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
“安小紀,我們每一個人只能擁有一個夢想。”
在七月中旬,在那個有些潮濕的晚上,洛梓杉依然抱着吉他坐在那棵梧桐樹下。他擡起頭,用他那明亮的雙眸直直地望着光芒之外的我。從他那雙堅定又帶有憂傷的眼神裏,我突然感覺到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緊張起來。
我窘迫地問道:“為什麽?”
他無奈地歪起頭,笑笑:“因為我們只有一顆心啊。夢想是需要專一的,不能分心,否則我們将一事無成。”
“你的意思是……”我緊張地望着他,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很簡單,趁現在離開逆光吧!”瑩白的梧桐樹下,洛梓杉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說出讓我離開逆光的話。從開始帶現在,在我們逆光裏,他難道不是最愛逆光的一個了嗎?可是,為什麽,現在他能這麽輕易地說出讓我離開的話呢?
突然感到萬般委屈,我倔強地睜大眼睛,不讓眼淚輕而易舉地流下:“不,我不能離開逆光,逆光也不能沒有我。”
可是,聽見我的話,洛梓杉并沒有感動地雙眸明亮。他反而笑得更加諷刺起來。
他說:“安小紀,你的夢想不是耿琦楊嗎?你的夢想不是考上聖皇嗎?如果我告訴你,如果你繼續留在逆光,也許将來的你只能是酒吧駐唱樂團的其中一員,沒多大的出息。”
我恍然大悟:“原來今天奶奶找你談話就是為了這個呀!”
“你不要亂猜,這我自己知道的。”
“你怎麽會知道?”
“我為什麽就不能知道?”洛梓杉好笑地看着我,“從前的安小紀好歹也是個上過電視領過大獎的鋼琴手,我們搞音樂的當然會略有耳聞啦。”
“你少諷刺我了。”我瞥了一眼洛梓杉然後便轉過頭不再看他。
我知道,自己已經沒出息地流下了淚水。既然眼淚已經流下來了,那麽,就不要讓他看見就好。
可是,洛梓杉偏偏在這個時候放下吉他,從那棵瑩白的梧桐樹下走了出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他第一次從他所謂的“家”裏走出來,而且,只是為了給我擦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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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腹有些粗糙,我能感覺到硬硬的繭子在劃着我的臉頰。我多次倔強地別過頭去拒絕他的溫柔,可是,他卻始終比我更倔強地扭過我的頭。
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臉上的淚水,聲音沙啞:“小紀,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努力才是正确的選擇。當然,為了自己的夢想能夠實現,放棄某些東西也是人之常情。放心吧!相信我們逆光的所有成員都會理解你,并且支持你的。”
洛梓杉的話柔軟到令我的心都跟着破碎了。我的夢想,我們的夢想頓時在我腦海中變得混亂起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夢想已經悄悄地在我的心裏生根發芽,并且不斷壯大起來了呢?它就像是眼前這棵瑩白的梧桐,而逆光便是能給我無限溫暖的家。
“我不離開。”終于,我咬着嘴唇,擡起頭,倔強地與洛梓杉對視。
我吃驚地發現,洛梓杉的臉上竟然也流淌着明亮的液體。他身後便是瑩白的梧桐,我清楚地看見,他身後的那棵梧桐也變得越來越明亮,仿佛是被他的眼淚所澆灌,瑩白一片。
然而,洛梓杉的表情只是由驚怔轉換成失笑而已,他說:“安小紀,我知道,早晚你都會離開的。我們并不想妨礙你的前途。”
我無奈地望着他:“就那麽想讓我離開嗎?”
他只是失神地望着我,不再說話。
“洛梓杉……”我最後一次無力地詢問,“你就那麽想讓我離開嗎?”
洛梓杉終于将目光再一次落在我的身上,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肩膀有些顫抖,嘴唇泛白而幹燥。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得如同此刻灑在我們頭上那清冷的月光。
他說:“安小紀,不是我想讓你離開,而是明天你将離開……”
那一夜,月光真的是清冷得可怕。一整個夜晚,我都用被子捂着頭。可是,身上依然冒着冷汗。身體在不住地顫抖着,心裏卻也在不住地祈禱着:多希望,多希望今夜發生的事情都只是個夢境。多希望洛梓杉後來的坦白都是我這一生中聽到的最可笑的笑話。多希望,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奶奶依然微笑着叫我起床……
原來昨天美味的可樂雞翅竟是為我送別的“散夥飯”。
當我那個漂亮媽媽真的站在院子裏的那棵梧桐樹下的時候,第一個從我腦子裏冒出的話就是這一句。想起奶奶裝作沒有事情的玩笑,想起後來洛梓杉虛僞的憂傷,我的心裏真的是惡心得要命!
“小紀,媽媽來接你了。”梧桐樹下,媽媽渾身穿着裝飾有寶石的正裝,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芒。
我眼睛微疼,根本無法看清楚她的模樣。
這是我的媽媽嗎?
“小紀,媽媽前幾天說來接你去法國,奶奶就想給你個驚喜,所以一直都沒有告訴你。”餐桌上,奶奶一邊夾着昨天還沒吃完的剩下的可樂雞翅,一邊笑盈盈地對我說。
我看着笑容有些無奈的媽媽,和她旁邊那個連笑容都沒有的陌生男人,冷冷地說道:“真驚喜呢!”說完,便把奶奶夾給我的雞翅夾了回去。
我清楚地看見奶奶的笑容變得僵硬了,她不再說話,可是,眼睛裏似乎有淚水在閃動。我真的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麽了,竟然看着奶奶的淚水無動于衷。
“奶奶覺得你和媽媽一起去法國很好,不用再和奶奶一起吃苦,而且有可以接受到國外良好的教育……”
“有錢買指甲油,沒錢養我了?”我冷冷地甩下這句話後,便重重地放下筷子。
“有錢人是吃不下這些東西的,不是嗎?”我淡淡地詢問着媽媽,然後又将目光停落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身上。
“我去收拾東西,咱們馬上就走吧!”說完,我站起身,轉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身後,我分明聽到奶奶輕輕呼喚我的聲音,可是,當時的我氣憤得不想再看她一眼。我恨她,如果早知道這樣,當初她就不應該帶我來到日願島,那麽,我就不會對這裏産生巨大的留戀,那麽我就不會認識洛梓杉,不會認識莫顏,不會認識石朗,我更不會舍不得我們的逆光樂隊……
“奶奶,我讨厭你!”
站在院子裏,我背着自己純紅色的背包,冷冷地對奶奶說出了臨別話語。
奶奶失聲痛哭,我卻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哭。
“我知道這個家并不富裕,我也知道這裏的教育不是最好的……可是,奶奶,我有過怨言嗎?您當初既然選擇和我在一起,為什麽到現在又要把我抛開呢?”我近似乎是用一種質問的語氣和奶奶說道,“我有一串一直想要買的風鈴,可是當我看到您唉聲嘆氣地數着薄薄的鈔票的時候,我并不是感到失落,而是想到要自己掙錢,減輕您的負擔……”
我說着說着,自己竟然莫名地流出淚水來:“可是您呢?沒錢?沒錢還買那紅火紅的指甲油抹來抹去的……啊!我知道了,您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有點妨礙到您的私生活了呢?”
啪——
一個耳光像風一樣狠狠地扇過我的臉,我望着站在我面前滿臉怒氣的洛梓杉,笑了。
“安小紀!你說夠了沒有?”洛梓杉瞪着我,氣憤得肩膀竟然在顫抖,“安小紀,你瘋了嗎?”
然而,我只是在七月的梧桐樹下,冷笑着。
“是啊!洛梓杉,如果換作是你,你難道不會瘋嗎?”說着,我看了看身邊的媽媽和那個一直不說話的男人。
“你看看他們那富貴的模樣,我站在他們中間,難道你不覺得有些別扭了嗎?”
洛梓杉不再與我争執,他扶着哭得不像樣子的奶奶,輕聲說道:“奶奶,我扶您回去,送到這裏就夠了吧!”
七月的梧桐樹下,我站在媽媽和那個陌生男人的中間,望着洛梓杉和奶奶踉跄的背影。很長久地望着,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陽光中。
這究竟是一幅多麽好笑的畫面,我從來沒想到過會這樣結束在日願島的生活。甚至還沒來得及和莫顏還有石朗告別,我就匆匆地坐上了飛往法國的飛機。逆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在上飛機之前,我最後一次擡起頭,望着日願島這一片湛藍的天空。
有誰說過,日願島的冬天最美了?我一直期待着能和逆光一起迎接日願島初雪的到來,可是,這一天,似乎又成為了我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然而,洛梓杉,你那個狠狠的,毫不留情的耳光我會記得的,真的,會記得。
普羅旺斯。
這是法國南部的小鎮。夏天的普羅旺斯,擁有像少女的明眸一樣單純而幹淨的天空。這裏的空氣清爽得讓人感覺到是剛剛用仙水洗過一般。記得我上次來還是在前年中學畢業旅游的時候。那時候的安小紀絕對是帶着無比喜悅的心情踏上這片土地的。而現在,物是人非。
媽媽的新家,是在馬賽。
馬賽,這座擁有地中海沿岸至美景色的城市,竟然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我的“家鄉”?心裏不只是受寵若驚更是疑惑萬分,甚至可以說是別扭到了極點。
看來,我真的是變了不少呢!如果換作是從前的安小紀,她一定會很開心能在這裏生活,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很多孩子不可能擁有的。例如馬賽那水天一色的藍,例如站在海岸卻仿佛身處碧水中央的曼妙之感……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眼前的一切都無法提起我的興趣,甚至我一度在淚眼模糊中想起日願島那棵大院子裏的梧桐……
當一只腳踏進這座咖啡色別墅的時候,我竟然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又做着一個夢。而當這個夢醒了,奶奶依然笑容如初地叫着。
“小紀,起床啦!太陽就要曬到屁股啦!”
于是,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臉,知道了自己其實都不曾做過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只是固執的我一直在倔強地欺騙着自己而已。
“二樓最左側的房子我已經騰出來做你的卧室了。”媽媽脫下她的外衣,挂在複古樣式的衣架上,然後冷漠地走到和餐廳僅有一個吧臺之隔的廚房。
“我也沒準備什麽,就随便吃點吧!”
“不吃了,我回房間收拾東西去。”我看都沒看一直站在我後面的那個陌生男人便走上旋梯。
心裏很清楚,他一定就是那個傳說中很有錢,可以頂替爸爸位置給媽媽富有生活的男人。可是,為什麽他會選擇我的媽媽,可是,為什麽,在他的眼睛裏我并沒有感覺到他有多愛媽媽呢?
起碼,在我的心裏,沒有誰再能像爸爸一樣深愛着媽媽了吧!因為我感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像爸爸一樣的男人在媽媽累的時候,拖着原本已經很疲憊的身體還給她按摩;再也沒有像爸爸一樣的男人在媽媽不小心扭傷腳的時候,每次都背着她上下樓,直到她的腳完全好了為止……
可是,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呢?我于是自己嘲諷地笑笑,從純紅色的背包裏拿出了我帶走的那張海報。
耿琦楊,你看,我有多麽愛你,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會把你帶在身邊,讓你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環顧着四周,我的卧室能有奶奶卧室的三倍大。這裏有沙發,有很大很軟的床,有漂亮的書書桌,甚至還有一臺新款的筆記本電腦……
這裏的牆面是紫顏色的,很像普羅旺斯那一片一片的薰衣草的顏色,風一吹,甚至可以感覺那種紫色在無限蔓延。
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海報,将它鋪平,站在柔軟的床上,尋找張貼它的最好位置。可是,就在這時,媽媽有些尖銳的聲音突然在整間卧室響起——
“安小紀,不要随便在牆上貼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要知道,這裏不是那個俗落的小城市,更不是你奶奶那個破舊的家……”
我轉過頭,冷冷地笑着問道:“那這裏是不是我的家呢?”
“你……”
我的頂撞惹惱了媽媽,她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指狠狠地指着我,一副要吵架的模樣。
而我不再理她,找好了位置準備将耿琦楊的海報貼上去——
“我都說了,不要随便在牆上貼東西!”媽媽突然沖到床上,一把将耿琦楊的海報從我的手中搶走。
我冷冷地看着她:“把他還給我。”
“安小紀,你都多大了?還像那些白癡普通女生一樣崇拜他?!”媽媽混亂地甩着手中耿琦楊的海報。
聽見媽媽的話,我笑了,笑出了淚水:“小時候,你說吉他是低俗的樂器,可是後來我知道是你錯了。現在你又說,崇拜偶像是件白癡的事情,然而我不敢再相信你了……”
“安小紀,你變了!你怎麽開始不聽媽媽的話了?”媽媽驚異又錯愕地看着我,手中的包被她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皺。
“是你變了!你不再是我心中那個像天使一樣的媽媽了!”我向前一步,“把海報還給我!”
“安小紀!你怎麽一點禮貌也沒有了?”
“把海報還給我!”
“安小紀?!”
“我說把海報還給我!”
我與媽媽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歇斯底裏。終于到最後,媽媽在極度憤怒之下,将海報撕得粉碎,那張我心愛的耿琦楊的海報就這樣被媽媽混亂地撕成碎片,揮手一揚,一片一片在我眼前零碎地飄落。
“安小紀,我們家不歡迎沒有禮貌的人!”視線穿過零碎的紙片,我看見媽媽那最為破碎的表情。
那是一種近似于絕望的表情,仿佛在她的眼裏,我不會再次重生,更不會再一次變為從前聽話的安小紀。
看着落了滿床的碎片,心便也落了空,眼淚掉落到軟綿綿的床上,可是,卻分明聽見了掉落時破碎的清脆之聲。
那,會不會就是心破碎的聲音呢?
“既然不歡迎,那麽我走好了。”
終于在片刻之後,我背起我那純紅色的背包,像發瘋了似的沖出房門,沖向樓下,沖進已經被黑夜籠罩着的馬賽街道。
媽媽,你始終都不曾了解到安小紀內心真正想要得到的。無論是從前的安小紀,還是現在的安小紀,你都不曾想去真正地了解。其實,她想要的并不多,哪怕只是溫柔地問一聲。
“小紀,我不在的日子過得好嗎?很想媽媽嗎?”
媽媽,你知道嗎?其實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如果我是那麽恨你的話,我不會跟随着你離開日願島,來到法國。如果不是因為很想你,我不會那麽激動地對奶奶大吼大叫,更不會對奶奶說出那麽諷刺的話語。媽媽,你知道嗎?我恨奶奶的并不是她将我丢棄給你,而是因為她讓我看到了更為現實的生活。當你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時候,心中那還留有一絲安慰自己的話頓時被你那冰冷的表情所泯滅。
無數個日夜,我總是在心裏安慰自己:也許媽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才狠心将我抛棄,也許媽媽過得不如奶奶富裕,所以她才将自己留給奶奶……
然而呢?然而你其實過得很幸福,沒了我也許會更幸福。所以,你才不想帶走我,因為你想要和那個男人過你們幸福的二人世界,或者更長久以後,你們會擁有屬于你們兩個人的寶寶……
游走在馬賽潮濕的街道,在那暈黃的路燈之下,我終于明白——
原來,從始至終,安小紀總是多餘的存在呀!
被黑暗籠罩着的馬賽,不再像白天那樣呈現出純淨的顏色。路邊溫馨的咖啡廳,在淅瀝瀝的雨霧中竟然也變得清冷起來。
走累了,于是,坐在路邊棕色的木椅上休息。
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更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到哪裏。坐在冰冷的木椅上,即使戴上衣服背後的帽子也沒覺得增加了多少溫暖。細小的雨絲冰冷地滑過我的臉頰,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流淌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在這陌生的馬賽,在這濕濕的夜裏,有誰認識一個叫做安小紀的可憐女孩?更有誰會在意這個渺小的安小紀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痛哭吧!那就用盡力氣地痛哭一場吧!
洛梓杉,如果有那麽一瞬間你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即使你會勾起你邪肆的嘴角嘲諷地笑我,我也會原諒你!真的,會原諒你!所以,求求你快來救我吧!就像當初你來到那片廢墟之中将哭泣的我帶走一樣,我願意和你帶着我們的梧桐到處游走,浪跡天涯。
奶奶,我知道錯了。求求你,不要抛棄我好不好?我不再渴求那串藍色風鈴,我只要天天和你在一起,哪怕砸鍋賣鐵,哪怕淪為乞丐,我真的都沒有怨言,我只想要,只想要擁有一個家而已啊!
馬賽的夜晚太過冰冷,我瑟縮着坐在棕色的木椅上,在淚水中思念着你們。
奶奶,洛梓杉,莫顏還有石朗……
你們知道嗎?此刻的安小紀在狠狠地想念着你們,此刻的安小紀好想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去,然後當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你們一張張純淨到透明的笑臉。
仰起頭,迎着雨水望着日願島方向的那片夜空。我感覺到淚水在臉上滾燙地流下——
奶奶,洛梓杉。
我真的沒有騙你們。
我真的真的。
好想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