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全也負卿
二月下起了漂泊大雨,衛辭趴在坤寧宮的木棂窗上,看屋檐外頭雨水瀉出去老遠。住在坤寧宮,也是和燕惟如約定的條例。
棂窗下是一張案桌,上面有幾張宣紙,她握筆想寫信給二得,可是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沒有告訴二得她和燕惟如的約定,那晚他在貞順門下等了一夜,她失約了。
可一切都在燕惟如的掌控之中,貞順門那兒有人埋伏,她若是現身,只怕兩人都不能活着出去。
思緒飄出去老遠,想起在福船上那日,也是秋日裏的漂泊大雨,那是他第一次吻她,他以為她不知道,可她根本沒睡着,那樣的小心翼翼,她一直都珍藏着。
“在寫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衛辭下意識捂住面前的宣紙,寬大的襕袖全都帶到了硯臺裏,濕啦啦汲滿了墨汁,燕惟如見狀,忙擡手制止,衛辭以為他要抽自己的宣紙,蔔冷登站起來,帶翻了案桌上的硯臺,墨汁撒得到處都是,宣紙上本就沒幾個字,這麽一潑全都糊了。
衛辭心裏着急,回過身就沖道:“哪個不長眼的……”望見燕惟如那張皺巴的臉,她頓時止住了嘴。
燕惟如甩着襕袖上的墨汁,屋外孫啓壽聽見聲音忙沖進來,替他整理着,“哎喲我的天爺,這麽整成了這副模樣!”回身朝後喊道:“碧琪,趕緊去一趟乾清宮将皇上的那套暗紫團龍圓領袍拿來,這天寒地凍的,傷着身子可如何擔待得起。”
碧琪發愣,見着案桌上一團狼藉,啊了一聲道:“哦,奴婢這就去。”
衛辭呆愣愣站在一旁,看着衆人忙來忙去,想上前幫忙又不知該怎麽搭手,只得幹站在一旁。
燕惟如低身任下人将外罩都脫下,轉身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挑起眉毛若無其事道:“都退下,這裏讓皇後來就行。”說着張開了手站在她面前,“皇後替朕換衣裳罷。”
孫啓壽怔了一下,朝着衛辭望了一眼,随即躬身帶着底下人退出了坤寧宮。
她心頭依舊惘惘的,她沒替男人穿過衣裳,就連二得也沒有,室內沒有其他人,她覺得心裏發緊,兩手垂在寬大的襕袖中,攥住拳頭腳步一動不動。
燕惟如看出她的猶豫,輕笑道:“皇後很緊張麽?朕是皇上,是你名義上的丈夫,替我換件衣裳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說着又張了張手臂,他沒有說其他,只說了名義上的,他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他也不願逼她,良久才道,“算了,朕自己來。”
他說的極為頹廢,衛辭心裏咯噔,她知道他喜歡發脾氣,萬一弄僵了又來一出言而無信的戲碼,那她還要不要活了?不就是換個衣裳麽,又不會少塊肉,等她出去了,天天給二得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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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裏還在為陸淵抱不平,腳下卻生了風似的疾步上前,扯過他手裏的衣袍,想也沒想就道:“我來。”
燕惟如淡淡抿嘴輕揚,望着她在他胸前手忙腳亂,直覺好笑。
接過衣服衛辭就後悔了,天子衣服不似旁人,繁瑣複雜,她理了半天也不知這衣服怎麽穿的,手心裏都急出了汗。
他腿有些撐不住,顫抖一踉跄,差點跌在地上,衛辭驚地一把拽住他,“你怎麽了?”
他笑了笑,“無礙,腿站的累了,有些撐不住。”
她扶住他,拉他坐在炕沿上,着急道:“站不住就趕緊坐下來,不要勉強自己。”
他揚手理了理,自己穿戴好了衣袍,揚了揚襕袖,望見她着急的模樣,忽然覺得腿上再疼也不覺得,咧嘴道:“我不累,真的,你不要擔心。”
瞧見他這副模樣,衛辭有些難堪,指了指他的臉道:“你臉上煞白,還說無礙,痛就是痛,有什麽好遮掩的,身子是你自己的,腿也是你自己的,你不說實話,太醫怎麽替你整治?”
她話語裏有些責怪的意味,他這腿是因她而傷,她總歸是欠他的。
回身去找碧琪,打算請太醫為他瞧瞧,孫啓壽也站在門外,曲腳帽上濕漉漉一片,估摸着是冒雨來的,手裏托着藥瓶氣喘道:“娘娘,這藥一到下雨天陛下就不離身,今兒出門忘了,您趕緊拿進去讓皇上服下。”
衛辭接過,放在手心裏端着,疑惑道:“這是……”
“陛下有腿疾,天稍微一陰冷就鑽到骨子裏疼,這是太醫配的随身止疼藥。”
手裏摩挲着光滑的小藥瓶,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他如今是皇帝了,從古到今,有哪個皇帝是瘸腿的,他不但要忍受腿疾的疼痛,還要忍受全下人的議論與嘲笑。
腦子裏混混沌沌,回身進了裏屋,望見他倚在床頭上睡着了,眉頭緊蹙,大約是腿疼到了極點,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可他為什麽不說出來,沒人會嘲笑他,也沒人敢嘲笑他。
叫了他幾聲也未應,她捏着帕子替他額上擦了擦汗,将藥瓶放在他的手邊,自顧自的退了出去,打算叫孫啓壽進來服侍他。
外頭雨水傾瀉嘈雜,沿着窗邊打進來,落在案頭上,星星幾點透着些許冷清和孤寂。
燕惟如睜開眼睛,手心緊握藥瓶子,額頭上似乎還有她的餘溫,帶着淡淡的馨香,久久都沒有散去,這種感覺倒比秀才中了頭彩還要高興。
他在坤寧宮一直歇到了晚上,晚間雨停了他才離開,臨走前,他回過身來問她,“明兒下了朝,朕可以來坤寧宮用膳麽?”
他說的小心翼翼,衛辭捏帕子的手一頓,望見他憔悴的面容,噗嗤笑道:“為什麽不能來,用個膳罷了,你不是說這天底下都是你的土地麽?還有你不能來的地方?”
見她開懷,燕惟如緊繃的神色卸下來,淡淡道了聲好,随即邁着步子一腳踏進水窪裏,濺了滿小腿的泥水。
日子過了将近十天,距離原先約定的半個月只還有五天,不過只有五天了,他自己也不知道還在堅持什麽,明明已經能夠預料到最後的結局,可心裏總是不甘,為什麽他遇不到那樣的人。
皇帝上朝是在五更天,冬天夜裏長,起來的時候天還黑潺潺看不清,太監替他穿戴好朝服,燕惟如擡手指了指道:“拿那件寶藍四團龍直身來,朕今兒穿這件。”
想起昨日離開坤寧宮的時候,衛辭穿的襖裙也是寶藍色的,今兒和她約好在坤寧宮用膳的,他恨不得罷了朝立馬就過去,要不都說從此君王不早朝,皇帝也是人,也會有七情六欲,每天對着朝臣奏折,總也有厭倦的時候。
上朝的地方在太和殿,從乾清宮走過去大約要一刻鐘,自從當了皇帝之後,百姓群臣給他冠了個賢明清君的頭號,每回上朝總要被罵,工部罵水利,戶部罵稅收,就連衛辭也被帶上來罵一通,說她善妒沒有能力協理後宮,不配當一宮之主。這樣一想,他和她倒還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怪不得司馬翊多少年從不上朝,這樣的日子想來還真是枯燥。
渾渾噩噩上了朝,他聽了朝臣的奏議,只撐頭道好,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手指撚着襕袖上的龍紋,想像着待會要用膳的場景,記憶裏,他似乎沒有和衛辭一道用過膳,也不知她愛吃什麽菜,以前聽病嬌說起過,她似乎不愛吃甜的,女孩子家的不都愛吃甜的麽?她倒還真不一樣。
“陛下,陛下……”
身側的孫啓壽輕聲叫喚道,他怔忪端正起身子,轉頭道:“議完了麽?”
孫啓壽輕聲道:“張太師問長公主的事呢?”
燕惟如望着大殿外天已經亮了,他想起來司馬雲錦和張良卿的婚事是太後親自下旨的,哦了一聲淡淡道:“此事容後再議罷,怎麽也要到等大行皇帝仙游三月之後再說,今兒就到這罷,朕乏了。”
說着出了太和殿,連朝服都未換就直奔坤寧宮。
乾清宮和坤寧宮在一條線上,繞過交泰殿就到了,身後孫啓壽小跑緊跟上,他從來沒見過陛下走得這麽快。往常就算再累,上朝總不會耽誤,從沒有今天這樣心不在焉。朝着坤寧宮方向走去,他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皇後。
興沖沖進了大殿,碧琪從裏面沖出來,孫啓壽見狀忙喝道:“着急忙慌跑什麽!撞到陛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
碧琪望見燕惟如,哭着跪下來,嚎啕道:“皇上,你去看看娘娘吧。”
他一驚,“怎麽了?”
“娘娘爬到屋頂上,奴婢怎麽勸都不下來。”
燕惟如擡腳邁進去,走到內殿望見後罩房上坐着一個人影,他不解氣道:“這又是怎麽了?”
罩房那麽高,她是怎麽上去的,疾步上前打算接她下來,剛擡腳,腳邊上便是破冰似的脆響,低頭一看是磚紅色的屋頂磚瓦,碎的滿地都是,他生生頓住腳,擡頭望着她。
“你不許上來!”
他拳頭微攥,咬牙恨道:“你又要鬧什麽?”
她輕笑,沒反駁他,坐在屋脊上自顧自道:“以前小的時候,我總愛爬到重華殿的偏殿屋頂上,病嬌不會爬高,也總是站在你那個位置,一遍一遍勸我下來,我那會剛進宮,誰都不願意說話,只有病嬌對我好,不離不棄晚上和我一起睡。病嬌因為接我下來,從梯子上滾下來,渾身摔得淤青,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爬過屋頂。”
她說着哭得難以自持,擡手抹了抹淚,抽噎道:“病嬌說她沒有家人,走的時候路上不知道會不會孤單,那麽久了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家裏人。她還說她在宮外有個相好,她膽小沒能和他一起遠走高飛,從此成了一輩子的遺憾,我在想,大概我的下場也和她一樣罷。”
燕惟如聽了灰心,他知道病嬌是被和嫔害死的,而陸淵親手殺了和嫔,替她報了仇。而和嫔,是他安插在宮裏的棋子,想着若是将來能登基,對他有利。
病嬌對于她,早已超出了主仆的關系,是她的親人。她該是知道了這層關系了吧,這下好了,好不容易建立的這點關系又坍塌了,才剛還想着和她一塊用膳,轉眼間又成了仇人。他忽然覺得很累,這樣的糾纏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留着她,他累她也痛苦。
他上前一步,打算也爬上去,又是一塊磚瓦落下來,砸中了他的腳,頓時痛得無知覺。
她帶着哭腔罵道:“我叫你不要上來,你聽不見麽!”
他咬着槽牙,終于仰頭沉道:“朕放你出宮。”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寫的都是燕王的戲份,大概還有半章燕王就要領便當了,下面該廠臣出場了,注意注意,下章高能!撒花說愛我的都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