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複仇
鐘花道從早間起便一直在霖竹齋內等着,葉上離出門, 将仙鶴留在了懸崖邊的院子內, 鐘花道入院子時心中還有些沖動,入了小院, 看見在蘭花叢中不斷采扁蘭花的仙鶴時, 她的嘴角便挂着諷刺的笑容, 對着屋內喊了一聲葉上離,空蕩蕩的院落內唯有一道回音傳來,而後, 便是嘩啦啦的瀑布之聲。
她坐在院內靠椅上,看着東方日出, 心中思緒萬千, 各種淩亂的猜測堆積在一起,交錯穿插,便如一根根針不斷紮着她的腦子,雙眉眉尾處刺痛得厲害。
一刻鐘後, 太陽徹底升起, 天色大亮,山間的薄霧也逐漸散去,仙鶴立在她的身側歪着頭看向她,本想與她玩鬧,撲扇着翅膀轉了好幾圈, 見鐘花道未理會自己, 這才展翅沖入了日下雲層, 在雲中翻湧,銜了一朵崖上的野花再回來,還将野花丢在了鐘花道的跟前,像是讨好。
早先壓抑的怒氣,在這個時候逐漸平息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後,她也漸漸冷靜了下來,因為前些日子這人對自己太好,所以在不知不覺中交付了些許真心,她将好感轉化為喜歡,暗自吃過醋,也刻意親近對方,甚至還幻想等到有朝一日她找五派報了仇後,便與這人入山中一角,不問世事,好好修行大道。
而今想來,她還真是天真得可笑。
葉真是葉上離,不是乙清宗不問世事幾十年的長老,而是在瑤溪山危在旦夕之時下了一道天雷劈開瑤溪山煉器鼎的仙風雪海宮宮主。
她酸,她恨,她甚至想要給自己兩巴掌,提醒自己,別以為這世上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奉獻自己,也別以為這些好都是沒有目的的。
她知曉對方是葉上離,知曉他的真實身份,那麽葉上離……又是否知道她是誰?這人是天生異眼,又見過她的真正面貌,她還曾對他吐露過多次心事,說不定他早就知曉她是鐘花道了,可……她從未與葉上離見過面,葉上離又如何能認得她的相貌。
鐘花道的內心淩亂,從一開始的憤恨到後來的不安,再由不安轉為現如今的為難,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該以什麽态度去面對葉上離。
幸好葉上離不在院中,若他在,她以對方如仇人對待,必然無需三招,就會死在對方手中。
如若她繼續裝傻,假裝不知其身份呢?便向從前一般相處,等到他人來戳破葉上離的真實身份,她再故作驚訝?屆時,現下有的難題,依舊無解。
他是仇人,是毀了瑤溪山的罪魁禍首,鐘花道要報仇,便必須得隐藏自己的身份,索性瑤溪山的山主是人,死在十年前山巅之上的人,而她,鐘卿是妖,一個剛入道者後期的妖。
鐘花道對葉上離有恨,鐘卿沒有,唯有以鐘卿的身份繼續與葉上離接觸,才能找到對方的破綻,憑她自己,恐怕這輩子都別想追上仙風雪海宮的宮主,也別想在短時間內殺了對方為瑤溪山複仇,唯一的機會,便是去了解他,接近他,比以往更加親近,方能尋其軟肋,一擊必殺。
一場怒火,在半日消散,心中的恨意,卻越埋越深。
鐘花道承認,在她不知對方身份時,的确對葉上離有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喜歡,她願意粘着對方,一次次試圖以撒嬌來瓦解對方,她甚至想要突破葉上離的底線,看他究竟能對自己隐忍幾時,每一次葉上離的妥協與溫和相待,都讓鐘花道不自覺更加深陷一步,往那情愛的沼澤深處步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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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如今抽身還來得及,殺身之仇,滅門之仇,區區好感與喜歡,又如何能敵?對葉上離的恨,早已吞并了那份尚未綻放便被折斷的喜歡。她不信葉上離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她也不信她這麽多日的故作親近沒有半分奏效,現如今她要做的,便是将這份喜歡延續下去,仇恨埋藏心底,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綻。
仙風雪海宮的葉宮主,不愛與人接觸,那她便主動去接觸對方。
仙風雪海宮的葉宮主,沒有喜歡的人,那她便變成他心中之人。
她鐘花道也曾閱男無數,加上葉上離對自己的妥協與偏袒,她不怕化不開這塊千年寒冰,等到她化開葉上離堅固外殼的那一刻,便是她能輕易觸及其真心、其心口死穴之時。
殺人,無需比他更強,只需比他更加心狠便可。
鐘花道知曉自己現下無能,弱得不堪一擊,可複仇不光只有橫沖直撞這一條路,讓其動心,再親手殺死,讓他臨死前嘗嘗,何為痛苦。
思緒陷深,仙鶴來了又去,已經叼了不知幾朵野花,最終将鐘花道的衣裙上堆滿,等到鐘花道回神時,太陽即将落山,這一整日她都呆呆地坐在院中,無人來擾,也無處可去。
仙鶴見她終于有了動作,伸長了脖子蹭了蹭她的膝蓋,用頭頂的紅丹将花朵頂起,一朵不知名的紅花在它頭頂開得正好,仙鶴身上的白羽也被日落時的紅光照出一層光圈,鐘花道看着仙鶴,心口瞬間涼了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已下定決心。
是他葉上離先害了瑤溪山,便別怪她鐘花道為瑤溪山尋回公道,三百多弟子在獄火中屍骨無存,這等代價,傷他的心,殺他的人又算得了什麽?哪怕千刀萬剮,也不過是一條人命而已,比起瑤溪山千年根基,便如塵埃微小,她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可放在心上。
這幾日的舒坦,倒是叫她險些忘了,她所處之地,是乙清宗的地盤,乙清宗也曾帶頭殺了瑤溪山弟子,岳傾川的手上亦有器修之人的血,離她近的,皆是仇人。
男女情愛,不過是昙花一現的假浪漫,這世間,無一男子可信,她也不會再輕易動搖,重蹈娘親的覆轍。
她看向眼前仙鶴,伸手将仙鶴頭頂的鮮花拿下,又摸了摸它的頭,仙鶴微微眯起雙眼,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張口輕叫了一聲示好。
葉上離回來時,天已經徹底黑了,在此之前目星與甘蔗來過兩次,問她是否吃飯,鐘花道沒去,只說等葉上離。
戌時,彎月當空,葉上離站在霖竹齋自己的小院前定住了腳,滿院的蘭花被摧殘了大半,不用想都知是丹青那只不規矩的仙鶴鬧的,只是他沒想到會看見鐘花道,且鐘花道筆挺着腰背,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微微擡頭看向頂上的夜空,今日有霧,天上星星不多,唯有月光不錯。
葉上離眉眼柔和了幾分,慢慢朝鐘花道過去,開口道:“卿卿姑娘還未歇下?”
鐘花道賞月出神,乍一聽見葉上離的聲音時還有些晃神,她眉心微皺,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深吸一口氣才擠出一抹笑容,眉眼彎彎,瞳孔中金色一閃而過,剎那間便明媚了起來,她回眸朝葉上離看去,聲音輕快道:“我在等你啊!”
葉上離見這笑容,心口突然漏了一拍,眨眼過後,他的嘴角不自覺微微揚起一瞬,道:“今日有事,故而外出久了,回來得晚,倒是耽誤卿卿姑娘休息了。”
鐘花道搖頭,抿嘴唔了一聲道:“休息倒是沒耽誤,就是餓得慌。”
“你還未用飯?”葉上離問。
鐘花道點頭,随後又加了一句:“非但晚間沒吃,午間也沒吃呢,現在餓得啊……都快前胸貼後背了。”
葉上離眉心微皺,走過去擡起鐘花道的手,雙指隔着她的衣袖把脈,确定她并非是今早突破了道者後期有些地方練岔了導致身體不适才沒用飯的,才問道:“為何不吃?”
“不合胃口。”鐘花道抿了抿嘴:“乙清宗山上都是清粥小菜,一點兒葷腥也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處是無量海呢!我想吃肉。”
葉上離頓了頓,鐘花道又拉着對方的袖子,指尖緊了緊,一瞬酸澀劃過心頭,帶着微微刺痛,口中泛苦,她面上卻揚着讨好似的笑容問道:“葉真,你能不能帶我去山下吃飯?現在……應當還有幾家酒樓未關吧?”
葉上離輕輕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點頭便應道:“自然可以。”
他答應了,鐘花道才站起來,剛站起來便身體不穩,直接朝葉上離的懷中倒了去,葉上離将她接住,雙掌十指卻沒碰上她,只是胳膊支撐着,愣愣地看向懷中的人。
鐘花道垂着眼眸咬緊牙根,再擡頭時臉頰微紅,一雙桃花眼中倒映着葉上離的臉,月光落在兩人身上,一紅一白幾乎相融,鐘花道歉然一笑,又伸手勾着葉上離的肩道:“我坐太久,腳麻了……你快扶着點兒我。”
“好。”葉上離伸手為支撐,讓鐘花道倚靠自己,想了想後又道:“肉雖好吃,但葷腥之物用多了于身體無益,修道之人,還是要提前習慣戒五谷,以靈力素養全身才好。”
鐘花道撇嘴,問他一句:“難道仙風雪海宮上的人全都不吃肉嗎?”
葉上離腳步停頓,心口猛地跳動了幾下,他扶着鐘花道的手臂僵硬,面色不變,聲音卻有些啞了:“什麽?”
“你還想瞞我幾時啊?”鐘花道微微擡頭朝他瞥了一眼,眼中明亮皎潔,佯裝了幾分生氣,更多的卻是嬌嗔與責備之意,她伸手戳了一下葉上離的心口,雙眉微挑,目光犀利:“若我不知情,你是否打算一直将我給騙下去?”
“……”葉上離無言,心口的跳動越來越快,生平第一次有種做了虧心事被人戳穿的羞恥感,他嘴唇動了動,心中雜亂,半晌只能說出‘卿卿姑娘’四個字,卻沒有任何疑問了。
“你是葉上離,對不對?”鐘花道沒等他主動坦白,直接問出。
葉上離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鐘花道見他這般模樣,頓時笑了起來,她伸手朝葉上離的肩頭上一推,聲音明亮清脆,似乎有些惡作劇得逞般的玩鬧氣道:“你該不會以為我當真生你的氣了吧?喂,葉真,你可別以為我是小女子,我心中大度着呢,你待我好就行,我管你是葉真還是葉上離?”
葉上離不明所以,心中的淩亂如網,交錯成結。
“即便我沒怎麽見過世面,卻也是聽過葉宮主大名的,自然知曉你行事低調。你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不是怕我纏着你啊?”鐘花道問。
葉上離立刻反駁:“并非如此。”
“要不是目星告訴我,我還一直以為你是乙清宗的長老呢!”鐘花道将手重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為身高不等,她搭得有些吃力,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收斂,甚至對着葉上離眨了一下左眼,如挑逗一般道:“不過我倒是有眼光,看上了仙風雪海宮的葉宮主,自然比乙清宗的長老要厲害許多。”
山中夜風很大,頂空似有一顆星滑落,鐘花道踮腳才勉強勾起葉上離的肩,在說出這話後,她臉頰微微泛紅,将搭在對方肩上的手收了回來,似是一時大意,吐露了心事,她立刻推開葉上離與其分開,抿了抿嘴,挪開視線道:“你、你別誤會,我說的看上……并非、并非是那種看上。”
葉上離看向鐘花道泛紅的臉,心中震驚漸漸平息,卻在夜風吹來的這一剎那,渾身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