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8
這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 除了河就是光禿禿的樹,遠遠朝來時的方向望去。
迎春鎮的團子山,都從包子變成小饅頭了, 溫明曦懊惱地垂下肩膀, 今天是撞黃歷了還是怎麽着?
諸事不順。
“骁子, 那要不要停下來?”雷子好心地問,一路上他半個屁都沒放,就怕影響這兩人,一時也沒去想要不要問兩人是去哪裏,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把兩人拉到這裏。
“不用, 跟你一起去,再繞一圈回農場。”
“得嘞!不過回去估摸着怎麽也得七八點。”
753連隊在所有連隊中,是最偏僻條件最艱苦的一個,堪稱孤島。
那裏的“小鎮”, 都是753連隊去開荒後才開辟出來的。就一條街,街上連一間正經商鋪都沒有, 物資全靠農場供給。
知青和戰士們需要的物資、信件、大件小件, 都靠總場的蹦蹦車一車一車馱過去。
除了車上的生活物資, 雷子肩上還挎了個軍綠色布袋, 鼓鼓囊囊沉甸甸一大包, 裝的都是各個知青戰士和家裏往來的信件。
這送的是信件嗎?
這送的是沉甸甸的思念和期盼。
韓羨骁又看了旁邊的溫明曦一眼, 姑娘臉色有些不好看。
扣扣眉毛, 轉頭拍了一把雷子的肩膀,“雷子,停車!”
四五點就天黑, 他七八點回去不要緊, 兩個大老爺們沒人管。
姑娘家, 确實不太行。
雷子被韓羨骁突如其來的手勁和想法驚到,在心裏罵了句“有病”。
剛剛不還讓他接着走嗎?翻臉比女人還快。
“蹦蹦車走這麽慢,跳下去不就得了。”雷子不服氣,從小到大沒少翻牆掏窩,這會兒倒是來勁了,又念了句:“金貴得跟小姑娘似的。”
車上可不就是有姑娘嗎,韓羨骁:“叫你停就停,屁話那麽多。”
雷子肚子裏罵罵咧咧,爆了幾句髒話,但手上才是意志所在。
嘣嘣聲和黑煙戛然而止。
雷子叼着煙,嘿嘿笑着看韓羨骁伸出手臂給人家姑娘搭把手。
他笑的是,人家姑娘只象征性搭了一下,左腳落地蹦了幾下穩住,立刻撒開手。
當了這麽多年兄弟,頭一回見韓羨骁這樣,怎麽那麽像被嫌棄的樣子,雷子在心裏發誓,他看得很開心,且希望多看一點。
韓羨骁冷冷瞥了他一眼,雷子讪讪地摸摸鼻子,開始給蹦蹦車點火,“走嘞,當郵差去咧。你們走好!”
尴尬。
空氣中,除了涼風,只剩下無盡的尴尬。
溫明曦站着不動,韓羨骁也幹站着一動不動。
片刻後。
“真沒想到啊。”溫明曦弱聲弱語地開口。
韓羨骁哼笑一聲,不知在看哪裏,語調平淡,輕悠悠的:“是沒想到,雷子居然這麽迷糊,不知農場怎麽選了他來送貨。”
牛頭不對馬嘴的,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溫明曦不去理會韓羨骁的禍水東引,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
讓她走回去?那是不可能的。
她才沒有那麽愛逞強。
回頭留了後遺症,還是成了瘸子,那這輩子就毀了。
只是…讓她開口叫韓羨骁背她,又實在是真的開不了嘴。
不是在乎她那岌岌可危的名聲,而是單純的…不知如何開口。
總覺得不能太主動,那樣回頭人家真以為她是愛搞破鞋的人了……好吧,還是有一點點點點顧及到名聲的。
溫明曦吶吶地“嗯”了一聲,心裏只希望韓羨骁送佛送到西,都幫她摸骨了,那好人做到底吧。
适才跑了一路,溫明曦早上起來随意紮在後腦勺的馬尾已經不能看,散落的散落,還在橡皮圈裏的,也松松垮垮沒什麽型。
韓羨骁往右邊跨了一步,确定她的頭發不會碰到他才作罷。
雖然穿得很厚,她肩上的黑發也吹不到他臉上,只蹭在大衣上。
但隔着厚厚的衣服,還是讓他覺得,心煩。
韓羨骁下意識随着她的視線看向她的腳尖,清了清嗓子,沉厚的聲音好像被什麽東西阻隔住,帶了點甕聲,“你的腳都這樣了,估計也走不了幾步,得緩緩才能走,要不…我背你。”
溫明曦手背在身後,低着腦袋,嘴角輕輕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不被他看到。
還是挺有良心的嘛。
只不過擡頭時,臉上沒有了适才低頭時小心思得逞的快意,而是扭捏了起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嘴巴抿成一條線,視線落在地上,又轉到左邊,右邊,最後再回到他臉上。
韓羨骁睨着她,看出她的難為情,又道,“你是怕被人看見是吧。”
下意識遠近環視一圈,“沒事兒,這方圓百米也沒見着人,等回到鎮上,腳上緩過來,你自己也能蹦跶回去。”
溫明曦這才“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鄭重地看了他一眼:“那麻煩你了,韓同志。”
韓羨骁覺得這姑娘還在不好意思,“你要怕,要不把臉擋起來。”
他是認真地在建議,很直接地在想措施。溫明曦聽了卻是臉色凝固,胸口似要噴出一口血來。
還沒恢複臉上自如的表情,一頂厚厚的圍毛帽,已經扣到她腦袋上。
韓羨骁剛說完話,便将頭頂的帽子摘下,扣籃一樣,弧線利落完美地,輕扣到溫明曦的頭上,“給你用,擋着。”
溫明曦:“……”
眼見覆水難收,溫明曦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謝謝您。”
韓羨骁剛想說“不客氣”,沒有接收到姑娘家的怨念,但多少能讀懂她臉上的僵硬,接到他的帽子,沒有半點喜悅。
又低聲解釋道,“诶,我不是那意思啊……你是好姑娘。”說最後一句話時,難得臉上有幾絲不自然。
溫明曦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怕她誤會他在說她見不得人。
但卻不想接他的話。
她不是有委屈就會跟別人說的性格,不然也不會等了這麽多天,積攢了這麽多情緒,才到這裏傾瀉。
她兩只手擱在胸前,他的背和她的胸之間,隔着兩條手臂。
她輕輕抓着韓羨骁的大衣,可惜皮大衣很難抓住,只能輕輕摁着他的肩膀。
不知為何,雖然只輕輕捧着,卻覺得不會摔下去。
在他背上,還挺有安全感,溫明曦轉移話題道:“我重嗎?”
韓羨骁舌尖抵着右頰,痞痞笑着說,“不重,還沒幾個沙袋重。”
溫明曦感覺他背自己像在背稻草人一樣,腳步輕快,半點不喘。
信了。
手指百無聊賴地在皮衣上輕扣,指甲刮了刮,又無聊地放開,盯着他後腦勺的頭發。
一根根往上蹿,又黑又硬,很想薅一薅。
但頭發就不好意思去摸了,溫明曦很克制地移開視線,忍住去撥他頭發的沖動,視線落在前方。
男人默默地走着,姑娘靜靜地坐着。
韓羨骁原以為她得抓緊機會撇清一下自己和那些風言風語的關系,不料走了好一會兒,除了風聲,耳邊沒有半點聲音。
韓羨骁琢磨着琢磨着,忽然偏頭低吼:“方場長!”
“哪裏哪裏?!在哪裏?”溫明曦驚慌失色,一邊摘下帽子擋住半邊臉,一邊露出一只眼睛往四處看,活像做賊的。
哪裏有人?
但聽見前面傳來笑聲時,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她提了口氣……又洩了口氣。
罵他不行,打他不行,他們沒那麽熟。
只能郁悶地忍了。
韓羨骁還低頭笑着,悶頭走路,這一路,是不是也太長了。
“我們說會兒話呗……既然那些事兒都是污蔑你的,那你幹嘛不找找那由頭,再解釋一下?”
她确實想來着,但她穿過來不過半個月,目前只稍微有點苗頭,而原主,是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想诋毀原主,想了想,溫明曦說,“說了,別人也不信。”
這種東西,誰聲音大誰占理,韓羨骁點點頭。
……
不過即使沒跟着蹦蹦車繞一圈,回到牡丹村時,天色還是黑了。
溫明曦還沒到村口就讓韓羨骁把她放下,好在緩了一路,紅腫退了不少。
韓羨骁給她從路邊找了根木頭做拐杖,就那麽一瘸一拐地回家。
臭蛋蹲在門口等她,一見她回來,就誇張地往門邊站着的臭丫傳話,“快跟媽說,四姨回來了,我們要有四姨丈咯。”
下午聽大人議論了一輪又一輪,小娃娃聽了一耳朵,說午後還沒回來,多半有盼頭,很晚才回來,那大概就是成了,他們的四姨要做新娘子咯。
臭丫仰着腦袋朝屋裏喊道,“媽,四姨,做新娘子,回來了。”
溫明曦一瘸一拐地進門,聽到這話,趕緊吓住:“小屁孩別亂說,什麽新娘子,哪裏來的四姨丈……”
韓羨骁站在村口的白楊樹下,曲着一條腿踩着枝幹,見溫明曦完好無損地進了門,彎了彎唇角,這才提步離開。
夜裏的晚飯,兩個年輕人自然面對的都是比當事人更熱切的長輩。
韓望江和許愛卿跟知府和師爺似的,升堂逼供。
韓羨骁扒拉着飯菜,吞下,斂住前面吊兒郎當不靠譜的勁兒,聲音也平靜:“不合适,別瞎折騰,我配不上人家。”
韓望江和許愛卿互視一眼,洩氣……
吃飯時交差,韓羨骁是真的冷靜,但夜裏回到方家,上了炕熄燈鑽進被窩裏。
卻是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
黑暗裏一閉眼,就是那姑娘穿着棉襖頭發淩亂的樣子。
明明清湯寡水連小辮子也不紮。
但就記得她那雙渾圓的眼睛,紅潤的嘴唇,泛粉的臉頰……還有背在他背上時,隐隐傳來的氣息。
韓羨骁煩躁地睜開眼,以往筆直得像一根筷子平躺着的标準軍人睡姿,今晚已經不知道翻了幾次身。
黑眸幽幽亮着,即使睜着眼,也能想到幫她正骨時,粗粝的指尖下,那白嫩纖細的腳踝,姑娘家的皮肉,果然和大老爺們不同。
韓羨骁煩躁地又翻了個身,雙手抱臂枕着後腦勺,他是個正常男人,不是沒想過這些事兒,也不認為男人有念頭多龌龊。
只是……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腦海中有一個确切的面孔,連笑容表情都有,音容笑貌如此具體。
韓羨骁覺得今晚炕燒得太猛,實在有點熱,撈過床邊的上海牌手表,快十二點了。
索性掀開被褥起身,披了件棉大衣往外走去。
得去吹吹冷風,冷靜一下。
結果剛走出院門,就看到了斜倚在院門口吸煙的雷子。
韓羨骁走過去從他手裏拿了根煙,對着雷子的煙頭點燃,叼在嘴裏,睨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杵這裝鬼幹嘛呢?”
雷子吸了口煙,搖搖頭,“和媳婦兒吵架,被趕出來了。”
然後擡眸看他,問:“你呢?出來幹嘛,大半夜不睡覺。”
韓羨骁把煙拿下來,指尖撣了撣:他幹嘛呢?
作者有話說:
讓我來撥開你的心房,你這是,想媳婦想得睡不着啦啦啦!!!(此處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