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奶奶，你和洛梓杉很好嗎？”
吃午飯的時候，我禁不住詢問奶奶。
一邊吃着洛梓杉做的飯菜，一邊在心裏咒罵着洛梓杉，一邊又裝作很好奇地詢問有關于洛梓杉的事跡。這種感覺我想是誰也都體會不到的。就好像是在西餐廳裏吃着滿漢全席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
聽到我的詢問，奶奶先是愣了一小會兒，緊接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梓杉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呀！剛出生父親就病逝，他的媽媽後來又改嫁，結果，繼父在不久之後又去世了。所以，街坊鄰裏就開始流傳，說梓杉有‘克父’命，所以，她的母親不敢再嫁。可是，誰也沒想到，他媽竟然……竟然去做了小姐……雖然說這樣掙錢多，可是……可是……名聲敗壞了呀！”
“既然這樣，他為什麽不離開？”當時，我竟然問了奶奶這樣毫無同情心的問題。可是，上天作證，我安小紀絕對是一個善良的好女孩。我曾經因為看到一則關于流浪狗的新聞哭了一整天，曾經因為看見有那麽多的失學兒童時，捐出了我拿鋼琴金獎所獲得的十萬元獎金。然而，對于在別人眼中似乎很可憐的洛梓杉，我竟然拿不出一點兒同情的感情給他。我覺得他太過于放蕩不羁了，太過于玩世不恭了，太過于自傲自負了！
是的，在當時，對于他，我只有這些客觀評價。
“梓杉他真的離家出走過呀！”奶奶忙地接着說道，好像怕我誤會什麽似的。
“在他七歲剛剛懂事的時候，他就自己一個人背着書包離家出走了整整五天。他的媽媽找他都快哭瞎了眼睛，我們也是到處尋找他的下落。後來，我們在一個廢舊的房子裏找到了他，當時，他都已經昏迷不醒，他的媽媽抱着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奶奶在描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真的看見了她的眼睛紅潤了。可想而知，那樣的場面一定是感人至深，讓人終生難忘的！
“自從那以後，梓杉變得更加聽話更加懂事，每天的飯菜都是他在做……”
鼻子一酸，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流下了眼淚。洛梓杉做的菜果然很好吃！要不然我怎麽會很感動地流下淚水呢？
“奶奶，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不知道當時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沖動，我想都沒想就直奔着洛梓杉的家中跑去。
這個路程很短暫，似乎幾秒鐘就能夠跑到他家。可是，腦海中卻奔湧出很多的話語。要說什麽呢？
洛梓杉，對不起，之前我誤會你了？
洛梓杉，謝謝你，你做的飯菜很好吃！
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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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梓杉，其實，我們也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我同情你？
這些話，在我的腦海裏重複多遍，可是，真正當我跑進他的家中，看到他正在吃飯的場景時，似乎所有的語言都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看見洛梓杉左手端飯，右手拿筷子，蹲在一個小凳子面前。凳子上放着一盤雞蛋炒酒菜，雞蛋卻少得可憐。
我愣在原地，一動不動，身子僵硬得好像硬梆梆的冰塊。
空氣好像在此刻凝結住了，我只感覺自己的喉嚨幹得要命，根本法不出聲音來！所有的一切在一時間全部安靜下來，只有院子裏，梧桐樹上的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鳴叫。
知了……
知了……
知了……
洛梓杉終于在我立正站好的半分鐘後，轉過頭。
他看見是我，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後似乎很不樂意地詢問我說：“你怎麽沒敲門就擅自闖進我家？”
喉嚨真的很幹，可是，我卻依舊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見我沒有回答，他放下碗筷，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他栗色的頭發很明亮，微長的劉海稀稀疏疏遮住了他的明眸。每次這樣與他對視，我總是感覺眼睛一定要眯起來才能看得清。因為他的身後仿佛散發着金燦燦的光芒，晃得人無法睜開眼睛！
“我……我是來謝謝你的。”愣了良久，我終于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聽見我的回答，他居然笑了。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同時擁有勾住無數少女心房的巨大魅力！
“阿……阿姨呢？”我疑惑地詢問。
他不耐煩地看着我，時間很長，很長，很長！這種長度在我感覺似乎可以綿延到浩瀚的宇宙！然而，良久，他淡淡地回答：“沒吃飯就走了，好像是去別的地方出差吧！”
“噢，”我輕聲應道。
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洛梓杉突然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原本他有些游離的眼神漸漸有了焦點，他直直地看着我，頭緩緩地向我移近——
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可是，凸出來的門檻應硬生生地将我絆倒！
多少年後，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我是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地上的！樣子可想而知，絕對是狼狽不堪！可是，就在這樣的時刻，洛梓杉卻只是走到我的面前，低低地看着我，臉上絲毫沒有關心的神色！
我躺在地上，氣急敗壞地瞪住他！
“喂！洛梓杉！你太過份了！”
他卻露出無辜的表情：“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嘴巴上還有飯粒！而且又不是我把你絆倒的！要怪就怪它！”
他邊說邊用腳踢了踢他家的門檻：“要不，我幫你報仇，揣它兩腳？”
“洛梓杉！你！”
真是惹人厭的家夥！
我拖着疼痛的身體艱難地自己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
“洛梓杉，原本我挺同情你，所以才想來和你道個歉，說聲謝謝……可是，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讨人厭絕對是應該的！你這個可憐的家夥！”我狠狠地瞪着他，一口氣喊出壓抑在心中的咒罵！
“你說什麽。”
我話音剛落，就發現洛梓杉原本玩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皺起了眉頭，冷冰冰地看着我，就連聲音也是冷冰冰的！
我被這樣子的他吓住了，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六月的陽光太灼熱了，我渾身開始不停地流汗。可是，為什麽感覺每一滴汗都是清冷清冷的呢？
我怔怔地看着目光冰冷的洛梓杉。透過他的劉海，我清楚地看到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那樣明亮的雙眸裏似乎流動着很久遠很久遠的故事，而那些很久遠很久遠的故事似乎都是凄涼而悲傷的。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如果你的感謝只是這些的話，那麽，我不會再送什麽飯菜給你！”說完，洛梓杉轉身走進屋子裏！
我能夠聽見洛梓杉摔上門時，發出的“哐”的一聲巨響。
頓時，耳膜仿佛在一剎那間被這樣的巨響沖破，然後耳邊安靜得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我是不是說錯什麽話了……
我不停地在心裏這樣詢問自己，不停地詢問不停地詢問。直到自己終于承認：是的，安小紀，你的确說錯話了。
當時間過去很久以後，我依然對那時的自己耿耿于懷。想想那時的自己不也是同樣的可憐嗎？而自己還有什麽什麽資格去同情別人，可憐別人呢？那時的安小紀，除了奶奶也一樣一無所有，更缺少像洛梓杉那樣堅強而且倔強的心。原本以為這個世界上，安小紀是最堅強的人。可是，當她遇到了洛梓杉以及後來的莫顏之後，她才真正了解到什麽是堅強，什麽是倔強！而在後來，她也和他們漸漸成長起來，學會了在逆光中長大的堅強！
人，都是容易健忘的動物。
當奶奶在晚上告訴我明天就可以上學的時候，我興奮得忘記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就讓那些不愉快在此刻煙消雲散吧！因為安小紀腦子的內存太過于狹小了，根本裝不下那麽多的人和事。我瘋狂地親吻了貼在牆上的耿琦楊，然後緊緊地抱住奶奶。
“奶奶，謝謝你！”我在奶奶長滿皺紋的臉上深情一吻。
奶奶樂得神采奕奕，笑起來，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加濃密了。此刻，請不要疑惑我對上學的渴望程度。是的，從開始我就一直在強調，我是一個好孩子。從前，我很乖很聽話很愛學習很愛彈鋼琴……因為這些都是我得到表揚的資本，我不否認自己是一個有些虛榮的人，我害怕自己讓父母失望，害怕自己得不到表揚，害怕自己會有一天失去光彩……
然而，這一切的恐懼就真的在同一天一并消失，不見蹤影。
我以為我會很痛苦很痛苦的，因為所有的害怕都變得真實起來，我不會再看見父母驕傲的眼神，不會得到任何人的表揚，更不會再重新坐到鋼琴面前，讓它給我帶來掌聲，還我光彩……可是，當他們真的就這樣失去的時候，我并沒有哭，只是有一種落了空的歸屬感。這種落空的歸屬感麻痹了我的神經，讓我只是不能思考而已。當時間過去久了，自然而然就真的淡忘了。
“學校那邊可能明天會給你發書本，所以，你整理一下，帶本筆記本就可以了。”奶奶叮囑道，“明天好好表現，相信小紀一定能成為學校裏的風光人物！就像從前一樣……”
奶奶說着說着便沒了聲音。我突然發現，其實奶奶比我敏感的多，很多事情，很多人她都會刻意地去回避，害怕提及惹我傷心。
于是，我笑了笑，當作什麽都沒有察覺。
“那小紀自己準備一下，然後早點睡覺，養足精神。”奶奶說這句話的時候，可愛地舉起了拳頭，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
我重重地點頭直到奶奶輕輕地關上了我的房門。
整間卧室突然變得安靜起來，我坐到書桌前，從抽屜裏拿出了我新買來的日記本。我一直都有記日記的習慣，從前記了好多好多，可是，在我離開那裏的時候，我都已經将他們燒掉了。因為突然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因為害怕再次看到日記內容時會淚流滿面，所以我狠心地将它們全部燒掉了。
記得那一夜，火苗漸漸在靜穆的夜空下越燒越大，藍紫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胡亂地纏繞，仿佛我的臉都被這火焰灼燒。所以，當火焰漸漸熄滅之後，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重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安小紀。
于是，按亮臺燈，旋開筆蓋，在日記的第一頁寫下重生的字句——
百轉千回，
如今我又回到了原點。
明天，夢想，仿佛霎那間變成了塵埃，
唯一留下的就只有回憶與思念。
我不知道，
這世間的空氣何時才不會污濁。
就如井底的那只青蛙，
永遠也忘不到天空的盡頭。
也許也許，
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
夜空的星鬥會愛上瞬間的美好，
然後便狼狽地燃燒自己，劃破安逸。
然而我呢？
我要如何忘卻曾經？
忘卻那些是是非非在心底刻下的印記？
又或者，又或者将曾經埋藏起來留給曾經？
很可笑吧！
将曾經留給曾經是多麽的幼稚！
很可悲吧！
一個人要将曾經留給曾經。
擰上筆蓋，關起臺燈，滿室灰暗。
我仰面躺在堅硬的床上，拉上薄薄的被單，在凝望了很長時間的天花板之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安小紀，明天，要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