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船艙秘密

福船在運河上已經走了半個月了,前些時候遇上東北風,船順水一日千裏,路程也走了大半。後半月突然返起伏天來,溫度一下子升高,又逢暴雨,船走的吃勁,一船的番子護衛忙的七上八下。但凡走水路,最怕陰雨天氣,又何況是這樣的暴雨。

半夜裏撐不住,找了個碼頭泊下來打算天亮再走,船上統共有幾百號人,浩浩蕩蕩上岸自然不是辦法,只能等雨水小一點再走。

衛辭的船艙靠近福船後頭,船上亂哄哄,她也睡不着,提溜着馬面裙打算出去透透氣。

“主子,外頭風大得很,你就不要出去了。”病嬌替她穿鞋,這些天在船上總覺得氣氛不大對勁,以前陸掌印三天兩頭往這兒來,如今兒也不知怎麽,倒有小半個月沒來了。

衛辭系着披風,藕粉色的鬥篷戴在頭上,蓋得臉小小巧巧的隐在帽子裏,邊走邊回頭說道:“不礙事,我就在船上能到哪兒去,再說了,還能走丢了不成。”

掀了簾子,她愣住了腳。陸淵就站在帳子外,也不知站了多久,還是湊巧趕上。算算日子,她也有七八天沒見過他了,倒不是刻意惦念着,總是覺得兩人之間橫着帳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若說那天他同她置氣,可若是真的算起來,似乎也不為什麽。他私藏了她的琉璃珠子,她到現在也還沒有勇氣去質問他,橫豎他有一千一萬種法子應付她,只要他想,她又能有什麽辦法。

他還是一貫的平靜,似乎那些心裏的掙紮都是衛辭一個人在折磨,他漾着嘴角,微微彎了身子道:“公主要出去麽?臣陪您。”說着也等她拒絕,自顧自的托起她的手放在手臂上。

宮裏的主子都喜歡手邊有太監托着,也沒省了多大的力氣,講究的也就是個排場。可這會又沒有人,講排場給誰看呢?也許伺候人慣了,成了身體本能的動作。

自然他有意,她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順着他的牽引往福船外的甲板上來。外頭風雨交加,的确吹打着讓人霎不開眼,也不知是不是天兒悶熱的緣故,出來被風吹一吹心裏開闊了不少。

他撐着傘和她站在一塊,衛辭怕高,沒往邊兒上湊,挨着陸淵替她擋了不少雨絲。風吹起他的曳撒,斜斜地拍打在她的腿旁,福船上的風帆轟隆隆的刮着,她心驚膽戰的站在他旁邊,生怕那詭竿砸下來壓死她,若是壓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公主冷麽?冷就往臣邊兒上再靠靠,等這雨稍微小一點,咱們就出發。”

她撂下手,緊緊裹住鬥篷,包的嚴嚴實實的,道:“廠臣對我實在是貼心,倒叫我不知怎麽回報好了。”

他一笑,黑暗裏也依稀能看清那嘴角彎起的弧度,看着岸邊的蘆葦蕩,下颌微微擡起道:“臣對公主好,是臣心甘情願的,不需要公主回報,公主只需安然受着就成,只是心裏莫要把臣忘得一幹二淨才好。”

她以為他又會像以前一樣,說着讓她以身相許的油嘴滑舌的話來,突然說出這麽掏心掏肺的話,倒叫她心裏不适應。

“這麽會呢,廠臣待我如何,我心裏自然不敢忘記。索性算起來,在宮裏這五年,除了太後和病嬌,就數您對我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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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吹落她的鬥篷帽,發絲紛飛肆意,她剛想伸出手,卻見他搶先在她頭頂擺弄着,替她系鬥篷帶子,甕聲道:“公主記得臣就好,臣這一生做的壞事太多,臨了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能有公主記得我,也算不枉塵世一遭了。”

她被他誇的上了天,愈發飄飄然,咧嘴笑道:“廠臣太擡舉我了,您在衛辭心裏就是好人,東廠裏的那些也不是您一個人說了就算,您有什麽苦衷我都懂。宮裏頭日子不好熬,廠臣也有二十二了吧,也該找個枕邊人作作伴了。”

他聽着她仗義的言辭,只覺好笑,他有苦衷麽?在宮裏活的風生水起,沒人敢拿他怎麽樣,至于別人怎麽着,似乎不礙他的事。

可後面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聽起來倒像有隐喻似的。

“怎麽,公主要替臣做媒?臣雖然是司禮監掌印,但到底是個沒齊全的,有哪家姑娘願意跟我?不是白白作踐自己麽。”

她聽見他這麽說自己,心裏隐隐愧疚起來,她問這句話其實是有私心的,他若是拿了她的珠子,必然會閃爍其詞同她斡旋。可是她總也猜不到他心裏在想什麽,她給他下降頭,他卻順杆兒往上爬,這下倒好,該輪到她犯難了。

她着急的替他辯解,鼓着腮幫子道:“我以前看過一個話本子,太監也能還陽,照樣娶妻生子,像您這樣的,若是還起陽來,外頭那些個五大三粗的,一百個也比不上您,到時候姑娘還不一個一個排隊巴着你。”

話本子?還陽?哪裏的話本裏頭會講這些個,她成天到底看的什麽書!

他長長的哦了一聲,似乎對她講的很上心,來興趣問她:“公主還有心替臣想這些,臣真是死也值了!”

真是不能誇,三兩句就露了本性。不過這樣的話聽在心裏頭倒是很受用,她沒見識過他的為人,至少待她是說得過去的,衛辭開了話匣子,吶吶道:“話本裏的那些方子也不知是真是假,橫豎也不是空穴來風,廠臣手底下的能人不是多麽?多派些出去打聽打聽便是。”

話越說越糊塗了,此刻她心裏只一門心思為他着想,沒想過此外的那些風險。這種事是能夠大肆宣揚出去的麽,若真是還了陽,還怎麽能待在宮裏,估計腦袋也搬家了。

陸淵沒戳破她話裏的漏洞,讪讪笑道:“當太監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吃穿不愁。臣進宮以前,可是連飯也吃不飽呢,哪裏還有心思想別的。宮裏頭沉浮這麽多年,見識的還少麽,大難臨頭各自飛,到了掉腦袋的關頭,誰還顧得了誰呢!”

她順着他的話細細想下去,似乎也是那麽回事。若不是極其信任的人,他又敢把誰放在枕邊,像他這樣的人,心裏多疑似乎是家常便飯的事。

“廠臣和貴妃之間……”她讪讪擡眼觑他臉色,這件事她擱在心裏很久了,她總覺得事情不該是那樣的。

果然見他一愣,第一次在貞順門那兒的時候,他就差一點為了這件事掐死她,可若不是空穴來風,他為什麽要怒意重重對着她。

他依舊調轉視線看前方,淡淡道:“公主真想知道麽?”

這是他頭一回跟人講這件事,有些事情埋在心裏久了總會累的,他也想找個人傾訴,索性這會子船艙後面沒有人,番子護衛都被他掉到前頭去了,不管他說什麽也不礙事。

他拉着她的坐在門檻子上,背後是她的船艙,病嬌早就睡死過去,在門簾子外邊都聽見她如雷的打呼聲。

他右手捧住她的頭,往自己肩上帶,垂眼道:“臣不想別人聽見,只說給公主一個人聽。”說着又往他懷裏帶了帶。

歇了良久,才聽他道:“臣是十三歲進的宮,那會家裏窮,連吃飯都吃不上,我爹是個賭徒,欠了一屁股的債,就把我賣給一個老太監,所以進宮倒是不費什麽勁。可巧臣也能幹,不怕吃苦,從直殿監打掃各殿及廊庑,再到惜薪司,各個宮殿內的炭火都是臣送的,什麽銀骨炭、紅羅炭,臣瞧一眼就知道要送往哪個宮。有些時候,入了夜還需要守夜打更,稍出些差錯就要掉腦袋。有一回,送往柔儀殿的紅羅炭入夜着了火,明明是小太監偷懶,非要賴在臣的頭上,臣替他深深受了二十杖,卻也因禍得福,臣一躍成了柔儀殿的掌事太監,宮裏頭誰不巴承柔儀殿,皇上寵信貴妃,臣索性就順杆兒爬,漸漸進了司禮監,接管東廠,用了十一年。當初那個誣陷臣的小太監,後來被拖進東廠,受杖刑活活打死。”

十一年的遭遇,他輕描淡寫就帶過去了,進了柔儀殿是他最大的造化,在柔儀殿裏頭,就算是順杆兒爬那也是需要人背後撐腰的,除了貴妃怕也是沒人有這個能力了。

他是個睚眦必報的人,誰對他有恩,誰在背後給他下絆子,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公主切記,這是臣與您的秘密,千萬不要叫第三個人知道了,臣的秘密從來不輕易給人,出賣臣的人下場擺在那裏。”

衛辭一震,他的手段她自然見識過,可是這樣一個有戒心的人,為什麽要告訴她?

她有些涼意,往他耳邊蹭了蹭,輕聲問他:“廠臣為什麽同我說這些?”

溫熱的氣息噴進他的耳蝸裏,細細癢癢的,半晌他才道:“因為臣相信公主,公主一定不會出賣臣,你說對麽?”

她沒有立即點頭,堵在喉嚨口的話沒敢說出來,她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錯覺,可到底失去的是米還是什麽,她好像說不出來,她還在盤算着那些書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截的,她沒敢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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