梧道人猛地就着他的手吐出一口鮮血。

賀世君氣得照他背心就是一掌,青梧道人一個踉跄順勢又嘔出一大口血,跌跌撞撞站直,眼神戲谑,哪有半點醉意。

“就你那徒弟寶貝!傷成什麽樣了還在那兒演!”賀世君火冒三丈,一張臉兇相畢露,修羅般可怖。

“咳。”青梧道人虛弱地咳嗽數聲,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小君就是惹人疼啊。他這麽聰明,戲不演足了,他就得看出來了。”

他方才伸手去揩青梧道人的唇,手上滴滴答答全是血。

青梧道人見狀嫌惡地蹙起眉,站直身子笑道,“既然怕髒,還接什麽接。”

賀世君欲言又止,擰着眉毛在他衣服上擦幹淨手,終究忍不住要罵他,“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為了陶攸寧的陰陽眼三番兩次使用禁術,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诶?”青梧道人嗓音低弱,尾音卻輕輕往上一挑,有些戲谑。他微微一笑,是一副無奈卻又寵溺的模樣,“你別說,還真有點。”

賀世君的心登時涼了,怒不可遏道,“你說什麽?”

“一時失言一時失言。”青梧道人服軟地擺擺手。

他拍了拍皺巴巴的紅袍,殿前一棵古老的梧桐樹,說是老樹,不過也就幾百年,不顯老态,生得枝繁葉茂,依稀漏下月華零星,他看得出了神。

他半晌回過神來,訝異地瞥一眼賀世君,“你還看什麽?我睡一覺便好了。那群小的們還在等着大王您呢。”

賀世君嗤道,“我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竟轉性普度衆生了。”

語畢他便拂袖而去,留下青梧道人摸不着頭腦,“一毛不拔?”

好一陣子他才想起來,失笑道,“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還記得,我看你才是小肚雞腸。”

入夜,杏花伴着杏子酒的香味送人入夢,卻注定有人無眠。

陶攸寧翻了個身,感覺洛庭之的氣息噴在自己面上,小聲問道,“我吵到你了?”

洛庭之笑着回他,“沒有。我也睡不着。”

“師弟,對不起,我太高興了。”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洛庭之緊緊抱住他,“我也很高興。”

“你結成元嬰之時,也這麽高興嗎?”陶攸寧的聲音小下去,“對不起,在你兇險的時刻沒能陪着你。”

洛庭之仍是笑,語氣有些嗔怪,“怎麽一個勁兒道歉,師兄醉了麽?”

他步入元嬰期,原本以為就能離開不見天日的麒麟臺,結果飛至上空,面對那道玉歧子設下的結界,仍然是無能無力。

他很絕望,在這暗無天日的谷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洛庭之答道,“高興啊,當然高興。”

“我們仍小的時候,天不亮就起來修煉,同吃同住,好像除了修煉無事可做,回想起來那真是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陶攸寧嘆道,“後來相繼結成金丹,開始下山歷練,進階便遙遙無期,我後來又……其實有時我想,師弟你能在麒麟臺靜修幾年,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若成日陪在我身邊,為我所累……”

“胡說。”洛庭之揪了一下他的嘴,“哪有這回事。”

陶攸寧被他揪得笑了,“你瞞不了我。那時我廢人一個,劍也使不了,前途無望,你成日陪我睡到正午,都不好好修煉了。”

“你說什麽?什麽一個?你再說一遍?”洛庭之生氣了,“我不許你這麽說。”

陶攸寧告饒,“好好好,現在不是好了麽。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師父說我畫符作陣也學得挺快的。”

洛庭之還對那個詞耿耿于懷,很認真地看着他,“現在不是,從前也不是,往後更不會是。你是最厲害的。”

陶攸寧玻璃珠一般的眼睛一閃,有些赧然,“沒有你厲害呀。”

“你厲害。”

“還是師弟你厲害。”

他們你來我往幾次,一齊笑作一團。就跟小時候似的,兩人躺在一張床上,抵着腳丫說着毫無意義的悄悄話。

“師兄若要殺我,我絕不會躲。所以當然是你厲害。”

陶攸寧蹙起眉,“我為何要殺你?你第二次說這荒唐話了,再說我也要生氣。以為我沒脾氣的麽?”

洛庭之暗嘆他怎麽都記着,笑着去撓他的手心,“師兄對着我也氣得起來?”

“當然氣得起來。”陶攸寧翻了個身平躺着,兩個大男人便挨得有些擠,“你大了,往後撒嬌不管用了。”

忽地身側一空,繼而兩雙肉掌順着他的肩膀爬上來,一個毛茸茸的小家夥湊到他頸間,軟軟的肉墊按在他的嘴角,“那這樣管不管用?”

“哇……”陶攸寧瞬間淪陷,轉身把小狴犴抱在懷裏,埋頭狠狠吸了一口,暖暖的毛發之中是洛庭之身上皂角的香氣。他笑起來,“這樣還不管用。”

“那怎麽才管用?”

陶攸寧的眼中滿是笑意。

洛庭之纡尊降貴,在他肩窩輕之又輕地叫了一聲。

陶攸寧哈哈大笑起來,把小家夥揉進懷裏,半晌才呓語般嘆道:

“師弟,我真的好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簡介:青梧道人為陶攸寧重新封印陰陽眼,陶攸寧進階。

(本文就是很随意的日常戀愛文,作者沒有修仙理論資格證的,大家不要太較真哈)

青梧道人:小君就是惹人疼啊。

賀世君:那……那我呢?

青梧道人:你???親你幾百歲了好嗎你清醒一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