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淮南常生戰事,大概世代在城裏居住的百姓已經司空見慣了,所以如今大兵圍城,倒是沒有生什麽亂象,家家關門閉戶,街上人也不多,李汝宓快步往城門方向奔去,偶爾還能看到幾個送糧送水的雜役。正走着,一側巷子裏奔出一人,叫住了她。
李汝宓站定回頭,看見叫她的人是盧缺。
“你?”
“我避開敵軍潛進來的。”盧缺解釋說。
難怪,李汝宓點點頭。
“說好來府上教習那天我臨時有事走不開,後來就聽說馮其圍城了。你怎麽在這裏?”
盧缺今天的話似乎格外多一些,李汝宓道:“家丁來報說哥哥帶兵迎敵,落馬被擒了,我想去城頭上看看。”
盧缺皺了皺眉,“李大人出城迎敵了?”
李汝宓道:“應該是的,哥哥此舉,實在有點草率。”
盧缺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李汝宓點頭,兩人遂一起往前走去。
城頭上的情況卻比城內兇險很多,金戈聲、厮殺聲、甚至咒罵呼痛聲四起,護城河外皆是烏壓壓的敵兵,箭矢如雨射來,盧缺護着李汝宓走上城垛,好容易找到李寔的一個副官,那副官認得李汝宓,向她道:“這裏兇險,小姐快回府上去吧,這不是你待的地方。”
“哥哥真的被敵軍擒了?”李汝宓急切道。
“是。”副官帽子也歪了,盔甲也污損了,嘴唇幹裂,臉色很難看。
“他們這是要撤離吧?”盧缺望着城外道。
副官不由看了盧缺一眼,大概覺得他有眼疾,繼而破口大罵道:“馮其抽風,這兩天都這樣,隔兩個時辰攻一次城,這不,這次剛開始攻城的時候他們還找了人在下面謾罵,李将軍就親自帶人出去了。”
盧缺道:“我看着倒像他們是在掩護主力撤離。”
周遭實在太亂太吵了,李汝宓沒注意盧缺說什麽,抓着那副官問道:“那哥哥怎麽辦?你們有派人去救他嗎?”
副官說:“大人出城的時候就已經吩咐過了,如果他回不來了,讓我們死守等援軍,無論如何不準開城門迎敵,更不用去救他。”
李汝宓覺得李寔簡直在胡鬧,道:“哥哥出去的時候你們怎麽不攔着他呢?”
副官道:“李大人不是沉不住氣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反正下官是勸也勸了,攔也攔了,可是攔不住啊。”
盧缺忽然道:“給我一隊兵,我去把他救回來。”
副官起初只當盧缺是李府的家丁,見他這麽說,詫異地看着他道:“你說什麽呢?就憑你,你怎麽救李将軍?”
李汝宓看了盧缺一眼,向那個副官道:“他本是哥哥請來的武師,功夫了得,大人你就給他一隊人馬,放他出城吧,就算是試試吧。”
副官想了想道:“行吧,不過這時候他們攻城正急,你怎麽出去呢?”
盧缺道:“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出城。”
副官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匆匆去分派人馬。
李汝宓焦急地看着眼前的亂戰,“哥哥這是幹什麽呢,明知道出去是送死,他為何還要出去呢!”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把抓住了盧缺,“我知道了,我知道哥哥要做什麽了,如果,如果你見到哥哥,一定要好好勸他。”
盧缺不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眼她緊緊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勸他什麽?”
李汝宓道:“他心裏肯定還在念着大周朝呢,你告訴他,不管誰做皇帝,百姓要的是天下太平,引起戰亂的人,都是天下公敵。”
盧缺起初很詫異很震驚,繼而點了下頭,“好,我會把你的話轉告他。”
李汝宓松開盧缺,渾身一點力氣都沒了,她背後着堅硬冰冷的城牆緩緩坐了下去。
這些年的很多細節一點點浮上心頭。
哥哥和洛陽陸遙一家書信來往一直很緊密,哥哥得知闵陽候宇文曠之父并沒有死,而是被悄悄關在宗人寺,還讓自己帶了口信去洛陽陸家後,表現得很驚喜。
陸家,陸家雖然被皇帝不喜,但他的兒女親家都是朝中一呼百應之人,他的妻舅更在北境握着重兵。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盧缺能勸住哥哥嗎?
李汝宓茫然四顧,看見盧缺還站在一側,她仰起臉看着他說:“帶我一起去可以嗎?我怕你勸不住哥哥,如果真的讓哥哥謀反了,就不僅僅是淮南一地沸反盈天了。”
盧缺點頭,擡手扶起了她。
(轉)
此時,李寔正坐在馮其的大帳的地上,他身上的盔甲被扒了,只剩下素色的單衣,發髻也亂了,散下來的發絲和血一起黏在臉頰上,雙手被綁在後面的柱子上。
馮其掀開簾子走進來,“他們說你非要見我?”
李寔看着他,臉上毫無懼意,“是,我想跟你合作。”
馮其哼了一聲,“你是官我是賊,合作什麽?”
李寔道:“竊鈎者誅,竊國者侯。”
馮其忍不住冷笑出聲,“我沒聽錯吧?你怎麽,是想謀反?嫌朝廷給你的官不夠大,俸祿不夠多?”
李寔注視着他道:“我在淮南六年,知道你們這些無戶籍無田産被逼入山林為賊為匪之人的不易,宇文邵大逆不道,篡周自立,天下敢怒不敢言之人何止你我,難道我們不可以合作嗎?”
馮其仰天哈哈笑了一陣,“別人說反我還信他一二,你跟我說這個,逗我玩呢?當年宇文邵篡周的時候,你爹那可是出了大力的,你們李家不一直是宇文家的狗嗎?讓我算算啊,你大妹妹嫁給了宇文攸,還順帶了個二妹,回過頭宇文攸休了你大妹,你們家又緊趕着要把四姑娘嫁過去,我沒說錯吧?”
李寔的表情依然很平靜,“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馮其一腳踹了過去,“你他媽的花言巧語,想讓我信你,門兒都沒有!給我老實待着吧。”言罷他又吩咐一旁的手下,“給我看好了,別讓他死了,回頭金銀珠寶美女還都指他去換呢。”
“是。”兩個小兵一邊一個走過去把李寔扶好,又緊了緊捆綁他的繩索。
(轉)
李汝宓和盧缺出城的時候已是暮色沉沉,她換了男裝,雖然有盧缺在,出門的時候少不得又被陸宛拉着哭了一場,她耐着性子勸了又勸,陸宛才撒手許她離開。
盧缺所謂的小路其實是山路,淮南城背靠大山,其他三面周圍都是曠野,被馮其駐軍包圍,盧缺帶着那一隊百十個弓箭手和李汝宓翻過城牆,向密林中走去,其實所謂的山間小路,知之者甚少,因為那是一條羊腸小道,窄的地方僅僅能供一人側身通行,一行人在林子裏鑽了一夜,晨光升起的時候才走到山下平地上。
盧缺似乎經常走這條路,下了山很快就帶着衆人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山坳,山坳裏有一條溪流,衆人喝溪水解渴,李汝宓跪在下流的水邊捧水洗了把臉,擡頭見盧缺長身玉立在她身後,一夜跋涉,盧缺臉上絲毫不見疲容,他微微眯着眼望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麽,李汝宓遲疑片刻,起身問道:“還要繼續趕路嗎?”
果然盧缺搖頭道:“前面不遠就有馮其的人馬,這個時候過去勢必會被他們發現,白天先隐藏下來,等傍晚時候再行動。”
李汝宓點頭,向四周張望一番,“咱們這麽多人待在這裏會不會被發現?”
盧缺道:“喝完水仍舊退回林子裏,留幾個人在外面把守即可。”
李汝宓見盧缺一應事務都有籌劃安排,眉宇間更有一種凝定,一時覺得安心,她心裏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那是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安全感,就像當年盧缺護送她一路南下,即便不能在身後看到盧缺身影,但也相信自己一旦有為難盧缺必然能夠立即出現,這種感覺,就算是哥哥李寔,也從未給過她。當下她不再多語,低頭吃了一會兒幹糧,等盧缺分派好輪班把守的人手後就和其餘人一起回到了林子裏。
天氣溽熱,林子裏蚊蟲很多,走了一夜山路,縱使很累,一時半會兒的李汝宓也睡不着,她背靠一株大樹養神,盧缺穿過雜草碎石快步走來,彎下腰對她道:“樹幹上有螞蟻,去那邊石頭上休息吧。”
李汝宓點頭,跟着盧缺來到一株大柳樹下,樹下有一塊光禿禿的巨石看着還算平整。
盧缺看着她說:“躺上去睡吧,我就在旁邊。”
那意思是不管有什麽事兒你叫一聲,我立即就過來,“你也歇息一會兒。”李汝宓道。
盧缺“嗯”了一聲,便轉身走開了。
一時,李汝宓沉沉睡去,盧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回來了。
“怎麽樣?”
那人答:“大人所料不錯,馮其的人馬确實在撤離。”這人不知道盧缺的身份,就尊稱他一聲大人。
盧缺低頭沉吟片刻,“如果真讓他們劫持李大人走了,後面應該會很麻煩,這樣吧,咱們即刻就去追。”
那人道:“好。”
盧缺瞥了眼遠處的大石,“帶着李小姐多有不便,這樣吧,你們幾個人留下來,她醒了,就和她一起回城。”
那人睜大了眼,“可是,可是……”
盧缺道:“你告訴她,我一定會把李大人救回來的。”
那人點點頭,對上盧缺篤定的神色,不知信了他幾分,咽了口唾沫說:“好。”
“你們這兩天先別回城,如果,如果我和李大人都沒能回來,你帶她去上馬岙找我師父。”盧缺又說。
那人再次睜大了眼睛,心道:原來你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啊!
盧缺再次瞥了石頭上的李汝宓一眼,山風吹起她的衣袂和發絲,她的睡容恬靜無比,他心裏清楚,之所以答應帶她出來,其實是自己也沒有把握能救回李寔,如果事情不成,淮南城勢必更亂,天下傾覆,水深火熱,他只是希望李汝宓能夠躲過此劫。
他收回視線,轉身即走。