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汝宓下了馬車,跟在兩個守軍身後,向城門一側的值房走去,那裏是守城禁軍輪值時的歇息之所,順便用來暫時羁押可疑人等。

宇文攸等人說笑着打馬走來,宇文曠見守軍扣押了兩個人,推推攘攘走着,其中還有一個女子,覺得詫異,便随口問道:“怎麽回事?”

守軍統領恭敬地上前行禮,朗聲禀道:“回大人的話,這兩人形跡可疑,下官按例把他們拿下審問。”

宇文曠點了下頭,又與宇文攸等人說笑着向城內走去。

宇文攸一行與押解着李汝宓的守軍交錯而過時,忽然吹來一陣風,卷起了李汝宓臉前遮擋的輕紗。

宇文攸與李汝宓四目交接,一錯而過,李汝宓心中巨震,匆匆拉下面紗。再擡頭時,宇文攸已打馬而去,李汝宓輕輕呼了口氣,快步向前走去。

李汝宓只當躲過了這一劫,殊料,宇文攸走過幾步後,卻忽然按住了馬缰。

宇文曠循着宇文攸的目光向李汝宓的方向望去,詫異道:“二哥,怎麽了?”

宇文攸調轉馬頭道:“方才那女子有些眼熟。”

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李汝宓聽見這句話,一顆心沉了下去。

宇文曠雖然有些遲疑,已打馬向那禁軍統領奔去,低聲吩咐了兩句。

随後,李汝宓與車夫被押解到了值房內,宇文攸與宇文曠先後下馬走來。

宇文攸站在門口,隔着一層薄薄的面紗與李汝宓對視了一瞬,示意宇文曠帶那車夫出去。

李汝宓太熟悉宇文攸這個表情了,她心神震顫,腦中嗡嗡作響,默默尋思,看樣子,宇文攸已認出了自己。

想不到這一世竟然會提前相遇,李汝宓心中五味雜陳,她還不确定宇文攸為何認出了她,因為遍想上一世成婚前的事情,都找不到關于曾見過宇文攸的記憶,還是自己忘了?或者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他見過自己?李汝宓心中亂極了。

一時房門關上,房中只剩下李汝宓與宇文攸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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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汝宓深吸一口氣,她擡手緩緩摘掉頭上帷帽,遙遙瞥了眼窗外的遠山,正是暮色四合時分,西天的晚霞只剩一片暗淡的金紅光彩,幾只大鳥抖着翅膀掠過樹杪錯雜勾勒的天際,隐默在遠處連綿的蒼山後面。此刻,她腦中徘徊不去的都是上一世宇文攸躺在病床上的模樣,任憑怎麽回想,都想不起剛成婚時宇文攸的樣子了。

“在看什麽?”

李汝宓想不到宇文攸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緩緩行了個禮,才開口說道:“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宇文攸一雙漆黑的眸子轉了轉,注視着她說:“是啊,倦鳥歸林,天就要黑了,小姐卻還要趕着出城,是何所思?”

李汝宓仍然不看他,靜靜道:“妾身的馬車出了問題,錯過了出城時間,還望殿下放行。”

宇文攸問道:“你家裏人呢?”

李汝宓道:“父兄都在家裏。”

宇文攸挑了下眉,“他們知道你出城嗎?”

李汝宓搖頭道:“不知。”

宇文攸皺眉笑了,問道:“能告訴我原因嗎?”

李汝宓搖頭道:“妾身不恭,恕難奉告。”她什麽都不能說,因為牽扯太大,唯今之計只有等,等父親李昶趕來,将她帶回去,至于回去之後的煎熬,她想,總能慢慢挺過去。

想不到自己籌劃了那麽久的逃婚,最後竟然這樣慘淡收場,李汝宓心中浮起陣陣苦意。

宇文攸碰了個釘子,眼中帶着審視,盯着她看了一瞬,語氣冷了下去,“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職責要遵守,只好委屈小姐在此處待一會,等你父兄前來了。”他說着起身向外,走去找人去李府傳話。

李汝宓松了口氣,行了個禮,側身站在一旁。

室內陷入一片沉寂,暮色昏冥中,李汝宓心想,如果能抛棄上一世的記憶,和外祖家的那些血仇的話,自己此刻是該感激他的吧?畢竟他沒有讓她太過難堪。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汝宓聽見門外響起噪雜的人聲與腳步聲,她知道是自己的家人來了。

趕來的是李昶,因為李昶對李寔禁足,李寔得到消息後,雖然強行從馬廄裏牽出一匹馬,卻沒能走出府門。

李昶與禁軍統領交涉一番,又與宇文攸寒暄幾句,便帶了李汝宓回府。

馬車在寬敞冷清的街道上緩緩行過,八月底的天氣,到了晚間,已有了涼意。有風吹過街道,偶爾拂起車簾,可見天際寥落的星子。

李昶黑着臉坐在車內,李汝宓垂頭坐在另外一側,她在等着父親開口,她知道,李昶也在想着如何跟她開口。

李昶終于開口了,開口前,他習慣性地悶咳了一聲,“知道齊王為何不直接送你回府嗎?”

到底是在官場中浸淫了多年的父親,一語便道破了關鍵所在,李汝宓心思敏銳,瞬時洞悉了李昶所指,汗顏地垂下頭去,“女兒方才沒想到這個問題。”

李昶在昏暗中看了她一眼,低聲解釋道:“皇帝器重為父,不過是因為為父敢公開擁護他代周自立,你與齊王的聯姻,你當只是景皇後的意思嗎?那其實是皇帝授意的。可是如今大梁開國已十載,百姓安居,百廢待興,人心已不再思周。大梁的根基慢慢穩固起來,為父的擁護,便不顯得多麽重要了。故而,今天齊王故意拿大,其實是一種警示,警告我們要安守臣子的本分。”

李汝宓低聲道:“女兒慚愧。”更慚愧的是,“方才還對齊王生了兩分感激之情。”

李昶又悶咳了一聲,“你感激他,也是應該的,畢竟,他替你留足了體面。”

李汝宓緩緩搖頭道:“不,那其實是他的體面。”她是宇文攸的未婚妻,夫婦一體,她的體面,也是他的體面。

李昶震驚地看了女兒一眼,只覺得以前有些太忽視了這個女兒,他默默想,雖然不是個兒子,但,也該滿足了,人要學會知足。他心裏是欣喜的,臉上卻不流露出來,“你能想明白這些,很好。你母親沒有白養你一場。”

李汝宓知道父親說的是她的生母徐氏,父親極少提起母親,尤其是在他們兄妹面前,她不禁擡起頭,怔怔地望向父親,片刻後,她聽見自己這樣問道:“父親,你想起母親,可曾難過過?”

昏暗的馬車內,幽暗模糊了李汝宓的五官,只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來,李昶望着這個輪廓像極了前妻的女兒,心中鈍鈍地一痛,閉上了雙眼,“她是我的發妻,豈會不難過。”

李汝宓亦是第一次聽見父親如此憂傷的聲音,在她的印象裏,父親總是威嚴的,疏遠的,殺伐決斷的,面對杜氏的時候,又會露出令人厭惡的谄媚做作來。她心裏有一道堅硬的東西慢慢瓦解,她知道自己在心裏已經同父親和解了,然後,她這樣向父親承諾道:“父親大人,女兒不會再逃了。”語氣異常誠懇。

難道是命中注定自己一定要嫁給宇文攸嗎?既然連再活一世這麽荒唐的情形,都無法逃避這樣的宿命,那就嫁吧,只要婚後不再重蹈覆轍就好。可想起再要與那個人做一世夫妻,李汝宓心中又浮起了複雜的滋味。

李昶愣怔了片刻,臉上露出欣慰的笑來,伸出粗大的手,欲要如她小時候那樣,捏捏她的臉,在手觸及她臉頰前,猶豫了一下,最終落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好,很好。”

李汝宓也露出笑臉,沉吟片刻,又說道:“為保無失,請父親不要再責罰哥哥了。”

知道內中詳情的人并不多,如果回去把兒子再打一頓,勢必更加引人側目,發人深思。為掩人耳目,只能息事寧人。

李昶對兒子的怒氣饒是不小,當下嘆了口氣,悶悶地“嗯”了一聲,半晌,又道:“就怕他性子執拗,又鬧出什麽事來。”

李汝宓溫言道:“我去同哥哥說,他應該會聽的,請父親放心。”

李昶點頭道:“也好。”

不覺馬車已到了府門口,李昶臨下馬車時,又對女兒叮囑道:“我方才對齊王殿下講,你出城,是要去洛陽白馬寺,為你母親還願,為了不讓你後母多心,只有你祖母知道內情。”

原來父親是這樣替自己圓謊的,她點頭道:“多謝父親。”

李昶見女兒一點便透,很是滿意,又吩咐道:“我會安排一下,三日後,送你去一趟白馬寺。”

“是。”李汝宓明白父親這是做戲要做全套的意思。

白馬寺遠在洛陽,從許昌到洛陽,路途遙遙,李汝宓忍不住又動起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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