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三)

番外3 生病記

宏嘉三年秋,南京下了一場大雨,趕上夏訊整個運河的水都漲了一指升,整個南方的日子都不大好過,莊稼收成不好,這日子就不太平,難民都往北方逃,福建浙江一帶的人全都聚集到了南京。

風頭黴頭兩隔壁,人口一多,朝天宮西街一帶居然傳出了瘟疫,人心惶惶衆人心裏都不安寧,東逃西散,整個金陵亂做一團。

陸宅裏,衛辭熬了一碗艾草姜湯端進來,見他要起身,她連忙快步上前,着急道:“你不要起來!”說着手心一歪,姜湯灑在手背上,燙得她差點将手裏的碗扔掉,一想到日子難熬,便生生受住了。

他掙紮着起來,看見她手背上燙紅了一片,皺眉道:“誰要你做這些!我不是說不吃藥麽,燙到手也不扔掉,你是傻子麽?”

這些天來,日子過得煎熬,連她也憔悴了,聽見他拔高的聲量,忽然覺得有些委屈,低頭嗫喏道:“我是個傻子,和我在一起這麽多年,你竟不明白我就是個傻姑娘麽?”

他知道自己說重了,外頭瘟疫橫行,此刻他又病着,她擔憂他,心裏難免會着急無助,他嘆了口氣摟住她,安慰她道:“衛辭,我身體好得很,你不用擔心我。”

她半閉着眼,眼眶有微弱的濕潤,抽噎着勸他:“那你把這碗藥喝了,你要怕苦,我替你拿蜜棗咂嘴好不好?”

女人家總是憂心忡忡,一點點大的病症也會放在心上不依不饒,可初衷到底是她愛他在乎他的緣故,咽了下喉頭,啞聲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外頭的瘟疫到不了我身上,我垮了你怎麽辦?”

越說越讓人難過,她起先沒有想那麽多,可眼下他竟發起燒來,跑了滿城的藥鋪,也沒找到一家開門的,索性只能按照土方子自己熬了一些草藥,望見他幹涸的嘴角,起了一層白皮,她親了親他的嘴角,憂心道:“你如今就像個小孩子,樣樣都要人操心,真不知道以前在宮裏你是怎麽當差的,只顧着伺候別人,自己一點兒都不上心。”

他牽動了下嘴角,無奈端起她手裏的碗,一口全都喝幹了,呼道:“真苦!”

衛辭連忙回頭拿了一顆蜜棗放進他嘴裏,半跪在腳踏上問:“這麽樣,不苦了吧?”

他沒有接她的話,漾着眼角朝她笑了笑,伸開雙臂朝她,她會意,脫了鞋上榻依偎在他懷裏,往他胸口裏拱了拱,蜷縮在被子裏,額頭觸上他的下颌,有些微微紮人,她不悅擡起頭皺眉道:“你是不是要蓄胡子了?”

“我才二十六,等過了而立之年再蓄也不遲。”

她像是得了個新玩意兒,手指摸着他的下巴,仔細把玩着,嗫喏道:“你從前在宮裏喝的那些藥方子有沒有副作用,沒的喝壞了身子。”

他眼眸沉了下,以前因為要壓制住身體上的不适,喝的那些藥方子總歸帶點毒素,他略思量了下,道:“停下了調養調養就無礙了,你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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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唔了聲,将頭埋在他的懷抱裏,鼻息間全是他的氣息,讓人生出心安的感覺,眼皮越來越重,她最近老是很困,動不動就覺得腰很累,坐着半天就受不了,她迷迷糊糊叫他,“二得,昨晚你是不是沒睡好?”

他心裏有些乏悶,摟了摟她,“昨夜睡覺前窗戶未關,有些着涼。”說着低頭在她額間親了親,“今兒早些睡吧,我晚膳不想吃了,你想起來麽?”

她意識有些混沌,說着倒三不着兩的話,将腿拱進他的腿間,覺得很暖和,閉着眼睛嗫喏了下道:“我困了二得,你就這樣抱着我睡覺,我不想和你分開。”

他勾了勾唇角,覺得有些好笑,悶着聲哼道:“誰要和你分開!快睡吧,我守着你。”

喉頭有些發癢,他想咳嗽,懷間傳來她鼻息咻咻的聲音,怕吵醒她便生生忍住了。

月上中天,府宅外有狗吠聲,偶爾間或傳來一兩聲,起先他還聽得清,沒過多久也就漸漸進入夢鄉了。

從建安到郢都八百裏加急,消息不出兩日就傳到了京中,歷來瘟疫的事最棘手,撥款下去一層褪一層,到了底下根本所剩無幾。

奉天殿裏雷霆大怒,底下回禀的官員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養的肥膘肉圓,這會兒跟他來說底下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了,這回瘟疫出在江南水鄉,是整個大郢最富庶的地帶,若是連江南也這樣,那他還拿什麽養活整個天下?

越想越窩火,一腳踹在心窩上,恨道:“別以為朕不知道底下什麽情況,朕在建安多少年,一個個幹的勾當朕的心裏明鏡似的!國基未穩,朕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如今南方瘟疫盛行,你們竟敢将心思打到這上面來,簡直膽大包天!”

底下跪着的人忙将頭壓得更低,渾身打起擺子來,以往都是司馬翊掌的權,從來不過問底下這些事,如今換了人,這燕惟如和司馬翊可不一樣,論起手段狠厲來,堪比前朝的東廠廠公。

“戶部撥下去的銀兩一分不差送下去,分外的俸銀朕會專人配給,另外……”他頓了一下,轉身朝孫啓壽道:“金陵是大郢最重要的樞紐,布政、按察兩司多派人盯着些,将難民安頓好,藥材糧食全都要到位。”

孫啓壽掩手颔首道是,皇上的心思他也了解些,三年前衛辭公主離開就去了南京,雖然陛下嘴上從來沒提過,可他如今成了司禮監的掌印,宮裏的消息聽了也不少,陛下曾經偷偷派人去過南京,飛鴿傳書了有小半個月,之後就再也沒有留意過。

如今南京出了瘟疫,陛下心裏頭自然放不下,後宮三年也再未立過皇後,妃嫔也都是先前從燕王府裏出來的,皇上這樣癡情,放在旁人身上也許是段佳話,可在帝王家,這深情偏偏是最要不得的。

秋雨下一場涼一場,衛辭醒來的時候覺得周遭像灌了冷風似的,擡手去尋人,二得挂在床邊,她立馬驚得起身,拉住他喊道:“二得,你怎麽樣了?”

他像是睡死了過去,沒有回答她,他臉色很不好,連嘴唇都是煞白的。她将他撈起來,心頭悸悸地沒了主張,手探上他的額頭,有些發燙,駭得連忙驚叫道:“二得,二得你快起來!”

都說瘟疫都是從發熱開始的,漸漸敖幹了人氣,救也救不回來。

她心裏發慌,手腳都不聽使喚,天氣涼,她只覺從心口到腳底都是涼的,她只期盼着不要是瘟疫,千萬不要是瘟疫。

将他抱在懷裏,顫畏地低下頭親了親他的臉頰,火熱的觸感讓她心慌。

忽然想起什麽來,忙靸着鞋到院外端了一盆冷水來,手顫巍巍的發抖,擰着帕子一遍遍替他擦着身子,爐子裏生起火,添了一把艾草,整個屋子都燃着艾草的味道。

艾草對于瘟疫有預防作用,起先因為外頭有言傳,所以為了以防萬一,衛辭就買了一些放在家裏備用。外頭依舊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連帶着屋內都有點潮濕,混着艾草的煙氣,直讓人想咳嗽。

城中此刻亂作一團,她想出去找個郎中,可二得一個人躺在這兒她又不放心,何況她連郎中在哪兒都不知道。

她覺得胸口有些悶,簡直要讓人透不過氣來,跪坐在腳踏上,手裏攥住二得的手,他手心和腳心都冰涼,衛辭便烤着手替他一遍遍的搓着,打着涼帕子放在額頭上捂着,一會摸他的額頭,一會親親他的手,放在嘴邊呢喃道:“二得,你聽得見我說話麽?”

見他不動,衛辭有些心酸,胸口發緊朝着他胸前拱了拱,将整個人縮進他的懷裏,趴在他耳邊輕聲喊着,“二得,我有些害怕。”她臉上抹的烏漆嘛黑,是剛剛燒艾草留下的,一股腦兒全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以前都是他照顧她,不管什麽都替她準備好一切,她心情不好,難受的時候總覺得趴在二得的懷裏,只要二得安慰安慰她就能夠緩過來,可如今她的支撐柱倒下了,她瞬間覺得沒了依靠,覺得惶惑無助,沒有二得在身邊,渾身心都透着害怕。

腦子裏昏昏沉沉,也不知哭了多久,什麽想頭都不敢往下想,替他忙活了一天,可依舊沒有轉醒的意思。迷糊間,她守了他很久,後來眼皮漸漸沉重,施施然睡過去了。

做夢夢見二得離她越來越遠,遠到她看也看不見,她伸出手要抱他,突然一片迷霧刮過來,腳底下失了重,掉進一片池塘裏,河水漫過她的鼻腔,她覺得她喘不上氣來了。

迷糊間猛地咳嗽了一聲,身旁人摟了摟她,着急問:“衛辭,衛辭,你怎麽了?”

她睜着大眼怔怔望他,咽了下喉頭,半晌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二得,她軟糯了下,喊道:“二得……我做了個夢,夢見我掉進水裏了,我還夢見你不要我,我叫你也不回頭,吓死我了!”她一頭紮進他的話懷裏嚎啕着,眼淚順着眼角流下來,整張臉花貓一樣。

恍然間,是一只驚容失色的花貓。

他沒有遲疑,擡手覆上她的臉頰,替她抹眼淚,虛弱地輕笑道:“只是個噩夢罷了,夢都和現境是反的,你夢到我不要你,那我一定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你不要怕,有我在你身邊,只要你還在世上,我絕不先走,不怕不怕。”他捋了捋她的發絲,聽她在他懷裏抽噎,他知道她吓壞了,寬大的房間沒有人來幫她,只有她自己,常日裏總要依靠人的人,突然間沒了依靠,她有多麽無助,他可以感受到。

寂靜的深夜裏,屋檐外水聲滴答,她窩在他懷裏嗚咽,聲音長遠一直飄向遠方,靜靜感受着這一刻的寧靜。

他不放手,哪怕是天來收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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