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分別離情

福船在運河上穩穩當當的行着,河面上蕩起層層漣漪,衛辭趴在舷窗邊上,望着外頭白茫茫一片,一大早就起霧了,兩旁的莊稼都看不清。福船過了蘇州已經走了十七八日,估摸着晌午就能到聊城,眼看着行程已然走了一大半,離郢都越來越近了。

那日,他答應她,要帶她回宮一起面對。

“主子,您又趴舷窗上,頭不暈啦?”病嬌見她神色暗淡,和她拉話。

衛辭兩眼望天,搭道:“我這症狀估計是好了,頭一回坐這麽久的船,搖搖晃晃的倒習慣了。我上一回去郢都還是坐的馬車,一連走了兩個月,骨頭都要散架了。”

今時不同往日,那會子還小,什麽都不懂,車一拉就進了牢籠裏,可如今又有什麽分別,都是不情願。

“得虧有掌印,一路上咱也沒受什麽苦。”

衛辭望着舷窗外,沒應着病嬌的話,想了一會才道:“也不知幾時才能到郢都?”

病嬌心裏惶惶,她哪裏想回郢都,可無奈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到了彎腰時,不得不彎身,她知道主子心裏的苦,才剛托了終身,這會子又缥缈無定的,接了披風替她穿上,“主子,東河裏沒水,咱就西河裏走,總有法子,等回了宮一切聽掌印的安排,您難不成還不相信他麽?”

衛辭轉眼朝她笑了笑,她拿來安慰他的話,現下又回過頭來安慰她,拉過她的手,“病嬌,跟着我什麽好處也沒讓你撈着,路過蘇州的時候,本想把你撂下,我想了很久,一來怕你不願意,二來确實想讓你有個自由之身,不必跟着我進宮受罪,你要還是想……”

“主子,我哪兒也不去,您別把我撂下,我沒有親人,只有主子待我好,出了宮叫我怎麽活。”病嬌騰地跪在地下,雙手伏在她的膝上,說着說着眼淚都掉下來了。

衛辭見她掉眼淚,似乎還是頭一回,心下一急,忙要拉她起來,“你這樣是做什麽?我又沒說一定要送你走,就算要送你走,也是為了你着想。”

病嬌聽罷拿袖子抹眼淚,心裏憋屈道:“主子,我知道這一趟回宮,您心裏沒把握,可就這麽将您一個人撂在宮裏,我心裏就好受麽,您這麽個咋咋呼呼的人,愛闖禍,嘴也沒個遮攔,我跟着您也好歹能幫襯您。”

病嬌跟着她,沒有五年也有四年,這麽叫她走心裏确實不舍,她彎起眼角,擡手覆上她的臉頰,一面替她擦眼淚,一面調和道:“平日裏本事大得很,今兒怎麽哭的花臉貓似的,到底是我吓着你了,你要是不想走,就跟着我一塊兒回宮。”

“主子……”只一句,病嬌便越發的泣不成聲,倒頭在她懷裏嚎啕大哭,似乎要将眼淚流盡似的。

船艙裏靜悄悄,只有船帆鼓風和病嬌的嚎哭聲,聽起來倒有凄涼的意味,不知從何時起,境況越發的艱難了。

回去的路途要比來時的快許多,先前已經走了一半的番役,再加上沒了路途上的耽擱,福船出了聊城上德州,估摸着再有三四日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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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在船艙上,背後傳來陣陣咚聲,震的背也酥麻起來,她靸鞋往外走,此刻是傍晚,夕陽照在船頭上,詭竿船帆映着陽光長長拉下來,一出艙便覺迎面的暖洋洋,她看見他站在後船尾上,扇面型的曳撒被風吹擺開來,高高揚起,頭頂上罩帽的垂帶在身後揚起,這樣的人,就算站在河濤大浪上也讓人挪不開眼。

甲板上沒有人,應該是提前支開的,衛辭擡步上前,船上風大,僅有的腳步聲一點也聽不見。

她站在他身後,輕扯了下他的衣袍,輕聲呢喃道:“廠臣……”

陸淵回過身來,見她素衣單薄,拉過她的手放在手心裏,“冷麽?出來怎麽也不披件披風?”

他的手很大很暖和,一直暖到心坎上,她笑着搖了搖頭,“叫我出來作什麽?看風景麽,什麽時候也學會敲船艙作暗號了。”

他一笑,“臣這裏作暗號,公主不還是懂得臣的心意麽?”

他調轉視線,望向河面上的漣漪,“眼看着還有幾日就到郢都了,京中人多眼雜,我恐怕就不能随性兒見你了。”

話一出就變得凄涼,東廠下江南采辦的事兒是奉了旨的,再加上又是他親自南下,一言一行自然時刻有人惦着,出了郢都在福船上自是無礙,船上的番役都是經過精挑細選出來的,不然也不會帶在身邊。可如今不一樣了,離郢都越近,境況就越發不能控制,又何況是多事之秋。

眼下連見面都是難事,往後回了宮,她又要待在重華殿裏,而他呢,又重新做回了他的掌印,以前待在宮裏五年也沒見過他,一趟南下的際遇就像一場夢,要遇上怎麽也躲不掉。

她撼住他,“如今這樣是為了将來,無論怎麽樣,我都會穩住心性,等你安排好一切,到時候天上地下,還怕沒有好日子過麽?忍一時,留一世的道理,廠臣肯定比我懂。”

關鍵時刻,她拎的倒是清,和她比起來,他倒還不如她來的透徹。

“等回了宮,你就待在重華殿裏,沒什麽事就盡量不要出去,借着舟車勞頓卧病不起,外頭風言風語的話多,聽了心裏沒的添堵,等過完年我料理完東廠的事,再尋個由頭替燕王和長公主牽線兒,屆時燕王進京必定又是腥風血雨一場,皇帝和太後也沒空再顧忌你的婚事,等時候一到,我安排杜太醫給你診脈,就說大限将至,你想回蘇州,半路上我派人去接應你,咱們一塊走,要說逃不出大郢,那咱們就去戎狄,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所。”

他将她攬在懷裏,滔滔地說明他所有的計劃,她惶惑無依的心頓時覺得有了盼頭,歪頭攀在他肩上,沉沉道:“哪怕再苦,我也等着你。”

——

福船浩浩蕩蕩進了通州渡口,東廠裏的幾個常駐檔頭早已接到指令,領着一行人在碼頭恭候着他的回來。

船身一磕,估摸着是抛了錨準備停岸了,千戶在簾子外躬身喚道:“公主,船停岸了,收拾收拾準備下船了。”

衛辭一凜,伸胳膊抵了抵還歪在羅漢榻上的病嬌,朝着外頭喊道:“我知道了,這就來。”轉頭朝着病嬌,壓低聲搖撼她,“跟你說的你記住麽?等會一下船……”

“我記住了主子,等一下船,咱們就和掌印撇開關系,一句話也不多說。”病嬌揉了揉眼眶,納罕道:“主子,要我說誰能懷疑到你們頭上,一個太監,一個公主,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你別風聲鶴唳的反而讓人瞧出了端倪,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衛辭還沒來及開口,就聽見外頭陸淵的聲音傳來,“公主收拾好了麽?”

“來了,來了!”說完拉着病嬌,風風火火的就沖出去,她不知是怎麽了,越發的緊張起來,甚至不敢擡眼看他,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不适來。

一雙手托住了自己的臂膀,她一擡眼,撞進他如玉的眼眸裏,她感覺那雙手穩穩的托住她,溫潤的朝她笑了笑,“公主當心!萬事要謹慎才好,福船上晃蕩,一步步踩實了才行。”

她望着他良久失了神,怔怔說不出話來,背後病嬌朝她袖間拉扯了下,她才返過神來,是了,下了這條船,從此便是路人了,她瞥開視線,垂首在他雲紋牙牌見流連,忽然覺得一切都陌生起來,心頭發緊的說不出話,眼眶也逐漸發酸起來。說是只當路人,可心裏到底舍不得,她想一頭紮進他懷裏痛哭,可偏偏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不可能。

她嗫喏了下,緩聲道:“一路上得廠臣照料,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承蒙您不嫌棄我,往後也不知幾時才能再見,處了這些日子,臨到分別的時刻,還真是舍不得。”

病嬌在一旁咳嗽了聲,她越說越發不是事兒了,恐怕再說下去就要讓人生疑了,船艙裏一疊聲要她謹慎行事開口,可真到了關頭,頭一個慌了手腳的還是她自己。

“公主這話折煞臣了,所謂相聚終有一別,公主心性兒年輕,有些離愁別緒也是常理兒,等回了宮要好好珍重才是,公主有什麽吩咐,只管托四喜來,臣一定替公主解決。”

他先前曾告訴過她,說要把四喜收作幹兒子,如今看來是派上用場了,這一說是提醒她,也更是安慰她,橫豎不過還有個把月的時間,有什麽難熬的,宮裏頭五年的苦日子都過來了,還怕這點時當麽?

陸淵托着她下了福船,許是心頭惦記悵惘的太久,踏上了地覺得渾身都在打顫,他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樣,心裏有些擔憂,終究還是對着病嬌低聲囑咐了下,“好好照顧主子。”

病嬌低聲應了個是,架着衛辭往碼頭上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上去。衛辭覺得自己沒骨氣,就這麽分別的一刻鐘就讓她挫敗到泥底裏去了,她知道他在身後望着她,可是不能回頭,躊躇了下,爬上小杌子低身隐進轎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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