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烈日炎炎,炙烤着大地,荒涼的大路盡頭躺着一間孤零零的驿館。
驿館中,李汝宓跪坐在矮榻前,握着一塊布巾輕輕擦拭着宇文攸額上的細汗,他已經昏迷一整天了。
你什麽時候會醒來?還是永遠都不會再醒來了?
李汝宓心裏如是想,想到他将不久于人世,她心裏忽然松快起來。
宇文攸已經病了月餘,可是最好的大夫都在宮中。往日的趙王、宇文攸的哥哥、當今的皇帝宇文嚴是不會派太醫前來的,因為他只盼着宇文攸速死,不然也不會在先帝新喪、屍骨未寒、宇文攸病體沉重之際,不顧太後的苦苦哀求,一日七道聖旨地逼迫親弟弟速速前往封國齊地之藩了。
大概宇文攸早已認清了這個事實,或許還有奪嫡失敗後的心灰意冷,這幾日他更是連藥都不肯吃了。
李汝宓卻也不相勸,也不讓大夫前來問診,不管是路上馬車中,還是歇息時的驿館中,只整日地陪在他身邊。
這讓齊王府中的長史很是不解,只當王妃還在因為和齊王長久以來的夫妻失和而心生記恨,施以報複。可既然記恨,又何必随齊王一起千裏迢迢地之藩,受這路上的颠簸之苦呢?畢竟王妃的母家李氏,如今已是權傾朝野,她多年來與齊王水火不容,滿城皆知,所以她想留在都城中,皇帝是不會起疑,也不會不準的。
不過他一個小小長史,并不敢當面質疑。
長夜将近的時候宇文攸終于醒來了,連日的高熱,他說話時嗓音幹啞得厲害。
李汝宓睡得并不踏實,聽到他喚“阿宓”忙翻身起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你醒了。”
“我就快要去了,放心不下的只有你。”
慘白的月光透過洞開的窗牖灑在地上,屋子裏終于不似傍晚那般炎熱。
李汝宓的眼角濕潤起來,原來他心裏還是有自己的?卻微笑着輕聲說道:“我也是,只有親眼看你咽了氣,才好放心。等我料理好了你的後事,就回都城去了,秦諾表哥還等着我呢,我去找妹妹,她如今貴為太子妃,改嫁這種小事,想來也不難,就是皇帝,想必也是樂見其成的,我還年輕,才二十六歲,宮中有的是好太醫,好好調養,以後還能生養,将來必會跟表哥白頭到老,子孫滿堂的。”
宇文攸愣了愣,慘笑道:“那很好,那很好。”他閉上眼睛,良久,又說道:“說來,是我負了你,怪不得你怨恨我,如今我就要走了,你能有個好了局,也彌補了我一些遺憾。”
李汝宓的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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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嫁給宇文攸之初,宇文攸待她是很好的。可因為前朝的時候,外祖父一家死于宇文攸之父宇文邵之手,連母親徐氏都被牽連流放了,她對宇文攸心懷怨恨,年少不更事,心思淺,偏把那份恨表現得淋漓盡致,唯恐宇文攸不知,任憑宇文攸怎生讨好,她都不肯接受,久而久之,宇文攸開始冷落她,但也一直沒有納側妃。
後來房中一個婢女動了歪心思,讓她意外懷了胎,她懷胎而不自知,回娘家省親時被繼母一盞落胎藥打下了孩子。
再後來,她才知道繼母杜氏那麽做就是為了讓齊王絕嗣,好助趙王宇文嚴承繼大統,因為繼母生的妹妹嫁的是宇文嚴的長子。
皇帝本來是中意齊王的,但最終因為他無後,選了趙王。
再後來,她偶然得知,他們成親後,宇文攸曾求得赦免令,并派人去樂浪接回了她母親,只是還未進城,她母親就被繼母杜氏派去的人殺死了。
宇文攸真的虧負過她嗎?似乎沒有。
是她自己一直樹錯了敵人!
……
三日後,齊王宇文攸死于城陽驿館。
三個月後,齊國除。
一年後,李汝宓服喪已畢,回京,中途失蹤,多日後,附近河中打撈起一具女屍,面目難辨,所幸身上所挂玉佩證實了她的身份。
消息傳入京師,中書侍郎秦諾不信表妹會自缢,出城查訪,竟也死于非命。
大約是死于非命,李汝宓沒有立即投胎,她的魂魄一直在水邊徘徊,恰好目睹了秦諾被殺的全過程。
李汝宓的魂魄不知在河水上漂泊了多久,有一天被風吹入了京師,她醒來,發現自己重生了。
她躺在床上望着帳頂發呆,馬車上,那個趁她打盹,用被子悶死她的人到底是誰呢?殺死秦諾那人又是誰派來的?是因為秦諾已經查到了自己的死因嗎?
……
雨下了半日,仍舊沒有停歇的意思,枝頭的石榴花被風雨打落,零落鋪陳了半個院子。
窗外風雨如晦,窗內清俊的少年跪在書房正中,眼角有一行清淚悄然滑落,“父親大人,懇求您為了妹妹的終身幸福,辭掉這樁婚事吧。”
被喚作父親的男人只有三十八歲,他叫李昶,在大梁官拜車騎将軍,深得武帝宇文邵的信任,不論是年齡,還是事業,都是一個男人最好的時候。
地上跪着的是李昶的長子李寔,李寔口中的妹妹便是李汝宓。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裏容得你來置喙。”李昶有些不快地丢開手中一本文書,擡頭望向房中跪着的少年。
李寔擡起淚眼,靜靜道:“若是母親還在,她定然也不會答應這樁婚事的。”
李昶臉上騰起幾分羞怒的神色,眼前的少年依稀便是前妻年輕時候的模樣,他與徐氏生養了兩個孩子,兒子像極了徐氏,倒是女兒的長相,略随自己幾分。他虧欠徐氏太多,兒子公然說出這種話,他不由得又愧又怒。
只是想起亡妻徐氏,李昶心中就慢慢軟了兩分,他在心底嘆息一聲,慢慢掩去臉上的怒色,不耐煩地數落道:“你母親好好的在榮禧堂上伺候你祖母湯藥,你說這話,是故意咒她嗎?”
當年徐氏被流放樂浪,李昶又續娶了杜氏,只是徐氏生養的這一雙兒女那時年歲都大了,不論他怎麽從中調停,兩個孩子都無法跟杜氏親近起來,他一直頗為此事煩惱。此刻,他故意曲解了兒子話裏的意思,只因為本朝以孝治天下,他須得拿孝道的事情敲打一下兒子。
李寔果然惶然分辨道:“我,兒子不是這個意思。”
李昶見成功敲打到了兒子,便刻意耐着性子,語重心長地向兒子說道:“你妹妹的婚事,我是同你母親(杜氏)商量過的,你母親也是見過舞陽侯的,說他很好,堪配你妹妹,讓我做主便是。就是你,當年你們同在太學裏讀過書,你與他該不算陌生,對他的人品難道還不了解?放眼當今朝中,還有比他更出色的年輕人嗎?”
李寔搖頭道:“不是他不好,父親知道兒子的意思。”
李昶近來公務頗為繁忙,此刻案頭還有一堆的文書要他處理,見兒子如此纏雜不清,不覺心裏更加煩躁起來,一拳砸在案頭,震得筆架上的毛筆不住搖晃起來,一陣亂響過後,他呵斥道:“你的意思?你那全是糊塗心思!也罷,今日我就好好地點醒你!省得你日後犯錯,說我不教而誅!”他喘了口氣,又繼續斥責道:“大周朝的時候,你外祖父被抄家斬首,你母親連坐被流放樂浪,那是因為你外祖父觸犯朝廷律法,今上當初也是奉周太後之命鏟除逆黨,那是替朝廷辦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讀了這麽多年的聖賢書,怎麽反倒越來越糊塗了,啊?”他那一聲質問,振聾發聩,怒目圓睜,樣子十分駭人。
對于李昶的暴怒,李寔臉上卻毫無懼色,反而露出幾分不屑的神色來,“朝廷律法不過是他宇文氏一家一戶的律法,周太後也是受他們脅迫才下的令。外祖父當年是遵明帝衣帶诏行事,宇文邵誅殺外祖父,不過是為他們篡周自立做打算。父親怎麽可以再把妹妹許配給他宇文家?”
當年宇文邵意欲廢掉明帝,李寔的外祖父作為周朝老臣,自然是極力反對。後來明帝被廢,幼帝即位,宇文邵挾天子令諸侯,甫一掌權,就先誅殺了李寔的外祖徐氏滿門,就連他母親也沒放過,流放到了千裏之外的苦寒之地樂浪。
李昶見兒子陡然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驚怒交加,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順手抓起案頭的玉石鎮紙便向兒子砸去,“你這逆子,簡直是要氣死我,今日不把你打死,他日你非得害死我李氏滿門。”說着徑直走向書房門口,一把拉開房門,大聲喊道:“來人,取藤條,不,取軍杖,把這不孝子給我打死了事。”
李昶的命令從位于李府中軸線靠前的書房漸次向外傳去,不多時,便有幾名侍者扛着刑具冒雨小碎步穿過重重庭院,奔向這落滿石榴花的院落。
玉石鎮紙砸在李寔的鬓角,鮮紅的血沿着少年的鬓角蜿蜒流下,斑斑血跡,宛若墨水淌過宣紙,在薄薄的衣料上朵朵暈染開來。
“只要父親答應辭掉婚事,就是打死兒子,兒子也心甘情願。”李寔蒼白的臉頰上猶挂着淚珠,卻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
到了這個時候,李寔仍舊如此說,李昶愠怒之下,咬牙道:“只要我還活着,阿宓就必須嫁過去,你現在便可死了這條心。”
李昶到底沒有把李寔打死,不過打了三十多軍杖就草草了事了,他雖然前後娶過兩個妻子,徐氏給他留下一雙兒女,杜氏卻只生養了兩個女兒,李寔是他的獨子,一是不忍心,再者他母親秦老夫人如今病着,老夫人最疼愛這個孫子,不敢讓老人家再為李寔有個三長兩短。
……
李汝宓躺在帳子裏,靜靜聽完房中婢女這一番學舌。
舞陽侯,那時候宇文攸還未晉王爵,原來自己重生在了嫁給宇文攸前夕。
前一世,不光她自己不樂意嫁給宇文攸,她哥哥李寔也極力反對,但最終兩人都屈服在了父親李昶的棍棒之下。
這一世,不能讓哥哥的打白挨了,李汝宓心裏想着,已開始默默籌劃。
李昶本以為自己這個兒子嬌生慣養,從小在婦人堆裏長大,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性子軟弱,想着打他一頓,他也就不敢再折騰了,卻不知,一個月後,李寔又籌劃了另外一樁讓他幾乎氣死的事情來,當然他不知道的是,女兒李汝宓也摻和其中,還是主謀。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給大家理一下人物關系。
秦老夫人是奶奶,李昶是爸爸,前妻徐氏生了女主和李寔,現在的老婆杜氏生了兩個女兒,目前沒出場。
宇文邵是大梁開國皇帝,當年篡周自立前殺了政敵徐氏滿門,流放了女主的媽媽徐氏,他有兩個兒子,宇文嚴和男主宇文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