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螢火
本有許多震驚,也有許多想問的, 不過在對上鐘花道含羞一笑的剎那, 葉上離便什麽也問不出了。
有些事,知道便好, 無需戳穿。
“我不說自己的身份, 是怕卿卿姑娘誤會。”葉上離最終開口, 卻沒有解釋鐘花道究竟會誤會什麽。
鐘花道點頭:“我不會誤會,不過……你也不要誤會我啊。”
“我……”葉上離停頓了一瞬,随後雙眉舒展, 柔和的臉上揚起一抹笑,這抹笑容意味不明, 卻異常奪目:“我亦不會誤會。”
鐘花道見了葉上離的笑, 心口位置突然刺痛了一瞬,這些天累積的好感險些重新翻湧占領心頭,若是叫她早些看見葉上離的笑,恐怕當真要将一顆真心都交給對方了。
這人還真是……長了一張足夠誘惑天下人的臉, 偏生這股誘惑并非他故意而為, 透着一股純澈勁兒,叫人信以為真。
鐘花道伸手揉了揉肚子,打破院中沉默,她扁着嘴道:“好餓啊!”
“我們下山去吃飯。”葉上離也道。
關于他身份的話題,就此止住, 看似兩人之間再無隐瞞, 卻都在心底知曉, 這一張窗紗紙并未捅破,中間朦胧隔着一層真相,一旦真相揭開,便連眼下這份親近都難以維持,甚至會拔刀相向。
因乙清宗開山門迎天下器修之人,在其餘修道門派與修道世家離開之前,淩雲城中都會持續好一段時間的熱鬧,即便是戌時已過,城中也依舊有幾家酒樓亮着燈,裏頭是外來的修道者或商旅,有些是湊熱鬧的在此地交了新朋友,把酒言談,有的則是談了大買賣,請對方用飯。
淩雲城的街道上一片亮,下山時能叫人看見星星點點的燈火,比頭頂的星辰還要奪目絢爛。
鐘花道與葉上離走在街道上時,手上已經捧了一碗豆腐腦了,賣豆腐腦的老頭兒生意不錯,三張大桌子都叫人坐滿了,鐘花道想吃還得排隊,那老頭兒說:“姑娘你回去拿個碗來,盛着帶家去吃。”
然後葉上離便花錢将那老頭兒攤位上的瓷碗給一并買下來了,鐘花道臉上帶着面具,暫且無法吃成,于是捧着豆腐腦走到小巷子口,拉着葉上離為自己擋着過往人群,她摘了面具正對着長了青苔的牆壁大口大口吃東西。
好在晚間街道兩旁門戶的燈雖亮着,行人卻無幾個,偶爾有碰見兩人者也不過是附耳低語幾聲,誇贊一番葉上離的好面貌罷了。
在角落裏吃完豆腐腦的鐘花道重新戴回面具,笑嘻嘻地與葉上離并肩而行,還伸手指着路邊上好玩兒的,一邊晃着他的袖子撒嬌,一邊道:“給我買一個吧,葉真,日後我有錢了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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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還錢的,不過是随口說出,鐘花道知葉上離并未放在心上,一派之首,哪兒在乎這點兒閑錢。
吃了豆腐腦沒那麽餓了,鐘花道便要挑淩雲城中較好的酒樓去吃,一路繞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一家看上去不錯的,鐘花道以往聽過這酒樓的名字,只是從未進來過,今日興沖沖地拉着葉上離進門,還惹得店裏頭原本就在的幾人朝他們倆看來。
一人一妖,奇怪的組合。
他們要了二樓的雅間,有屏風擋門,路過的人都看不見雅間內的場景,兩人坐在桌邊,酒樓先是上了一壺好茶,而後又送了好幾盤點心,進來的人都不是同一個,每個都得認認真真地看一眼葉上離。
鐘花道單手撐着下巴,臉上的面具未摘,只是一雙眼微微眯着,帶着幾分威脅将所有進門的人都給瞪了出去,這才輕嘆一聲道:“葉真,我給你也練一張面具出來吧?這樣你出門在外就不會被人一直盯着看了。”
“我已習慣了。”葉上離道。
“這種事還能習慣?莫非你幼時就長成現下這般好看不成?”鐘花道拿他打趣。
葉上離頓了頓,随後搖頭,本不欲回答,卻看見鐘花道帶着幾分好奇的眼神,想了片刻後才道:“幼時……因門中較為看重,故而得了不低的地位,因年幼勝任,經常惹人旁觀,後來年歲漸長,似乎相貌不錯,也得過些許誇贊,只是後來因為相貌過勝,反而蓋住了我的能力,相貌不過是皮囊,身死之後也只會化成腐朽,不知為何世人總是在尋求這些虛無的東西。”
“再後來……當上了仙風雪海宮的宮主,似乎不必那般約束自己了,每日可以專注做自己想做之事,卻也還是避免不了在某些重大場合出面時,他人因我身份而投來的目光,久而久之,我也就無所謂這些了。”葉上離輕輕眨了眨眼,又問鐘花道:“卿卿姑娘以為,一個人的相貌美醜,當真那麽重要嗎?”
“重要,你長得好看的才覺得不重要,那些長得不好看的,聽見你這話可是要動手打你的!”鐘花道認真道。
“他們……怕是打不過我了。”葉上離思索了會兒,仔細想一想這世上修道者中能與自己睥睨的人,似乎寥寥無幾。
鐘花道見他認真說出此話的樣子只覺得好笑,撲哧一聲笑出,剛笑完心口便猛地一跳,葉上離不解有何好笑之處,略微歪頭看向她,等她解釋,鐘花道視線晃過,正好此時門外端了飯菜進來,轉了焦點,上桌的菜盤裏皆是葷腥。
鐘花道心裏五味雜陳,不斷諷刺自己還真是經不住誘惑,葉上離不過只說了一點兒他的過去,不知真假,她便覺得有趣,甚至還多次提問,顯得自己很喜歡聽。
她心中雖知自己若想複仇,就必須得向對方示好,以此來拉近兩人之間的關系,可方才笑出的那一剎,她的确沒想過僞裝,便是由心而發,不自覺便被套了進去。
此一念起,鐘花道沒忍住皺眉,最後一道菜上來時,她向端菜進來的小二要了一壇酒。
修道界傳,淩雲城中的酒很烈,不比瑤仙城裏的甜酒那般好喝,只需兩杯便能忘憂,鐘花道要來了酒,滿了兩個酒杯,葉上離沒陪她一起喝,卻也沒有阻止,只是與她保持着一臂之長的距離,淡然地看向她一口氣吞了好幾杯烈酒下肚。
她喝酒的樣子與以往一樣,豪邁中帶着幾分灑脫,絲毫不覺得女子矜持,當小口小酌,若此時有樂相伴,鐘花道當能痛飲一壇,若她瑤溪山上三百多弟子還在,她當能起舞唱歌。
而今卻是物非人非,只留她一個。
一日未吃,鐘花道的确餓了,只是她看似欣喜點出的菜沒吃幾口,反而是後來加上的一壇酒盡入腹中。
直到眼前之人成了兩層重影,鐘花道才放下酒杯,打了個酒嗝,側過身單手撐着額頭,眉眼含笑,定定地看向對方,又眯起眼,将疊影重合,看清楚了葉上離的面容後,她道:“你說,我日後要叫你葉真好,還是叫你葉宮主好?”
她面頰醉紅,酒壇中已經是空蕩蕩了,最後一杯酒是鐘花道倒給葉上離的,又被她自己拿到了跟前,自顧自說:“按照規矩,我當叫你葉宮主的,你可是……仙風雪海宮的宮主,哪似我一個小妖,叫一聲葉宮主已是高攀,又有何資格,再叫葉真呢。”
葉上離垂眸,輕聲問道:“你醉了?”
“我才沒醉!我可是海量!”說罷,鐘花道又将最後一杯酒飲盡,長舒一口氣道:“葉宮主、為何要對我這麽好?鐘卿道行低微,又非丹修之才,已得你幾次相救,你為何還要将我留在身邊?若你是乙清宗的長老,尚且當是無聊,如那銀發老頭兒說的那般,不過是想養個寵在身邊伴着,可你是葉上離,偌大的仙風雪海宮皆歸你管,哪兒有閑工夫與我玩鬧。”
葉上離啞聲,鐘花道放下酒杯,突然拍桌起身,踉跄着身子朝他走去,然後定定地站在葉上離的跟前,歪頭滿臉都是單純的疑惑問:“葉上離,你……是不是喜歡我?”
葉上離張了張嘴,難以反駁,‘并非如此’四個字已到了嘴邊,卻遲遲未能吐出,他看着鐘花道失焦的眼,最終起身扶住了她答非所問道:“回去吧。”
“哎?回去?這就回去了?我還有一杯好酒……”鐘花道伸手勾着他的胳膊,又轉身指向桌上空了的酒杯,卻被葉上離按住了胳膊,他将面具輕柔地戴回了她的臉上,低聲道:“飲酒過度傷身,杯子已經空了。”
出了酒樓,葉上離并未與來時一樣,一步步朝回走,他扶着腳下不穩的鐘花道,直接朝關上方向飛身而去,鐘花道似乎是真的喝多了,見自己在半空中飛還挺高興,拉着葉上離擡起下巴笑彎起了眼,那雙眉眼,竟比天上的彎月還要動人。
她手上拿了不少進酒樓前買的小玩意兒,一路上零零散散落了不少,最後手中就剩下一串銅鈴,銅鈴墜着便宜的玉石,與色彩斑斓的繩子綁在了一起,鈴铛在風中作響,被她尾指勾着,在過了乙清宗山門處滑下指尖,落入山中。
“我的鈴铛!”鐘花道反應不及,眼見着鈴铛落入山林之中消失。
她松開了葉上離的胳膊意圖去找,葉上離見狀連忙将人扶住,他單手摟着鐘花道的腰,被迫在半山腰處降落,單腳立于一棵樹頂之上,再抱着人旋身站在叢林之中。
鐘花道被晃得還有些暈,葉上離将她扶穩之後問了句:“你沒事吧?”
鐘花道搖頭,舉起一只手說:“我沒事兒!”随後摘下面具咳嗽幾聲,扁嘴擡眸加了一句:“就是有些想吐。”
葉上離微微皺眉,心想早知如此方才就該阻止她喝那麽多了,人若飲酒,無非苦樂,今日她知曉自己的身份,在院中空等了一日,飲酒自然是因為苦,而非以往那般作樂,葉上離沒有勸說,不過是知曉這壇酒她若不喝,心中必然不暢快。
面上裝作高興的人,心中酸澀更盛。
鐘花道說罷還挂着笑容,幾乎趴在了葉上離的懷中,兩人身旁雜草叢生,關山半處的林中透入幾縷月光。
鐘花道借着月光看向葉上離的臉,貼着他心口位置的手微微收緊,她的雙眸倒映着葉上離的面容,忽而将面具丢下,面具落入草叢的一瞬驚起了藏在草中的螢火蟲,綠光繞在了兩人身側,不過剎那,其餘螢火蟲聞聲成群而來,此時林中一片幽綠,星星點點,如夢如幻。
鐘花道的雙手捧着葉上離的臉,不顧他的看法,踮起腳不成便改為輕輕跳起,兩人嘴唇剎那相碰,柔軟一觸即分,葉上離瞳孔收縮睫毛輕顫,扶着鐘花道的手剎那僵硬,渾身不得動彈,而親人的女子,在跳起之後扶着腦袋,嘀咕了一句好暈啊,便朝葉上離撲了過去,直接癱軟在了他的懷中。
冷蓮清香散開,驚得螢火蟲飛散,葉上離扶住鐘花道的肩,卻聽見她似是自言自語道:“我騙了你……”
懷中之人雙眼緊閉,輕嘆一聲:“其實……我真的看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