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五月間,李府為賀秦老夫人生辰擺了家宴慶祝,李汝宓思念祖母,提前幾天就備好了賀禮,到了生日這天,她早早起了,匆匆用過早膳就乘車出門,和宇文攸趕到李府時,其他賓客都還沒來,李汝宓一進門就先奔祖母居處,宇文攸也同去給秦氏祝壽,因後宅都是女眷,祝完壽他不便久留,稍微坐了會兒就去往了前面書房,李寔留在前院招待男賓,人報齊王到,他迎到院中,與宇文攸見過禮後,将他讓入屋中。
“殿下來得好早。”李寔微笑說。
“那是阿宓歸心似箭。”宇文攸答,他站在屋中看了眼侍立着的小童,向李寔道:“子實,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李寔何等聰明之人,當即屏退左右,待人都退了出去,他說道:“殿下請講吧。”
宇文攸道:“聽說你不日就要去淮南,你可是自願的?”
李寔不覺微微一笑,“殿下看我像是被人逼迫的嗎?”
宇文攸道:“淮南,野蠻之地,你覺得自己去了,能鎮得住嗎?”
宇文攸因為他以前只會讀書不擅騎射,輕看他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李寔忍不住反唇相譏道:“殿下很快就要去齊地了,齊地也不是什麽豐饒寶地,殿下又打算何以自處?”
宇文攸不覺提高了聲音,“是我在問你。”
李寔見他話裏有話,更擺出了王爺的架勢,神色也冷淡下去,“臣以為,臣可以。”稍稍停頓,他又說:“此事聖上已經恩準,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宇文攸走到一側的書桌旁,在那大畫筒中翻翻撿撿,最後抽出一卷地圖來,他随手鋪開在書案上,用鎮紙硯臺筆洗等物壓住幾個角,修長的手指劃過圖中某處,“淮南雖然是野蠻之地,但也是塊寶地,進可攻,退可守,不是嗎?”
那卷地圖的邊邊角角李寔早已爛熟于心,他不需看也知道宇文攸的目光方才在何處停留過,既然明白了宇文攸話裏的意思,他反而更加緘默了。
宇文攸隔着書案望着他,“你要到那裏去,真的只是要為國朝守衛疆土嗎?”
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誅心。
李寔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宇文攸,你到底什麽意思?是你不放心由我去鎮守一方,還是聖上不放心?”
宇文攸雙手撐在書案邊緣,微微俯低身子,睨着李寔時讓人覺得有一種壓迫感,他沒理會李寔的诘問,反倒說起了另外一件事,“阿宓今日歸寧,把府中一個孺人的貼身婢女帶了過來,我沒問原因,但我知道她是要行離間計,離間他們主仆關系,你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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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寔皺起了眉頭。
宇文攸接着道:“因為她覺得,那兩人之一,是趙王埋在我府裏的眼線。”他盯着李寔,一字一頓道;“因為我相信她,我認為她這麽做都是一心為我好,可,如果我不信她,她這麽做就是別有用心了,是不是可以認為是她有意離間我和兄長之間的感情呢?”
李寔不覺大怒,“宇文攸,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宇文攸無視他的憤怒,從書案上收回撐着的雙臂背到了身後,“我一直都看不透她,她真的不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更與我,印象中那個女子,相去……甚遠。”
“來你們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情,從第一次相見,到去年城門處那次見面,再到白馬寺那場火,還有成親後所有的朝朝暮暮。”
他出了一會神,最後看着李寔說道:“但願你們兄妹,不是在以這種方式,報複我宇文氏。”
晴空如洗,日頭已經很高了,驕陽如火,透過窗牖照得室內纖毫畢現,白坐着都會出汗,李寔卻開始覺得冷,一種冰寒之意從心底深處慢慢蔓延到他全身的四肢百骸。
但是等李寔冷靜下來,站在宇文攸的立場上,他很容易就理解了他為什麽會有這種疑慮。
當日妹妹和宇文攸成婚前的兩次出逃,雖然當時都糊弄過去了,但宇文攸不傻,他只要稍微把兩件事放在一起想一想,就會有很多疑慮,也能得出很多結論。
成婚後,他們夫妻感情如何李寔無從知曉,但很快的,他的二妹妹李汝琴死在了趙王府上,這為後來很多事情埋下了一個前因,因為查來查去,不管兇手是誰,這件事都跟趙王府有扯不斷的聯系,緊接着,齊王府的劉孺人死了,死前對身邊的婢女吐露了實情,她承認自己就是趙王府的人,李汝琴的死也徹底和趙王府脫不開關系了。一個身邊人,是不是可以收買呢?一個身邊人的話,就能當真嗎?如果宇文攸這樣想,也不奇怪。
軍營中馬廄出事,當時牽馬的是他李寔,騎馬的也是他李寔,站在另外一個角度,是不是會讓人聯想到,是他李寔自己使苦肉計,引導着宇文攸,把屎盆子扣在了趙王的頭上呢?
一步步走來,他和趙王兩兄弟的關系漸漸破裂,最後出現了西苑裏的劍拔弩張,終于傷筋動骨。
李寔想明白了這些,他深吸一口氣,望着宇文攸的目光已平靜如水,“這些話你可以對我說,但請不要對阿宓說,我怕她會傷心。”
宇文攸一直都是驕傲和自信的,他讨厭失控,所以這一大堆不确定的、讓他不安的、警告不像警告、甚至還有點祈憐的話說出口後,非但沒能讓他心裏平靜一點,反而更增添了他的煩惱,他匆匆收起案頭上的地圖,胡亂卷了卷,随手扔進畫筒中,轉身向外走去。
(轉)
李汝宓再有三個月就要生了,夏日衣衫又薄,所以肚子凸顯,無論走到哪裏,都格外引人注目,但凡賓客見了她,都要拉着手問幾句。
今日來李府的女客也分兩種,一些是李昶官場上朋友家的內眷,這些都在另外一個花廳裏由杜氏陪着,他們李家自己內親的女眷,則都在秦老夫人跟前,李汝宓特別留意過,李汝玉一直跟在杜氏旁邊招待那些朝中貴人家的夫人小姐,李汝珍則不知跑到了哪裏,她嫂嫂陸宛到底年輕媳婦,不肯去那些貴人當中,也一直在祖母這邊。
在一衆賓客間,陸宛望向李汝宓的神态總是欲言又止,李汝宓知道她有話要說,奈何廳裏人多,不過在中午宴席開始前,還是讓她找到了一個時機,攜了陸宛單獨說話。
潘氏水仙芍藥等人見李汝宓走出花廳,都跟了上來,李汝宓說:“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們都去找自己的好友故舊吧,不用管我。”
潘氏笑着道:“那怎麽成呢,小姐身邊怎可沒人伺候着,這不合規矩。”
李汝宓道:“在自己家裏,我還能迷路不成,何況還有嫂子陪着我,我有什麽事,支使嫂子去做就是了,你們一年忙到頭,今天也讓你們散一日。”
衆人聽說,無不歡天喜地,道了謝,一溜煙都跑開了,唯獨水仙磨蹭着不肯走,李汝宓看她,她用嘴努了努李汝宓身後的小招,李汝宓會意,轉過身對小招微笑說:“你第一次過來,讓水仙帶你去玩吧,我家的園子雖然比不上咱們府裏的,也還可以逛一逛。”
小招今天被她叫來使喚,本就戰戰兢兢,眼瞅着只剩她自己,更覺拘束,聽說,匆匆行了禮,走到水仙身旁。
花園裏也有不少人,姑嫂兩人一路分花拂柳走來,路過李汝宓出閣前的院子,她正要進去看看,陸宛攔住了她,“這裏如今是三妹妹在住。”
李汝宓道:“玉兒?”
陸宛點點頭,“你還不知道吧,趙王妃對玉兒青眼有加,現在礙着他們年紀小,只是口頭上定了下來,所以知道的人還不多,我估摸着不是年底,就是明年開春,趙王府就要正式給玉兒下定了。”
李汝宓只覺得一陣眩暈,她一直防備着李汝珍與趙王家的宇文敏結親,卻忽略了另外一個妹妹。
這不會又是日後自己悲劇的源頭吧?
陸宛見她身子搖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了她,“小妹怎麽了?”
李汝宓搖頭,“沒什麽,咱們走吧。”
兩人最後到了陸宛院子裏,現在外面到處都有賓客,也只有這裏還清靜些。
“嫂子是有話對我說吧。”李汝宓坐定後問道。
陸宛輕輕點頭,“大郎不日就要動身去淮南,這次要我跟他同行。”
李汝宓說:“那很好啊,這樣哥哥也有人照顧,嫂嫂也不至于獨自在家而太孤單。”
陸宛笑笑,又說:“我瞧着大郎的意思,好像這次走了,就不打算回來了。”
李汝宓眉頭一凜,繼而又展顏說:“那怎麽可能呢?父母尚在,哪有不回來的道理。”
陸宛道:“也是我自己胡亂琢磨的,大郎自從上次從淮南回來,整個人都不同了,我也不知道他心裏一直在想些什麽。”
作為女子和人婦,李汝宓明白陸宛的不安,她拉過她的手撫了撫,“不管哥哥心裏想什麽,他對嫂嫂的心可是一直都沒變的。”
陸宛腼腆一笑,沉默一會兒,又說:“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任何人。”
李汝宓道:“是什麽?”
陸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我好像有身孕了。”
李汝宓驚喜過望,“是嗎,多久了?”
陸宛道:“才一個多月,所以我想過些日子再告訴大家。”
李汝宓道:“你們既然要動身了,還是盡快告訴哥哥吧,這樣路上他也好照料你。”
陸宛點點頭,“是。”
兩人正說着話,李寔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看着陸宛說:“我有話要單獨對妹妹說。”
陸宛忙起身,“小妹坐了半日想必也餓了,妾身去拿點果子來。”說着匆匆離去。
李汝宓手裏拿着個團扇,輕輕轉動着扇柄,她微微擡頭望向李寔,微笑說:“哥哥有什麽事啊,連嫂子都聽不得。”
李寔擡手關上房門,轉過身時神色凝重,對她說:“我要說的事,是關于你和……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